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平安镇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一条大河从镇旁绕过,晚霞映照着水面如一匹七彩长绫,一群群的鸟儿向河边林子飞去,四处炊烟袅袅,暮色中的平安镇楼阁林立,一片繁华安逸。
将要进入平安镇的时候,小秋从怀里掏出一张面具戴在脸上,一个相貌尚算英俊但不至于太引起别人注视的青年男子出现在小光眼前。
“小光,从现在开始你是我,我是你。我以前来过这里,怕遇见认识之人。”小秋笑笑。这面具做的非常精巧,小秋笑的时候,一点也不呆板。
小光好奇地捏捏小秋的脸颊,点点头。
马车停到一家客栈门前,几名随从看见从车上走下一个陌生人,均是一惊,再看服饰,随即便明白过来。
进入屋内,张良驹已在等候。看见小光和一陌生男子走进来,心知那人必是尚未谋面的庄主,只是心里暗自纳闷,此人看起来实在不象传说中的神仙庄主。
张良驹心中虽有疑惑,脸上却仍是一脸恭谨,但仍是忍不住不断偷眼打量着小秋。
张良驹和方谦年纪相当,四十多岁,但身材较高壮,皮肤黝黑,象一名常年在地里耕种的庄稼汉,不象个帐房先生。
看见小秋也在打量自己,张良驹憨憨地一笑,完全没有一点精明的商人气息。
小秋心想,这样的人,倒是容易麻痹对方,使对方轻敌或露出马脚。
小秋拿下面具向张良驹微微一笑,尽管已经有所耳闻,自认颇有见识的张良驹还是震惊了一下。这个年轻的庄主,全身散发着一种高不可攀的清冷气息,但那微微的一笑便如春风化雨般让这整个屋子都温润起来。这样的面容,太过惊人,难怪他要戴上面具。这样的面容,若心存不轨,必将蛊惑众生。
小秋二人要了晚餐边吃边听张良驹讲述平安镇的时局及商号事件的始末。
北胡三月前突然偷袭边关,幸好边关守将黄承武调度得当,及时退敌。这次北胡似乎有备而来,兵多将广,尽遣精锐。而我军依着苍山天险坚守,展开拉据战,同时向朝廷告急,请求加派军马粮草。
但今年我国北方大旱,南方大涝,国库空虚,而周围其他国家看到我国内忧外患有机可乘,也蠢蠢欲动。一时间朝廷捉襟见肘,竟下令边关自行设法解决人马粮草问题。官府四处招集壮丁入伍,并按人头征收战赋,对一些商户大家,强行大笔摊派。
云记本已按照官府规定上缴足额赋税,又被再次摊派巨额钱粮,沈掌柜稍露不满之意,便被以通敌判国之罪名关进大牢,并将云记全部财物查封充公。
张良驹买通官府内部的人打探消息,原来云记在当地商户中地位较高,此举实为杀鸡儆猴。张良驹想办法打通关节,本来已经准备释放沈掌柜等人,不料官府突然改变主意,竟要千万两银子买云记众人性命。
小秋听完后问到:“沈掌柜是否得罪过官府里的人?”
张良驹摇摇头,“沈掌柜与当地郡守及军方关系都维系的不错,据说这次为军方筹措粮银之事并不是本地官府操办,而是由朝廷派来一个叫做程庭轩的特员主持。”
“程庭轩?”小秋一惊,皱了皱眉头。
张良驹诧异地问:“庄主知道此人?”
