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根爱胎深种久,一夕堕魔算恩仇。恩眷与期许都成背叛与利用,心魔早生,心魔难除,六界之外无欲无求的司梦使早成过往。我不过是心已成魔的凡人,要么堕魔,要么随这具残躯轮回下世……
感觉镜中梦魄释放,重归体内。我推门而出。
“蒋穆!你去哪里!”蔡臻予厉声喊道。
冰风似刀,割心刺骨。
我亦喊道:
“我宁堕为魔道,也不让你如愿!”
我绝不会让他如愿!
昼时进入魔界的入口,人界只有忘生桥。
凡人不能见的桥。只有在凡间的魔,走过桥的那头,便回到魔界。
狂风暴雪,冰封乾坤,森冷严寒,天地如衣缟素,又似白幡匝野。
忘生桥头,迟迟没能抬起脚步。片雪不染的桥身,桥的对岸像是镜子,倒映着这边的景象。
我的衣袍不知何时已成了属于阴暗的黑色,黑发纷飞,雪漫眉峰。我的五官没变,但却多了些邪佞妖异。走过那头……我便是真正的魔……
听得背后一声呼喊:“蒋穆!”
蔡臻予站在那头,却未走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
总还有一线希望,只要他说一句留我的话,只要他是真心。
于是我等他开口。他却只是木然。
隔着北风,我对他吼:“你还是不肯留我吗?一旦我踏过这座桥,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
开口吧。他可知我为了这场凡尘梦付出的代价。做不成司梦使,梦魄流失,差点命丧人间,心魔已生,不得不堕入魔道,只怕洪荒主人日后亦不会放过我。再不能回到洪荒主人座下,也再不能留在人间,六界之中,我竟惟魔界可去。这样的牺牲……只要他一句话,便可不再计较不再委屈,只要他一句话。说明他曾用真心,说明他爱的不是司梦使的名头,而是我,无论我是人是魔。只要他一句话,便可让我宁愿即刻死去,也不要堕魔去进行疯狂的报复……
但他,缄默着。比风雪肃杀。
我再道:““只要你一句话,你我便天涯海角,六界之中,总有栖息之地。我只要你一句留我的话!”
……
……
他似被封印在风雪中,僵着,是最坚硬不化,尖利刺人的冰刃。
这便是他的答案。
不是对仙界有利用价值的司梦使,死也好,堕魔也好,他都不在乎。
朔风吹雪,模糊视线。黑发狂乱飞舞,更遮住了远处的那个人影。
不再焦急不再痛楚,我只是失望变作了绝望,颓然地缓缓摇摇头,脸面覆上冰霜的颜色。慢慢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桥那头走去。那头,才是一个魔应去的世界。这一去,决然不回……
只有恨,只剩恨。
六界之中,我阅梦无数。是华胥境地重游,是黄粱一枕空幻,是南柯太守人生虚妄,是庄周蝴蝶谁在梦中……
如今,我不过也是梦一场。梦了些三千红尘,梦了些朝云暮雨,耽溺其中,醒时物是人非。醉眼勘却得鹿梦,谁悲弄人春梦婆。
不过是凡尘一梦。
堕魔之后,我助魔界与仙界神界交战。造下无数惨剧,做出多少孽事。残忍杀戮,恣意宣泄恨意。
洪荒主人大怒,将我制服。封印记忆,投入轮回……
呵,可纵是轮回千世万世,我仍恨他,恨他,才能支撑我存在于世。只要我存在一刻,恨意都不可能会消除。
后来呢,后来呢……
…………
…………
霜露晨澹,晓风吹寒。莲花早漏尽,更鼓罢敲时。
多官用尽力气睁开睡眼,从钻心刺骨的梦中醒来。
身边无人,偏头只见仲韶已背着他在更衣。
背影冷寂而陌生,看得多官好一阵不安。
喃喃唤道:“仲韶……”
背影一僵,停下了换衣的动作。仲韶缓缓转过身来,眼神深邃,表情比平日更高深莫测,似乎有些阴鸷,叫人看着生寒。
他冷冷地瞅着多官,脸上绽出一抹凄艳而嘲讽的笑容,冰样的声音:
“……你在叫谁?呵……仲韶?错了……我是……蒋穆。”
十六、朔雪不若心灰寒
“仲韶……”
多官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无力。
那人虽是一样眉目,一样音色,周身的气质却大不一样。这个人,是仲韶,又不是仲韶。
他冷眼瞥多官,道:“自我想起那些所谓前生,便做不成你的仲韶。”说罢又一笑:“也对。反正当年你要的是法力通天的司梦使,如今要的是有权有势的四王爷,从来不会是平凡的蒋穆。”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多官蹙眉:“我不了解这些身份有什么不同。你何必要把它们分开。”
眼前男子忽地目光如刺:“呵,你不解,你当然不解。就算是一样梦境,你也可以毫不挂心似个没事的人儿一样站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要我做回现在的仲韶,再一次地要把那个蒋穆扼杀。别那样不可置信地看我,你莫非忘记从前你是如何对我?便连一句留下蒋穆的话都不肯说的人……你如今又想如何呢?”他笑,扭头往别院外走去,一句话冷冰冰抛在冬风里:
“蔡臻予……我不会让你如愿……我要作为蒋穆,好好活下去。”
多官打了个寒颤。
昨夜自己应是做了与他同样的梦,并非自己冷淡无情,不难受不介怀,只是前生恩怨既了,因果勾销。如今梦起,不过如看一场傀儡戏,再是感喟,也断不至仲韶那般反应。
多官莫名有些害怕起来。
凤云伺候着用了早膳,又替他加了件外裳:“今日怕是要落雪了,“大胆问了句:“公子莫不是和王爷拌嘴了?我瞧着王爷出去时气色什么的不同往日。”
多官扶着茶碗的手一颤,道:“没那回事……替我备驾车马吧,要不去到长生观该迟了。”
凤云讶道:“可不是疯了,前日里才在城里遭了鬼怪,今日还出去?”
