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赋 第三卷————语秋

作者:语秋  录入:03-29

苏州云记总掌柜张林回禀说:“杭州那边风云楼的选址一直不甚满意。前些日子属下还曾去了杭州一趟,那边有一个尚园正在作价出售,但售价高得离谱。属下去谈了两次,对方不肯落价。不过那园子实在不错,就在西子湖畔,位置极佳。”

“尚园?”看着窗外夜景的梅胜云猛地转过头。“杭州的尚园?可是尚记大东家尚云行的府宅吗?”

张林恭谨地答道:“回庄主,正是。”

自从上次离开后便再也没有他任何线索消息,怎么突然就要变卖宅子了?梅胜云问:“张林,你是跟尚老板亲自谈的吗?”

“不是,是杭州尚记的舒掌柜。”

“尚记最近有没有铺子转让?”

“未曾听说。”

“若尚记有铺子转让,立刻直接上报我二人。”

“属下明白。”

“尚园开价多少?”

“五十万。”

“五十万?”梅胜云吃了一惊。这价格的确够高,五十万够支付十万大军一冬的衣食粮草及军饷了。“张林,你觉得那园子应该多少银子买下来?”

张林思索片刻回答到:“西子湖畔的园子,可遇不可求,可以说有市无价,但咱们做生意总得考虑成本,属下觉得,二十万到三十万比较合理。”

梅胜云沉吟到:“可遇不可求?待我二人亲自去杭州看看。”

狮子楼下,苏州河上,一只小船静静停在云记包房窗下。几声清婉的琴音传了过来,梅胜云低头望向窗外,依稀看到一名女子抚琴而歌。

张林说:“是卖唱的小船,若庄主喜欢,可唤她上楼一唱。”

梅胜云摇摇头,云记兄弟聚会,叫一外人上来,说话都不方便。

琴声继续,歌声不断,传入梅胜云耳中。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

梅胜云心中一动。若是为了取悦客人挣些赏钱,不该唱如《弃琴》这般大煞风景的曲儿。这船中女子在自己窗下一遍一遍吟唱,莫非另有含意?弃琴~~弃琴?梅胜云似有所悟却还是抓不住思绪,眼光茫然飘在苏州河上。

“张林,你唤那女子上来。”梅胜云吩咐。

不多时那女子随张林进来,因为怀里抱琴便只是低眉浅拜说到:“小玉见过各位大爷。大爷想听什么曲儿?”

梅胜云说:“你方才唱的那个曲儿不错,是谁教你的?”

小玉答道:“曲子是秋荷田田,原是琵琶曲,小女子只会弹琴,便胡乱改作琴曲,词却是才学的。”

梅胜云问:“怎么学了这么清冷的词?”

小玉说:“昨夜有位公子教小玉此词,说今晚让小玉此时此刻在此间吟唱必会有人喜欢,能得不少赏银。小玉自然不信,他说如果有人喜欢,他便给小玉赎身;若无人喜欢,他也会给小玉十两银子以作补偿。没料到公子果然喜欢。”

“昨夜?”梅胜云扭头问张林:“这间包房是何时所定?”

张林答道:“昨日下午庄主吩咐后立刻便来定下了。”

“怎么了?”云之光问。

“似是故人来。”梅胜云轻声说。

151 月夜

“似是故人来?谁?”云之光不解地问。

“回去再说。”梅胜云淡淡一笑,示意没什么大事,让云之光不必担心,然后柔声说到:“小玉,你随便唱几只自己最喜欢的曲儿。”接着又提高声音说:“兄弟们,大伙儿继续。”

回到住所,云之光不待梅胜云更衣洗漱便急不可待地问:“你方才所说故人是怎么回事?”

梅胜云笑了。“为何如此紧张?难道害怕我在江南也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猜测是尚云行发出试探之意。你不是安排了兄弟跟踪那小玉姑娘,很快便会有确切消息吧。”

“小玉唱的那曲儿到底有什么特别含义?你怎么就推测是尚云行?小玉描述那人的模样倒不像他,不过有可能他有意遮掩容颜。”

“尚云行曾经向我~~示好。”梅胜云考虑了一下措辞,接着说到:“当时我拒绝了,他竟然一怒之下将一张难得的古琴损毁,此时却唱什么弃琴,说的好像我对不起他一般。”

云之光皱眉说:“这尚云行为何搞得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他想见你就见呗,难道我会拦着不成?”

“他大概是想单独见我。”

“不成!”云之光说得斩钉截铁,心中暗忖,他跟尚云行倒还挺有默契,一首隐晦的曲子,便知道对方的存在。

梅胜云摸着云之光板起来的脸笑着说:“怎么?怕我无以回报以身相许?”