小秋沉声说到:“此人颇为奸滑阴险,但对朝廷却是忠心耿耿。若是此事由他主使,怕也是有备而来。”
看到小秋面容沉峻,小光与张良驹亦是心情沉重。
小光恨恨地说,“朝廷为什么总是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
小秋说:“张先生,请你明日递个帖子,我们拜见一下这位程大人。”
张良驹点头称诺。
小秋又对小光说:“你需记着在这里你是庄主,明日在咱们的人里找一个人才出众些的扮作副庄主,我则扮作随从。”
张良驹说:“云庄主是外界所传神仙庄主,只怕副庄主扮作庄主,外人会怀疑。”
小秋笑道:“既是传言,谁又知道是真是虚。”
当下从众随从中挑出一名叫云永的年轻人,相貌尚好、言谈举止得体、思维反应敏捷,三人都比较满意。又细细地教了云永一些应答之语,几番考验基本放心,便嘱咐他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接着又跟小秋、张良驹将可能谈及的事项一一考虑好如何应答,直到夜深才各自休息。
张良驹走后,小光面有忧色地看着小秋。
小秋笑道:“不用担心,大不了给他一千万,咱们又不是拿不出来,再十个一千万也拿的出来,何况又是用作边防军务,也算有所值。只是如果我们轻易就拿钱,怕反而会引起人怀疑,因此少不得要讨价还价一般了。”
小光道:“我并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那程庭轩是否认得你的?”
小秋点点头。
“那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小光担心地说。
“不会!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好了。”小秋站起来走到小光身后,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这夜,小秋躺在床上,心里隐隐有些烦乱。
23 往事
程庭轩!看来咱们是上天注定的冤家了。小秋心里冷笑。
当年程庭轩便是朝廷里楚歌的主要对头之一,两人明争暗斗多年,但是一直是楚歌占上风,程庭轩在楚歌手下吃了不少明亏暗亏,当然,大多数的暗亏都是小秋带人操办的。
小秋想起程庭轩的儿子在青楼里喝花酒,小秋安排人跟他争风吃醋,借着酒疯将那小子痛揍一顿,还剥了他裤子,露出大白屁股在园子里哀嚎,心里仍是一阵好笑。此事传出,程庭轩亦被皇上一通臭骂。
当年皇上登基时大权都握在后党之中,不仅所有朝臣任用全部是太后等人一手把持,连后宫的嫔妃也尽数是太后挑选。皇上表面上言听计从,对太后派来的女人也是经常宠幸,日日或读书习武、或寻欢作乐,暗地里却一直设法培植自己的势力。文则程庭轩,武则楚歌。隐忍数年后一举推翻后党掌握大权,建立自己的统治秩序,程庭轩和楚歌自然是首要功臣。
程楚二人却是貌合神离,得势之后更是欲压对方一头。楚歌一直想把程庭轩彻底搞掉,但是皇上却暗地里偏袒,一来是程庭轩的确忠心耿耿,二来也需要有一些克制楚歌的力量存在。
因此,当皇上需要除掉楚歌的时候,程庭轩自然不遗余力,梅家当年也正是和程庭轩联手剿灭楚歌。
想起皇上,小秋心里一悸。他不过比自己年长八岁,但心思缜密、处心积虑、手段更是绝决得令人害怕。执政之后,除了被他成功说服改为支持自己的皇后,他将太后安排的几个嫔妃均打入冷宫,那几个嫔妃几年间没一个怀上龙种,竟是他暗地里下了药。
小秋第一次见到皇上时十三岁,去做侍读。楚歌带他到御书房,他跪在地上一直没敢抬头,也不知道楚歌什么时候离去。
皇上将小秋的脸捏起来看了看,让他起身站在一边,便自看奏折去了,一看便是大半夜。小秋一直站在旁边,不敢乱动、也不敢乱看,直到全身发麻,咕咚一声跌倒在地。
皇上这时好像才突然记起小秋在这里,看着小秋惊惶的样子,不禁笑了。他看了一会小秋,问到:“你不知道侍读该做些什么?”
小秋慌慌地倒了一杯茶捧过去,皇上淡淡地推开:“茶早就凉了。”又问:“楚歌没有教过你应该怎么做?”
小秋突然明白过来皇上想让他做什么,他的脸刷得白了!楚歌自然是找人教过的。小秋悄悄地瞧去,看见皇上脸上已经流出不耐的神情,他缓缓地跪了下去。
随后发生的事情,小秋永远都记得清楚,只要想起来,就好像是刚刚发生过一样。皇上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他的每一丝感受,所有细节都是那样清楚,越想忘记,越记得更牢。
第二天早上小秋醒来的时候,皇上已经去早朝了。他动了动身体,只觉全身酸痛毫无力气,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午时左右,被皇上大发雷霆之声惊醒。“狗奴才,还没给他沐浴,想害死他么?”
