“有杨歆在,当然过得不错!”把勺子从新插回冰激凌中,杨歆越过桌面趁成洛看向窗外发呆时,赶紧把不属於自己的可乐偷吸几口,然後又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回原位,拍著胸脯应道。
见成洛回过头来,杨歆又耸著肩补充两句,“要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成渐的存在,我相信爸爸会过得更快乐。”
“少自以为是。”成洛再度眯细了眼,双手撑著桌面慢慢把头往前凑,直至两人的鼻尖快碰到一块才沈声继续说,“杨桂心中的第一位,从来就不是你和我。”
“我知道啊,可成渐也从来就不是他生命里的全部。这里可不是童话故事哟,结局不会那麽美好梦幻的。”杨歆抬手学著杨桂平日的动作,调皮地刮刮成洛的鼻子,嘴边的笑窝更深,成洛哥哥,有没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像两个人?
成洛摸著鼻子蹙起被挑染成金色的眉毛,眼睛里微微闪著迷惑,这表情让其脱褪了冷漠,显得有些娇憨,总算看起来与他的年纪有所相符。
“成渐我是没接触过,但他的样子嘛,哼哼,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杨歆边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挑起眉毛,边伸手指著成洛的脸道,“你的五官虽然是他的整个翻版,可总觉得有些地方……”
“小歆~不按时回家的乖孩子,可是没晚饭吃的哦。”一句带著点鼻音的插话从中打断,杨歆扁著嘴巴下意识想吐槽,但在看到邵槐身後的人影时,立马又双眼发亮地跳下椅子,蹦蹦跳跳地扑进那人怀里。
“小东西,放学不回家到处乱跑,想急死我们?”杨桂伸手摸了摸杨歆那头又软又密的头发,温和的视线在不自觉扫过成洛时,隐隐带上了一抹沈郁。
邵槐站在一旁,看著那始终面带稍许倔强的少年,自己也是一脸复杂。
“我没乱跑啊,只是跟洛哥哥说说话而已。”杨歆笑嘻嘻地抬头,脸颊贴著杨桂的肩膀,还想蹭上几记,却被邵槐提著衣领往外拉,“都这麽大了还爱撒娇,你小样恶不恶心点?”
“切,爸爸你明明是嫉妒。”杨歆皱著鼻子不满地嚷嚷,眼珠咕噜一转嘴角又勾起来,“不过看来嫉妒的人不止一个啊……”
邵槐顺著杨歆暧昧的眼神回过头,诧异地发现杨桂此刻,居然整个人已被拥在成洛的怀中。
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两只手抬起又放下,杨桂僵著张脸,呆站在少年青涩的环抱中,心脏剧烈地抽痛,脑里某些神经也被撕拉地生疼,那是在竭力抑制著什麽,所反弹而起的本能冲动。
少年用著那纤韧的双臂,死死地箍住早比自己瘦弱许多的双肩,脸也深深埋在幼时依恋已久的颈窝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突然失控,明明不是相隔5年後再重逢的那一天,明明自己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可这一切都崩溃在杨桂那个不再有设防的眼神中,这一次他终於看到,那双细长眸子里的悲郁哀恸,隐瞒不了,掩盖不去,哪怕只是一瞬,也足以让自己构筑起的坚强外壳,彻底坍塌。
“妈妈……”低不可闻的殷殷呼唤,颈间慢慢被濡湿的液体,过去不愿碰触的记忆如潮水般涨起,杨桂再度无力陷入五年前的混乱漩涡中……
孽子 六。
6.
妈妈,妈妈,快点儿过来,我在这里!
在唐人街喜庆融融的新年游行中,身著水兰底色印有圆福图纹唐装的男孩,脸上罩著张笑眯眯的猴子面具,小小的身影如鱼一般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边把甩炮摔地劈啪作响,边回过头对著杨桂招手,腕上的金色猫铃发出阵阵脆响。
成洛,悠著点,别跑那麽快,当心走丢!