多官执意要去,凤云拗不过,便去差遣了个马夫,将车里多垫了好些褥子,又塞了多官一个小手炉,叮嘱了许多,才好生打着灯笼地将多官送出门。
此时天还全黑着,朔风如刀,寒气似刻。
正要打起帘子上马车,却见一人影从外头朝着王府过来。
是叶先生,手里提了一个布袋,愈往前走眉头皱得愈深。
“叶先生。”多官唤了声。
“你可是要到长生观?正好顺路吧。”说着便径直上了马车坐着。
多官似也有话要同叶先生说道。便两人一道往长生观去了。
“……多官,昨夜王府可有什么事情发生?”叶先生问道。
多官正思忖着,又听叶先生肃容道:“今日王府里好大一股煞气,是魔的气息。另外,我感觉到梦魄之力。”
多官垂下眼,好久才道:“女真昨日说先生真身亦是洪荒主人座下……这是真的吧?”
眼下除了叶先生,已是再想不出半个人可以分担。叶先生虽不亲近,却是自小就师从的长辈,论及神仙怪力,恐怕也只有叶先生有那个解决的能力。
“先生,若我说仲韶的前生便是司梦使……先生会相信么……”
便将自当年临桂初识到今日梦境一一向叶先生道明,也顾不得避讳什么分桃断袖,有违伦常的说法了。
叶先生听着,心下大为惊异,面上却不露声色。听罢,兀自思索了一阵,才回过神来。
“你说仲韶是司梦使,而你是荼蘼仙……那末,当年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也一并说明了吧……”
多官苦笑道:“我记不得。”复又轻叹了口气:“我对前世的记忆不完整,与梦中的己身有强烈共鸣的时刻也少。”
算来最强烈的时刻,就是昨夜梦见入魔后的蒋穆在忘生桥头等着自己的一句“留下”,等到心灰意冷,狠心入魔。
想让他留下,想对他解释各中因果,想他抛却心结,与他天涯联袂,远走高飞。
分明是极端强烈的愿望,可偏偏万千话语却梗在喉咙,都似黄莲在咽;分明欲向他迈出的步子,伸出的手,却都如石浆浇注,凝固成具望夫石。满腔的期愿,满腔的急切,就那样看着蒋穆绝望而去,却无法移动半步,呼出半字,堪堪受那五内俱焚的苦。
天色终于亮堂了些,叶先生卷起车帘,外头灰蒙蒙一片,依稀可见长生观所在的小丘。忽地想起一事,随口问道:“多官,你说每日里到长生观替姜湮查书。她都让你查些什么?”
“三十六芝,月醴,章阳羽玄……”
叶先生沉吟片刻,道:“……姜湮不是一般人。这三样东西,要得很是奇怪。她自修行后与我的交往中从未提过她知晓这些生僻的东西,我亦未曾教过她这些……”
“……先生……不瞒先生说,这些日子我翻经阅典查这三样东西……虽然几乎都没看懂,但隐隐约约是与魔有关的……”
叶先生面上阴霾更重:“……待我再想想。或者待会儿直接问姜湮更合适……”
芳菲早尽,一任枯草秃山;朔雪初降,满目飞絮玉盐。
是今冬的第一场雪,下的不是太大,薄薄地在地上积了些。
多官将外衣拢了拢,跟着叶先生上了山。长生观比别处更清冷,竟连一人都不见。仅一日,道观里便呈现出了衰败冷落的景象。
符纸翻飞,香烛冷寂,丹炉残灰,竟似个无人的所在。便和叶先生赶往上头的别院,甫一进去,二人不由大惊。
院里只剩东厢房,多官多日查书的西厢不见了,只剩地上一大片黑色的焦木黑灰,房屋竟被烧毁了,连架子都烧个精光,残留的焦味刺鼻。雪落上来,黑白相衬,格外刺眼。
多官心下一寒,忙唤道:“女真!女真!……”正忧心姜湮遭了不测,急向东厢扑去寻。却见东厢门忽地打开,姜湮正立在门槛内,深不可测地瞅着二人微笑。
“女真……”
“叶先生,苏公子,进屋罢。亏的你们下雪天还赶来。”
东厢房里漆黑一片,姜湮点了一支烛火,一点光亮明灭不定,将那老君像也映得森然,显得诡异莫名。
叶先生开口道:“姜湮,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湮淡淡笑道:“已是用不着的东西,索性烧了。”
多官讶然,却没做声,只听姜湮往下说:“该查的都查到了,还要那些书做什么。从此也不必查些什么了。”
叶先生皱眉道:“姜湮,你想要三十六芝,月醴,章阳羽玄,这是为何?”