然后听到一阵头碰地的咚咚声和求饶声,过了一小会,两个太监将他抱到沐浴房。到那里小秋才知道要给他沐浴清洗上药。小秋心神恍惚着,任两个太监服侍。
梳洗更衣完毕,小秋又被送回到御书房。皇上指指身边,小秋走过去跪在他膝边。皇上摸了摸他的脸,柔声说到:“你先回去休养,朕过几日再召你。”
回到家,楚歌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神情委顿的小秋,那眼神里有几分怜惜,但似乎更有几分讥笑。
楚歌问:“皇上龙威浩荡,你怎么样?”
小秋知道他是问自己做的好不好,低声答到:“皇上让我先休养,说过几日再召。”
“哦?”楚歌眼里有了一些嘉许,挥挥手道:“那你去休息吧。”
小秋回答自己的屋子,大哭一通,然后睡去。
之后小秋经常被召去宫中侍读。
实话说,皇上对他还是相当不错的,很温和,很宠他,由着他发点小孩子脾气,甚至会在他不开心的时候哄哄他。小秋经常坐在皇上膝边的地毯上看皇上批阅奏折,有时看着看着便搭着几案的一角或者倚着皇上的膝盖睡过去了。如果这天折子特别多,要熬到很晚,皇上会把他赶到御书房内堂的大床上去;如果很快就能看完,皇上便捏捏他的脸把他弄醒,嘲笑他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猫。
皇上对小秋的宠爱让很多人又羡又妒。程庭轩曾经有意无意地说过好几次:“楚公公虽然没有漂亮女儿,但有个儿子胜过别人的女儿百倍啊!”
十五岁小秋正式加入紫卫。小秋做事很努力,对皇上一片忠心,皇上也经常嘉许他。
后来皇上经常在看奏折的时候有意无意问问他的看法,他便巧妙地将楚歌的心思融了进去。有时皇上会点头赞许,有时却若有所思地看看他摇摇头。
这位年轻皇上似乎有无尽的精力,每日早起晚睡勤于政事,绝不懈怠。在小秋眼里,他是那么英明神武、文才风流、高瞻远瞩、见识非凡;他那么从容地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国务,将所有内忧外患一一化解。小秋对这位皇上又爱又敬,心里是很愿意伴在皇上身边的。但是随着年岁增长,他多次见识到这位年轻皇上狠辣的心计和无情的手段,也经常暗自心惊。
自己跟了他五年,楚歌跟了他十多年,到头来落得还不是就地正法杀无赦的一纸诏书。
将思绪从遥远的过去拉了回来,小秋开始思索面前的程庭轩,越想越是心惊。程庭轩定然知道梅家认子之事,作为楚党余孽,本应斩草除根,而后来官府并未追究,定是梅家上下疏通。他和小光离家出走后,梅家对外声称自己病重而死。但是,以程庭轩的老辣和皇上的心机,是否相信?毕竟那时的漏洞太多了。
当年楚党虽被歼灭,但楚歌逃脱,楚歌的巨额财富也不知下落,这笔财富比南正的国库还要丰厚,朝廷必然要大力查找,而自己,自然被认为是最重要的线索。
可笑楚歌经营一生,为权为财,都给皇上做了嫁衣。那巨额的财富,才是真正的催死咒。而可悲的自己,仍然要替楚歌来承担这一切?
难道~~难道朝廷怀疑到自己的身份,怀疑突然崛起的云记的资产来源,因此才借着此事引他出面?当时因着小光一片善心,动用了大量银钱安置灾民,因为事急,没有遮掩面容,想来无意中被认出也有可能。
小秋心里暗恨自己太过疏忽,如此巨大的举动,横空出世的云庄,怎会不引起官府的注意!也许那时官府就开始密切注意云庄的一举一动,有耐心且隐忍不发,一发则是重击,这可是程庭轩最擅长的手段。
小秋越想越惊,越想越觉得真相便是如此,躺也躺不住,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坐了一阵,小秋轻轻下床,出了门,走到小光的屋子外,想要敲门,又犹豫了。
要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小光么,先不要告诉他吧,也许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小秋在门外踌躇着,门却突然开了,小秋转过头,迎上小光明亮的眼睛。
小光将小秋拉进屋内,轻声询问:“怎么了?”