杨桂跟在後头,顺著拥挤的人群踉跄前行,不知是谁突然伸手,狠狠将他推出人潮之外。一个不小心跌坐在地。然後茫然地看著人群匆匆从他面前流过,恍神间熟悉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杨桂心底猛地一沈,摇摇晃晃站起身,再次挤进人群中,四处乱转,也仍未见其人。
成洛!成洛!!!
杨桂急得手心出了一把冷汗,抬起脖颈嘶喊出声。霎时间人群静止,吵杂之声也立消於耳。男人惊恐地看著众人回头,个个面上均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孔。诡异的沈寂还在持续著,待他缓过神来,准备继续寻找自己的孩子时,人群像是感应到他内心的所思所想,慢慢地後退开,散成了一个圈,熟悉的身影这才出现在眼前。
杨桂顾不得周遭的怪异场景,一脸惊喜地走向蹲坐在前方的男孩,手刚按上那瘦弱的肩头,对方就回过头来朝他低低泣诉,呜呜呜……成洛的妈妈不见了……叔叔你快告诉成洛的亲生妈妈到底在哪好不好?
傻孩子……我就是你的……不,你应该叫爸爸才对。
杨桂弯下腰无奈地笑著,伸手轻轻摸了摸发尾总是胡乱翘起几根的脑袋。对方却摇头躲闪,不对,你在骗人!成洛的妈妈不是你……不是你!
手掌还停留在半空中,忽感指尖一痛,豔红的血珠一滴一滴地从指甲缝里冒出来,连串掉落。男孩看了一会,便也低头跟著咬破自己的手指,把流出来的血水,全数撒在男人沾著血的指头上,再度仰起那戴著猴子面具的脸说,你看,我们的血根本完全融不到一块,你在撒谎!!
本是呈液态的血水,瞬间凝成了珠子状,一颗颗洒在面前,滚落满地。杨桂僵在原地,有些发懵地抬起头,那枚笑得很是嘲讽的面具,猝然掉落,一双大地恐怖的猫瞳,赫然出现在眼前,那便是邵槐,幼时惊豔四方的脸。
一道惊雷轰然劈过,噩梦骤然清醒。
“杨桂,杨桂!”
杨桂愣了愣,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坐在家里,成渐正一脸惊惶地摇著他。
“事实就是那样,当年我把你提供的精子换成了邵槐的,所以那个孩子的受精卵……没有你杨桂的份。”冯嫣超坐在两人的对面,嘴角勾著戏谑的弧度,姿态优雅地又喝了一口咖啡。
“这种事为什麽到现在才提,那还不如不要说!!”成渐仍揉著杨桂的太阳穴,扭头对著女人吼道。
“百卓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是时候开始脱离幼稚接受特殊教育了,他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完全不关心他的父亲。而且邵槐已经把一半的家产转给了我,交易结束,也就没有必要和义务再保密。”曾经的邵太太,在结婚生子後反倒更添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我话还没说完呢,成先生你这麽大声做什麽,当时要求要把精子换成邵槐的,不就是你麽。”
成渐的手僵住了,这时杨桂终於回过了神,眼球微微斜转,诡疑的目光透过那人的指间,直直钉死在成渐的脸上,“邵夫人,请继续。”
冯嫣超捧著咖啡也看了一眼额冒冷汗神色愣怔的成渐,又笑了笑,“我就知道杨先生你会感兴趣。是这样的,成先生很早就和我前夫打过招呼,只要哪天杨先生动了心思想搞这个,就来个偷龙转凤。”
“杨桂,我那时也是没办法的,奶奶走前对我说过,杨达开把我父母都给害死了,要我报仇还逼著我发毒势不能再和杨家有半点瓜葛。”成渐连忙插嘴解释,哪想到越抹越黑,“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所以才……”
“少在那胡扯,明明是成岭要挟我爸离婚不成就发了神经非得拉著他一块寻死,是我父亲走运才把这条命捡回来的。而你妈在嫁给你爸前便是个做台小姐,後来得了艾滋病丢了饭碗钱不够花就干脆一刀把自己给捅死,这些你都知道吗?!你奶奶又清楚吗?!”杨桂一把甩开成渐捧著他的脸的手,眼中掺杂起几分灰败之色,“明明知道我做了那种手术还能当作屁事都没发生一样跑到国外,而且还跟邵槐合著糊弄我把我当成个生子器皿去养你两的孽种?!”说罢他猛地站起身,怒及反笑道,“邵夫人既然拣著成洛的生日而来,必然是想见见他的,请多坐一会,我这就去把他给提前接回来。”
“杨桂!”眼见杨桂就要走到楼梯口,成渐赶紧跟著起身拉住他,“成洛年纪还太小,你不能就这样把他给毁了!”