姜湮不答,自顾自地燃了炉子煮茶,丝毫没有回话的意思。
叶先生继续道:“你对我知根知底,对当年梦魔之事也颇为了解,长生观里今日魔气森重比往日更甚。你是何人?又在盘算些什么?”话到后来,语气都是严厉的了。
姜湮悠然道:“我是何人?先生倒问得奇怪。我不过一介肉体凡胎,倒让先生起疑,”看了一眼多官,再道:“怎么先生却不对这分明不是凡人的苏公子疑心呢?”
多官一颤,叶先生道:“多官的身份,想来你早就清楚。不错,他确非凡人,应是当初与司梦使大有关联的荼蘼仙。”
姜湮又是一笑。这一笑含怨带怒,些许嘲讽,些许哀伤。笑得多官只觉得寒气逼人。
她道:“荼蘼仙?好个荼蘼仙,那末,王爷该是司梦使了?……你们的梦境里,已经记起来了?”
“你果然对所有事情都了解。”叶先生道。
“呵呵,那不重要,与其盯着我,倒不如去盯着回复记忆的司梦使吧。去看看,他到底把荼蘼仙恨成什么样子……”
这样阴恻恻的姜湮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个淡泊平静的女真,她是谁,她知道多少,她想做什么,一个个的谜团抛来,眼前的女子叫人不寒而栗。
她竟不顾待客之道,缓缓地走近了黑洞洞的内室:“恕我不奉陪了,二位吃了茶便回去罢,长生观从此荒废了。”忽地又转过头向多官道:“苏公子,明日巳时请务必过来这里一趟,前日里托你查的东西尚有些不清楚的。你,会来吧?”
多官稍愣了下,莫名慢慢点点头。
姜湮抿出一个笑:“巳时,休要迟了。”说罢,内室的门一关,东厢里死般寂静。
雪落的愈发大了,马车行得缓,回望两行清晰的辙痕,目力尽处长生观所在的小丘,已是累满了白雪。
“叶先生……也猜不出姜湮女真,究竟是何人么……”多官问。
“她的确是肉体凡胎的人不错,可是她所知所为分明不是凡人所能达到的。因此我一时不好定论。你的梦中,除了司梦使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人?”
“……人是挺多,但……都像是无关紧要的人……”
叶先生沉吟一会儿:“……若依你所说,仲韶大约只是记忆恢复了,但仍是个凡人。然而今晨我感觉到魔气太重,也有梦魄的存在,我一时尚不清楚是否仲韶身上带了魔气或是梦魄。你,最好莫回王府了,只怕危险。”
多官摇摇头:“……无妨,我还是回去吧。他没失去今生的记忆,我和他好了这一场,于情于理也不至于害我。”
叶先生瞅了多官很久,终是长长一吁叹:“这些年下来,你的性子也变了……换作当年你那清高的劲儿,怕是老早撂下脸来走了……”
一声感叹,几多苦楚,几多奈何,多官都暗藏偷咽着。世事变迁如云烟,今非昨,朝夕间也可物是人非。他多怀念当初清高淡泊,宁静致远的自己。明明还是才及弱冠的人,当年的犄角早被人世的风霜磨平,不知不觉都已逆来顺受了。多官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偏偏没有选择。他放不下。
他岔开了话题:“先生恐怕仲韶身上有魔气,我记得,女真曾给了一面镜子,说是驱邪避魔的,应该会有些效用,不至于沾染上魔气才是。”
“镜子?”
“嗯。”
“是什么时候的事?”
“该是深秋的时候。”
叶先生凝神思索,而后道:“你先回府吧,明日晨起我再去看看那镜子。现下我先到一些故人那去,想想姜湮要那三样东西的意图。你自己好生保重。”然后跳下马车,一挥手去了。
是夜。看卷灯下,听雪窗前。虽是在屋内,多官手指还是冻得有些僵了,放了书卷,到了琴桌前,想要弹几曲。
纤纤的指头去碰,琴弦冰凉,稍触也如针扎入心。便只得作罢,向榻上歪着,睡不着。
仲韶今夜没有来……
此刻凤云进来,沉默地给多官往床上添被褥。
“凤云……王爷可回来了?”
凤云呆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又继续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