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姜湮说的故事为真,那么二人此生魂梦相萦的种种都可以解释了。
而此时多官心中还有一大疑惑,便问道:“……铸魔谋逆的事……委实有么?”
仲韶当即沉下脸道:“换做别人,没待说完方才的话,早已身首异处了。”
缓缓摇摇头,多官道:“你如今权势名利哪样都不缺,何苦在意与皇帝争锋之事呢?”
“呵呵,”他冷笑:“原先我是在乎得紧,只是近来愈来愈不在乎了……”
“那你在乎什么?”
“我如今只在乎那些梦。”
多官默然一会儿,方道:“若你是梦魔……那你的梦魄到底去了哪里……”
仲韶一瞬的笑容愈发寒冷:“如何?对的,你想要梦魔结束了那些梦境吧。叫它停止,因为你无法背负……”凌厉目光扫向面前人:“多官,你想要抹杀掉前世的我。我不允许。我已经能够在梦中体会到那个作为凡人的蒋穆的心情,因此不容许。就算你是蔡臻予也不要妄想。”
仲韶的样子大异于常,已露出几分狂态,多官一时有些心慌,忙按下性子,轻轻拽了仲韶袖子道:“我并非想抹杀掉蒋穆……而是,我只怕再梦下去,前世所有的真相水落石出,你我终会反目成仇,失去彼此……你该明白,我能感觉到,蒋穆有多恨蔡臻予……”
仲韶忽地紧紧搂住他道:“……我不会恨你……”
“……无论今后梦见了什么么……”
“是,”仲韶轻吻他的额发,信誓旦旦:“无论今后梦见什么,你我都不离不弃,偕老一生……”
多官将头埋在仲韶肩窝,闷闷道:“嗯……无论梦见什么,不离不弃,偕老一生……”
两手紧握,传递誓言,坚定爱恋。多官只觉眼圈微湿。
总信这情胎爱根深种,除不掉解不开;总信这只是一枕幻梦,如影如烟,虚砖飘瓦。
这一刻能指天誓言,这一刻悱恻缠绵,谁料一觉之后,可有许多难卜变数,割人肠腹,钻心刺骨?
便相拥在锦被玉褥中沉沉睡去,却仍觉枕冷衾寒……
十五、梦谵魇深思凡尘
纵横六界,又不在六界之中。阅梦无数,又无梦可做。
我记得晴岚雾霭,荼蘼花海,有人伫立一头,手执一朵,偏首低嗅,白衣翩跹,清致宛然。
冷眼看沧桑,寂寞千钟酒,只有整日迷惘,镇日无聊。未感觉自己的存在,直到经历那如蜉蝣瞬息的二十年红尘。
当我不是司梦使,当我用梦魄附于一胎内,我只是一个人间的逍遥公子,我只是蒋穆。
我学着无数梦境的样子,纵情诗酒,随心恣肆,哪怕是仙魔两界交战也不管不顾,只愿尘世作乐。只是愈渐迷茫,心境空洞,不知缺些什么。
那年的戏楼上,人声鼎沸,粗俗笑闹。只有那个人,独坐一旁,苦斟闷酒,唇角抿一线寂寥,眉间锁半生情愁。
与自己同样是长久等待,长久孤单的人。
于是风流不羁的蒋公子伸出了臂膀,环住了他;于是清高抑郁的蔡公子惊惶转头,一瞬倾心……这是我最初以为的故事,却不曾料是一场骗局。
柔情蜜意,两厢期许,同游共栖,彼此熏香剃面,枕席相交。我们的事很快在临桂传得沸沸扬扬。这也并非我在意之事。
我们爱到榕湖桂湖散心,或简衣徒步,或一辆油壁小车,沿着湖畔赏红问绿,悠然恣意,怡然自得,共醉这红尘一世。
春荣秋残,平常事也。蔡臻予却似那闺阁佳人,对这花开花落年复年,长嗟短叹,伤春悲秋。
臻予尤爱荼蘼,总爱道那一句:“陪我,到荼蘼花事了……”紧拽我衣襟的拳头收得紧紧。
我不爱听臻予叹庭前花开花落,不愿在凡尘中也被提醒荼蘼仙与司梦使的事实。我想做蒋穆,不是司梦使;我想爱蔡臻予,而不能是荼蘼仙。
既是凡躯,便遵守凡人的规则。方知不被世俗所容的恋情如何能惹出那些日日夜夜不绝的相思梦。愈是被身为府尹的父亲责罚,便愈是玩世不恭,整日里都与臻予腻在一处。
我与臻予都挨过骂,挨过打,也曾被逼婚,这世上用在拆凤分鸾上的狠招我们差不多尝了个遍。但是相互扶持走了下来,紧握双手,不曾分开。
我知蔡臻予只是一朵荼蘼花做的傀儡,正如蒋穆只是带有梦魄的凡躯。司梦使仍在六界之外掌控梦魄,荼蘼仙仍在花田之中操纵傀儡。只是谁都没有拆穿谁。我以为我们要的不过是碌碌红尘之中,简单地作为人情爱一场。
仙魔交战愈发激烈之时,蔡臻予终于忧心忡忡。
那些弄花雨槛,闲赋风窗,都化作了深深浅浅的叹息:
“蒋穆,仙界与魔界之战僵持不下……”
“神界终于插手了……”
“……我不安心……洪荒主人若肯干涉的话……”
最后,蔡臻予会问:“蒋穆……你的梦魄是如何一回事?……”
我曾道身为凡人是幸,其他五界之事非是你我能管。那时臻予伏在我腿上,幽幽地叹:“好……你我为人,那是最好……”
可是他做不到,他不能只是蔡臻予。
他捅破了窗户纸:“……你是谁,我是谁……你我都心照不宣……”
我笑吟吟看着他:“月下有蝶,庄生梦中……你我是谁入了谁的梦……梦境里是谁,梦境外的又是谁?”