“要不是当年邵槐回来的及时,你早就把你儿子给杀了!你有没有顾及过我那时是什麽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那三年到底是怎麽过来的?你就是用的这些法子来报复我?”杨桂仍在一边往前行进,一边试图把钳在自己腕上的手给挣开,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蛮了,可声音却再也狠不起来,“你就是宁愿跟邵槐生孩子,都不会考虑我麽……成渐,你跟我这二十二年来到底是什麽关系?”
成渐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沈,杨桂终於把他的手指给掰开,这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双双手正无形地往自己的胸口上一推,脚步跟著一滑,在飞出楼梯走道的瞬间,眼前疾速地闪过各种支离破碎的光影,过去的事情就如流光般一幕幕地在瞳孔里划过,最终定格在一个躲在男人背後,不时探出头来正怯怯地偷瞄自己的男孩身上。
那是二十二年前,成渐第一次见著杨桂的画面。
孽子 七。
7.
杨桂你知道麽,当发现你还活著,在那教堂的角落里安静而孤独地坐著时,我真想就这麽匍匐下去对神磕头谢恩。
只要你活著我将不会再背负罪孽。
只要你活著我便可弥补一切罪过。
只要你还活著,我就一定有办法让杨桂回到成渐身边。
只要有了生命,灵魂就不会消亡,人生就还会有希望。
成洛虽能让我快乐而踏实,但只有你能让我幸福淡定。
就好像自己买的糖果永远不如父母给的那般诱人甜蜜。
就好像唱过的曲子永远不如亲自创作出来那般有感触。
我们之间早就应该……跨过那段过於波折的执恋与痴迷,终将化为一种习惯,凝聚成一类本能,沈淀於平淡生活里的那分安详与宁静。
我们已经走到那步了对吧?我们可以牵著手,一步步踏过那匆匆的岁月,就这麽平稳安静地渡过剩下的生命。
其实我没那自信,可是,我想试,很想试。我想看著成洛长大,看著他上大学,看著他成家立业,看著我们慢慢老去。
相信我好不好?我们可以的。
一定可以……
成渐永远不会厌烦杨桂,成渐永远不会嫌弃杨桂,成渐永远不会忘记杨桂。
骗子。
当杨桂看著成渐扇动著眼睫,揪紧了床单,死蹙起眉头,慢慢打开粘合近三天的眼皮,再眨著眼睛朝四周迷茫地扫了一遍,最终把视线落在他身上,张口疑惑地吐出一句“你是谁”时,脑海中便讽刺地闪一个词语。
面对这麽一个理所当然又荒谬至极的现实,杨桂只能选择仰起头,疲惫地闭上满布血丝的眼睛。黑幕中机械地播放著医生所说的,脑部记忆中枢受到损伤,也许很快就能恢复,也许一辈子就那样了。
世界上爱撒谎的人很多,爱讲废话的人更多。
而杨桂的脑里只在不停地重复著两句话。
成渐,你已经不择手段到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吗?