云之光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他对你有企图,我怎么能让你跟他单独相见?再说你知道了他的身份,或许他怕你泄露坏了他的大事,想诱你见他,趁你对他没防范之心控制住你。”

“我能坏他什么大事?等等~~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梅胜云心里似乎想到什么,却并不明确。

“我~~随口说的,没什么想法。”云之光茫然答道。

“他上次走之前说要做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然后咱们失去他的踪迹好几个月,紫卫云记双线都查不到他的消息,如今又突然出现清理自己闲置的资产,好像他真的是在做什么大事情。”梅胜云边想便说。

“他是东周后裔,会不会~~做什么忤逆的事情?”云之光突然压低声音。

“他不会那么疯狂吧?做出这种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的疯狂傻事?”梅胜云被他这想法吓了一跳。

“那个人挺狂的,疯不疯就不知道了。你觉得那是疯狂傻事,人家觉得那是他的使命和信仰。”

梅胜云做出噤声的手势,自己陷入思索之中。

是那位神医救自己时要求他许下的承诺吗?还是真如小光所说,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和信仰?尚云行,不要做傻事啊!你叫做自己云行,是渴望能行云流水天马行空,还是已经看透生如浮云,飘荡在浩渺天空,看似自由却逃不过始终风的掌控、天的界限?

梅胜云对尚云行无情,却有意,惺惺相惜之意。

“云?”云之光的声音惊醒沉思中的梅胜云。“云,你在想什么?”

“啊?没想什么。”梅胜云敷衍说到。

云之光脸上明显流出不满情绪。“云,你说过我们之间任何事情都要告诉对方,你在想什么?在想尚云行?”

梅胜云看着他的表情笑了。“我的光啊,江南的特产似乎不是醋啊。我的确是在想他,我在想他会不会作出咱们所猜测的事情。“

云之光不好意思地说:“我哪有那么小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呢,若不是他舍命相救,咱们哪有今天?我是怕你因为他的救命之恩做出什么不当的事情。”

“我有分寸。他可能是我这一生唯一曾经认作朋友的人,光,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曾经非常希望他只是尚记的东家,我与他既是对手,又是朋友,既互相竞争,又彼此合作。那种感觉多好!可是,如果他真的做出那种事情,我不会姑息他。”梅胜云长叹一声。

云之光点点头,他常常能体会到梅胜云内心深处的孤独,但还是不放心地补充到:“你答应我绝不一个人去见他,你说过咱们时时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答应你!其实我也不想单独见他,那人正如你所说,有些太狂妄胆大了。”

“不知道他会怎么玩神秘现身?”云之光颇感兴趣。他与尚云行没有什么交集,梅胜云说过一些此人的事情,语焉不详,他也没有细问,只感觉他们二人之间颇有暧昧,但胜云对他一心一意,他自然不会猜疑什么。胜云能看上眼的人一定非常出众,他对尚云行很是好奇,他打算见见这位神秘人物。如果那人是磊落正直之人,也无需紧跟着胜云寸步不离。给他一些空间吧,方才胜云语气中流露的孤寂之意令他心疼,他希望这尚云行只是故弄玄虚与胜云玩斗智猜谜的游戏。

“我想他是怕我不去杭州才弄这么一出来,咱们去杭州后,他自然会露面。”梅胜云猜测说。

杭州云记总掌柜关悦带着一帮兄弟早在杭州城外十里亭等候两位庄主多时。远远看到自家车马徽记,一众人欢喜地迎上去,对着马车深拜。云之光探出头说:“关掌柜上车来,咱们边走边说。”

关悦头次见到心仪已久的神仙庄主,上车之后失神了好一阵子才醒悟到自己的失礼,慌忙跪下满脸通红不敢抬头。梅胜云笑着扶起他,他才很不自在地在对面落座。

梅胜云跟云之光在一起之后,身心欢愉,神采气色日趋见好。面色不再苍白,皮肤润泽,身体也不再清瘦憔悴,日见丰盈挺拔。早在他刚从东盟回来见过圣驾离去后,皇上便对刘文曹庆深深感慨,云之光果然是他最好的药啊。关悦如今所见的梅胜云,比那时的风采更佳,可以说是这些年来他的最佳状态。云之光天天与他在一起,自是感觉不明显,但旁人的那份惊艳却越来越激烈。关悦这还是已有心里准备,可真见了真人,还是被震住了。

两人早已见怪不怪,梅胜云和颜悦色地说:“关掌柜辛苦了,总是这么惊扰兄弟们,我二人实在过意不去,再这么大动静,以后也学人家微服了。

关悦忙说:“是兄弟们急于想见两位庄主,情难自控,请庄主体谅。“

云之光笑道:“我二人也经常挂念各地兄弟,如今咱们云记遍天下,到处有自家兄弟姐妹,真正是四海为家啊。”

关悦偷看了一眼梅胜云见他也是满脸微笑,心下渐安,暗忖难怪唤他作神仙庄主,除了容貌之外,这清冷性子也似神仙呢。

其时已经快到黄昏,关悦在西子湖畔的望湖居定好接风酒。二人进入包房,发现这屋子的窗户比别处大许多,因而视野更为广阔。此时正是荷花盛开季节,窗外满眼荷花,屋内满室清香。

梅胜云看见湖畔有许多庭院掩映在绿柳烟波之间,便问到:“尚园在哪里?”