他犹疑一阵,淡然道:“你就是你,我便是我。这就足够。”
“呵呵。蒋穆仍是蒋穆,蔡臻予非是蔡臻予……”
蔡臻予非是蔡臻予,他不单单是荼蘼花做的傀儡,还是那个将灵识附于傀儡上的荼蘼仙。
我们彼此开始冷战,疏远。又屡屡无法忍受对方的冷漠,激烈拥抱,鱼水缠绵,言归于好。不断重复。互为面前荆棘,满是尖刺,扎上将触之手,一次次深刻了对方伤痕。不知不觉,都尽被荆棘包围。
我知仙界觊觎洪荒主人之力,但六界之事,洪荒主人向来听之任之,绝不涉足。于是转而打起了洪荒主人座下众使的主意。
因此我不能原谅蔡臻予几次或开门见山或旁敲侧击询问梦魄之事。我知他不是为梦魄而接近我,却厌恶他为了仙界向我提要求。六界之外的司梦使,怎能介入仙魔两界的争锋中,况且我如今,只想做蒋穆。
而臻予的个性日渐有些变化,即使微小,我却能觉察。
他不再淡定,时而怔怔又惶然,时而又有些焦躁不安。他开始极度依赖我,一时一刻都不愿离开我身边,若未及始龀的孩童。
臻予身上让我欢喜的特点似乎正一个一个地流失。成了我不再认识的蔡臻予。
但有时他又是从前的臻予,淡然,寂寞,却忧郁更甚。两弯远山青黛不复,只锁了两层浓云,春风不展。
洪荒主人似对我与臻予之事有所察觉,我亦开始心烦气躁。我想作为蒋穆与蔡臻予相守,他却未必肯让我不做司梦使。至于蔡臻予,他恐怕不曾有一刻忘记他是荼蘼仙。这场好笑的凡尘梦,似只我一人勉力支撑。
这时的蔡臻予常是用一句“梦魄”便将我气走。
相看两厌的时候愈久,暗无天日,永无尽头。如此反复而陌生的蔡臻予,早非我当初倾心的样子。
他可以在惹怒我后,饭也顾不得吃,便满临桂地寻我。又是在戏楼上,又是嘈噪平庸的彩调剧,仍见两盏冰盃。只是换了寂寞饮酒的人和登楼而来的人。
我知道他来了,只是不回头。
他静默地走到我背后,慢慢地伸手拥住我。
我不动,也不说话。这样的臻予,太陌生,我甚至面上的表情都没办法起丝毫的变化。
臻予将头埋进我的肩窝,话语中带点哭腔道:“蒋穆……”
见我不答,又继续道:“蒋穆……你果真是爱我的吧?……”
“蒋穆……蒋穆……”声音夹杂的哭腔与悲伤愈加浓重。我只觉心脏不可抑制地抽痛。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臻予,或许他也被这互相折磨逼到了极限。
一声叹息,回过头,将他拥紧,喃喃低语,倾尽爱恋与心伤:“臻予……臻予……你啊……”
再相对无言,只剩低声饮泣与深沉叹息。
他却也可以在好容易和好回府后,回复了从前那冷冷清清的神态。少言寡语,强自隐忍。
“你和从前大不同了。”我随口一说。
他一笑:“这样的我……你仍旧爱么?”
“方才在戏楼,你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蔡臻予的笑凝滞片刻,复又勾起了唇,笑得愁云惨雾,笑得含恨衔仇,太过悲哀,叫人瞠目心寒。
他似自嘲道:“呵,便是这样的蔡臻予你也爱……你居然会爱着如今的蔡臻予……真是好笑……”
便是眼波迢递处也饱含了尖利讽刺,便是眉峰蜿蜒处也尽添凄凉哀怨。那个笑容叫人想到近冬秋蝉,扑火灯蛾。我永生难忘。
这年的荼蘼花终于落了。秋风无情,转瞬便把地上铺满的白净一片卷散在天边那头。
那一日,蔡臻予在床头放了一面镜子;那一日,他立在枯败的花田里流泪到夕阳如血。
我的身子开始变坏,一日不如一日,终日头痛欲裂,时而昏昏沉沉躺上一天。吃了多少方子也不见好。莫非是这凡躯出了问题。果然人之性命,如朝菌不知晦朔,如蟪蛄不知春秋。朝生暮死,何等脆弱。想来必须重觅一具躯体才是了。
待寻到合适的凡躯,欲将梦魄移过去时,却蓦然惊觉,自己的梦魄已失了十之八九!