为什麽你每次都是做这样的选择,从来就不肯好好面对我。
旁边的成洛可没想那麽多,见昏迷已久的父亲清醒,立马吸著鼻子扑上去,嘴巴瘪成很难看的四方形,还未变声的嗓音哑哑地哭著叫爸爸。
成渐收回视线,有些不知所措地抱著这个莫名多出来的儿子,发了好一会呆,嘴角才下意识翘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原来我还有娃儿。“
生活片段的遗失,好像并没有带走他的社会观念,喜爱孩子的天性也没有消失。他的天然本质都在,他的灵魂不是一具空壳。
可面对成渐的疑问,杨桂除了干枯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就不能再说什麽,全被成渐紧接的那句“那请问杨先生知道我的老婆和家人在哪里吗?”给堵了去。
再来的一句“杨先生到底是我朋友还是亲戚什麽的……?”让杨桂连哭的理由都没有。
成洛惊疑地把目光回转於双亲之间,他知道爸爸失忆了,可他不知道是否要代替妈妈,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因为他还有个亲生母亲被妈妈藏起来不愿意告诉他,那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成洛还是爬起身,悄悄凑近成渐耳边说了一句,“我的妈妈,不见了,成洛找不到她。所以,你没有老婆。可是,你和杨桂,是恋人,一对同性恋人。“
成渐夸张地抬起半根眉毛,仿佛有一条毛虫钻进耳洞里,有一种怪异的麻痒感,他抬眼用复杂的目光打量起杨桂,似乎定要从他身上找出值得自己喜欢的地方。
杨桂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他受不了成渐这般审视的目光,他不是需要靠鉴定而找价值的物品,更不是罪人,他不能被人这麽看待。尤其是那个人。
“成渐,你要是真的什麽都不记得就好了。”杨桂扭头避开成渐的目光,干涩的喉咙挤嘶哑著挤出这麽一句,然後甩门而去。声响不大,却决然。
“你真确定我以前喜欢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胡须颧骨突出眼袋比眼眶还大的男人?”成渐的另一根眉毛也开始吊起,眼神有些不敢置信。
“这问题问我干嘛?问你自己去!”成洛歪头拧著眉,重重用手戳了戳成渐的胸膛几下,我妈妈是帅哥,不准你这麽诽谤!
“可我要喜欢他……为什麽还会有老婆还会有你这小崽子。”成渐果然不笨,一下子抓住关键发话。
向来聪明善辩的成洛,这次被问懵了。
对啊,既然成渐那麽喜欢妈妈,为什麽他还找女人生下我?而我的存在,到底又是什麽意义?
成渐突然伸手捏住成洛有些愕然的脸,轻轻向两边拉扯,咧嘴哈哈笑道,“你爸我肯定是太帅了,帅地连女人都不敢要,所以才无聊过头勾搭上男人。”
“成渐,你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真是丑死了,你该感谢还有人不吃不睡地守了你好几天。”成洛瞪著眼一把拍掉成渐放在他脸上的手,忿忿地跳下床。一打开门,就看见杨桂端著水盆,定定地站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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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看著妈妈走过去坐下来,拧好毛巾,仔细地把成渐的脸擦了一遍又一遍,拿起胡须刀刮著那其实才刚冒出点青芽的胡渣,明明他自己脸上已经长地不象话了。
成渐很听话地半躺在那里,也许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这麽愣愣地看著妈妈,用那短而粗糙的手指,一颗一颗解开他身上已被洗地发旧的蓝色条纹病服。再从盆里捞出毛巾用力拧干,刻意避开成渐因骨折而打起石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为他抹起澡来,表情是那样的严肃认真,仿佛这是一件非得谨慎不可的事。
妈妈已经连续好几天这麽做了,他甚至亲自帮他换药上药,生怕护士一个大意弄疼了他。我不知道这样到底有什麽意义,明明这些杂事都可以不用自己亲手来的。
他对他总是那麽认真而执著,可我觉得这样实在是太辛苦。
也许太没有安全感了,总会想著做些事情来证明,自己与那个人的牵绊还是存在的吧。
而我的爸爸,总是太粗心而注意不到这点。
他会担心妈妈吃不好饭,却不知道妈妈更怕他自己一做起曲来就整夜整夜地不眠不休。
他会担心妈妈压力过大,却不知道妈妈更希望他对一些烦躁而麻烦的事时能少抽点烟。
人是不是若太过在乎一个人,反而会忘了顾及自己,到头来还是把那个人给伤害了呢?
那如果是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又该怎麽办?
-------------------BY《成洛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