小秋勉强笑道:“没有小光相伴,有些睡不着呢。”
小光将小秋身体拉近,盯着他的眼睛,小秋的眼睛有些闪烁,低下眼帘。
“到底怎么了?”小光又问到。
“真的没什么~~就是想让你~~陪着睡!”小秋低声说。
小光柔声说到:“来吧。”便拉了小秋来到床边。
实实在在地触着小光的身体,小秋的心安定了下来,再加上多日的车马劳顿,小秋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大早,张良驹便前去程庭轩所住的驿馆递上拜贴,约了时间。又去平安镇府衙安排探监事宜竟被拒绝,后经斡旋,只允许张良驹一人前往。
张良驹回到客栈将一并事情汇报,小秋说:“不许探监?大概是程大人的下马威吧。”又嗤笑说:“态度还真是强硬!程庭轩是个高手,最擅长抓住人心的弱点。下午的见面对话一定要小心了,不要被他抓了什么把柄。”
看到身边的云永有些紧张,小秋拍拍他的肩膀,“副庄主,一切由庄主作主,你不必慌张。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出现在那里就行了。”
云永施礼回话:“庄主放心,小人定不负使命。”
张良驹只得一人前去探监,将庄主亲来的消息带给狱中的众人,让大家静候佳音。“庄主说了,只要人在,一切都在,银子是人挣的。”
24 谈判
午后,小光一行五人如约而至。小秋有意没有办置特别贵重的礼品,只是一些平常的见面礼,第一次若是礼太重,便将对方抬得太高,使己方陷入弱势,并且那程庭轩自命清高,敢在驿馆不避耳目地见他们,也是有意摆出一种公正廉明的姿态。
小光五人在客厅坐了好一会,茶都上了三道,才有人前来通报到:“大人有请。”
那程庭轩悠悠然坐在书桌之后,见到他们进来,放下手中书卷说:“适才看书入了神,竟忘了时辰,让几位久等了。”
张良驹已经和程庭轩打过几次交道,他走上前施礼并介绍说:“这是我家庄主云无心、副庄主云之光。”
小光和云永分别施礼。“草民见过大人。”
程庭轩淡淡地说:“久仰久仰,请坐请坐。”
小光与云永依次坐下,张良驹、小秋和另一名随从云远分别站在二人身后。
小秋站在背后冷眼看去。程庭轩依然是那种儒雅风范,青衣长须,他是春风得意,而当年的对头楚歌已经化为白骨。
程庭轩似是感到他的眼光,也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小秋顿时收了眼神,低眉敛目,一脸恭顺。
程庭轩看着小光说,“听百姓传闻云庄主为神仙庄主,云庄主自是俊朗不俗,但和神仙庄主的传言似乎还有差距。”
小光笑道:“本就是传言,大人怎能当真?”
程庭轩又说:“云庄主手下也尽是精干之人,无论沈掌柜还是这位张先生,还是身后的随从,看来都是不凡啊。”
小光说;“大人谬赞了。草野之民,怎能入得了大人之眼。”
程庭轩说:“云庄主太谦逊了吧,过度的谦逊我怎么觉得有些虚情假意的味道。”
这话说的小光一愣,继而又反应过来,笑道:“大人倒是直爽之人,看来草民在大人面前也无需遮掩什么了。”
小光向程庭轩施一礼,继续说到:“本庄沈掌柜之事多亏程大人斡旋,提出可以以银钱折罪,草民替沈掌柜等众人谢过程大人的救命之恩了。”
程庭轩捋着胡须微笑说:“时下非常时期,如此即可起到惩戒,又可让其戴罪立功,于国于民有利无害。我等食朝廷俸禄,理应为朝廷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