关悦斜斜一指。“那座依山而建的园子便是。”

“那座小山也是归属于尚园产业?”

“正是,还有园子东面那个湖湾。”

梅胜云望着那汪淡蓝,是不小的一片湖面呢。“那湖与西子湖相通吗?好像护堤上有不少行人行走。”

“应该是相通的。那湖属于尚园产业,但并没有象其他人家用高墙将湖封闭,而是任由游人行者在湖畔赏游。那里的荷花开得最好,列为西子湖十景之一,雅称十面风荷。”

“人家十面埋伏,他十面风荷。有意思。”梅胜云心中暗忖,这园子真花五十万买了,贵则贵矣,但也不算贵得离谱。

“关悦,明日咱们去尚园拜访,你去安排好。今晚我二人想夜游西湖赏月,西子湖幽雅宁静,人多不宜,兄弟们就别跟了。明晚你看哪里最热闹,咱们便跟兄弟们好好热闹一番。”云之光知晓梅胜云心意,如此吩咐一番之后望向梅胜云,正对上他微笑的目光。

这夜的月光并不明亮,天空有薄薄的云彩,湖面也不是很平静,风将湖水吹起微微的皱褶,朦胧的月光洒下来很快便荡漾散开,一团银色的光晕始终无法凝聚。梅胜云颇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今晚看不到水天明月相映。”

“没关系。今晚看不到,明晚再来看。不过我怀疑明晚也一样看不到。”云之光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惭愧啊,你在这里,月亮哪里敢露面啊。还有那些荷花,白天开得那么肆意,这会也都藏到叶子后面了。”

梅胜云笑了。“荷花到晚上花瓣便略微闭合,等清晨的露珠滴到荷叶上,他们便重新舒展了。他们也知道晚上无人欣赏,偷个懒。”

云之光拥住梅胜云,低声笑道:“你可不许偷懒。”

两人肆意地拥在一起。他们的船有意远离了湖岸,湖面广阔,光线又暗,虽然还有不少船只游弋,但都在较远距离之外,因此不怕被人看到。船上跟随的也只有安远和老五。老五掌船,安远侍酒。

月光愈发黯淡了,想来月亮看到湖中小船上情景的实在是太害羞,几乎整个脸都钻到云里,但还是掩饰不住好奇地露了一丝儿缝偷窥。风停了,小船却摇摆得更加厉害,漾起很大的涟漪。

“谁家今夜扁舟子,无需相思明月楼。”梅胜云低声吟道。

两人这厢月下缠绵,却不知的确有人“可怜楼上月徘徊”,在某处默默注视着遥远处的这只小船。

152 尚园

第二日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两人来到尚园。云记两位庄主大驾光临,但尚园的主人却并未亲自接待,两人随尚园的老管家尚启在园中参观一番。园子很大,中间云之光怕梅胜云累,又歇了几歇,竟然走了一个多时辰。当然,也是因为遇到喜欢的景致,两人忍不住停下来品评一番,而尚园中令梅胜云喜欢的设计比比皆是。

尚启介绍说:“这园子的设计我家老爷可是亲自参与呢,老爷也非常喜欢这园子,以前还说过将来在此养老,所以挺舍不得卖的。”

云之光问:“你们尚记应该不缺这几十万两吧?”

尚启恭谨答道:“老爷的想法,我们这些下人怎敢随意揣测。”

梅胜云看这管家眼里有一丝凄然,便说到:“管家先生,若我们真买了这园子,还想请您当管家,不知您可肯屈就?”

尚启眼中一亮,却又立刻黯淡,继续恭谨地说:“多谢神仙庄主厚爱,只是小人是尚家人,若这园子不姓尚了,小人自然没有待下去的理由。再者,小人听说庄主买了这园子是要开成茶肆酒楼。”

又走了一段,尚启说:“前面是我家老爷书房,两位庄主可稍作休息片刻,小人去奉些好茶。”

梅胜云一走进书房,便愣住了。墙上赫然悬挂着那日在尚云行京郊庄子里他所画的自己抚琴之图。云之光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也愣了一愣。

“画上之人,是你?”

“是。”

“他竟然偷画了你的像!”

“也不算偷画,下面的字是我题的。”

“泠泠七弦上,坐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你们还真是互为知音呢。”云之光的语气中不知觉便带了醋意。

梅胜云看了云之光一眼,笑而不语,转脸看向别处,笑容突然消失了。

那琴台上摆放的,不就是允吗?弦依然是断的,松松地散落着,如垂死之人的手臂。琴台置于较阴暗的角落,更显得凄凉,与这书房中的精致典雅非常不合。

“这便是弃琴?”云之光走过去,伸出手指挑起一根琴弦。

“光,咱们走吧,看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可看的了。”梅胜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离开尚园,梅胜云来到十面风荷。此时正是荷花最好的季节,来此赏荷的人颇多,梅胜云的出现引起一番骚动,他本来想在湖畔走走,看这情形立刻打消主意,坐上马车离去。

“云,那园子,咱们还买吗?”云之光回头又看了一眼依山伴湖的尚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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