没有梦魄,根本无法将灵识从这破败的躯体转移,难道是要随着这凡躯的寿终而重入轮回?!
洪荒主人已感到异常,座下惊鸿君此时也寻到了我。
那日蔡臻予不在,我卧病在床,惊鸿君进来,光艳照人,已映出我与他之间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我已知回不去从前。
他道:“洪荒主人能感觉梦魄不断流失……你这是怎样一回事……”
话音未落,忽地指着床头之镜,皱眉道:“这东西有蹊跷……像是……摄心之镜……”
……摄心之镜……
“司梦使,你怎会如此轻忽大意……以摄心之镜夜夜摄取你之梦魄,现在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口气,你说如何是好?”
……是啊,我怎会如此大意,让蔡臻予将这镜子放在床头……
惊鸿君肃容道:“怪道这些天,仙界的战力中竟带有六界之外之力,想来便是被摄走的梦魄了……司梦使,速速跟我回洪荒主人那,卷入六界纷争,不是你我该做的事。”
……回去?回到哪去?回不去了……
喉头腥甜,当即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惊鸿君愕然,急道:“撑不了多久了,立马跟我回去!”
我摇头,笑道:“再等等。我尚有一事挂怀……明日……明日落日之时你再接我罢……权当了结我一番痴愿……”
惊鸿君低眉不语,良久才哀叹一声道:
“……不想你是如此痴儿……我这相思海,你怕是渡不过了……”
他取下摄心之镜,欲收进袖里,被我立刻抢了过去。
“惊鸿君……不迟这一日的……这镜子,我还有一用……”
惊鸿君缓缓摇头:“……人世红尘,本不是合适你我栖息之地……你何苦……”
何苦呢。我看过那样绮丽多情的人间,总在神府仙家的思凡梦里。思凡,思凡,原以为只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对待下界突如其来的好奇。不想自己也陷思凡局中。
我思凡,是因凡间斯人尚在,柔情尚存。而如今,这凡尘梦再做不下去。
一开始便是骗局。仙魔交战,他为了梦魄而接近,玩弄真心;用摄心之镜偷走梦魄,用于战事,丝毫不曾顾虑我的死活……蔡臻予,他果然做不成凡人。他是那个为仙界鞍前马后,不惜色相奔波劳苦的荼蘼仙……
而我只是,做了一场可笑的梦……
可恼。可憎。
可恨。
这天忽地朔风席卷,铺天盖地地下起大雪。只一刻窗外便一片素白。
蔡臻予从外头回来,解下斗篷,轻搭在椅上,又将手放到唇前呵口气。
见炉里的火早灭了,忙道:“……蒋穆,怎么不生火。你身子不好,再添个风寒可更了不得了……”走过来要替我将被子掖上,见到了我手中镜子,竟脸色骤白地退了几步。
“怎的……这面镜子……不是你放的么……”淡淡地问,审视着。
蔡臻予咬着嘴唇,不再开口。
“呵呵,”我只觉笑得苍凉:“……默认了?……很好……臻予,假若我不是司梦使,假若我的真身是魔,你可会爱上我?”
他有些微的颤抖,却仍旧不回话,眼眸黯淡一片。
强自的镇定再装不下去,挣坐起来,狠狠瞪着他,道:
“……果然如此……你所有的目的与企图,不过是梦魄而已!你就是用这面镜子,就是如此取走了我的梦魄……好得很,好得很!……”
他抬眼看我一眼,复又低头轻轻叹气,似乎尽是无奈。却没有辩解半个字。
我愈加悲愤:“……没有梦魄,我只能滞留这具凡躯,你就可以轻易地置我于死地?……怎样,满意了么?”
情绪逐渐失控:“……不论你是谁,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如斯。你呢?你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成为仙界助力的司梦使,至于无能的凡人蒋穆,死活都与你不相干!蔡臻予……”
我简直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你算计得好……但,我不会让你如愿!”
举起摄心之镜,在他惊慌的眼光中,狠狠砸向地面!
“砰”地脆响。镜碎。人惊。
蔡臻予睁大眼睛,惶然地摇摇头:“怎可能……你怎能……”
“怎可能?……呵呵……你是想说我一个将死之人,如何能砸碎摄心之镜么……”我知自己笑得阴恻,我知我的样貌正发生着巨大变化:“你猜呢……没想到吧,只半天时间,我已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