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穆吻上他的唇,将他的话吃进了肚里,还是淡然道:
“何必管这些?你想的东西倒也古怪……人一旦扯上其他五界的纷争,就会尤为麻烦……依我说,你我为人,这是最好。”
蒋穆懒懒地往藤椅上一躺,眯着眼,拈了颗葡萄放进嘴里。
蔡臻予嘴角微微一咧,扯的笑容有些诡异。就势往蒋穆身上一卧,道:“好,我为人,你为人,好得很……”
帘度春风,花香几阵,闭目养神的二人,十指交扣……
梦醒来已是辰时将过了。
苏多官身边空空荡荡,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呆呆地坐在床上。
仙,魔?听起来如此遥远的事情,多官信则信,却从未真正见过。蔡臻予和蒋穆的话,他听不太懂。
也不知为何又做起了关于那两人的梦,前世的自己和仲韶,为何总会出现在今生的梦中……
正不解,突然床帐轻轻撩起,一个身影钻了进来,多情的眸子含着些温柔如水,一把搂住了多官。
他道:“多官,你又发呆了……”
多官一震,讶道:“你也……”
仲韶抚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道:“是。……所幸你我是人……”
都到同床异梦,如今同床已是稀奇,又是同梦,是巧合还是命中有定?……只有情根已种,只有相思早生。
多官伸手搂紧了这个与他纠缠不清的男子。
热的怀抱与目光,包围了自己。多官所想倒也清明起来。
“你……找些事情给我干吧……我这样一天闲着也不舒服……”
听得怀里人竟像是开口要求自己,仲韶心里有丝丝甜,喜道:
“我待会儿上姜湮的长生观走一趟,一同去吧?”
多官点头。抿了个淡淡的笑。
眼睛越过仲韶的肩,晴光杲杲,绮窗含绿,碧绿丛中,一架白色荼蘼,看得人满心欢喜……
十一、十里荼蘼长生观
姜湮乃是当朝宰相崔恒丰之义女。虽是义女,从小却也和亲生女儿般教养。
姜湮小时便从师忘机先生程铭笑,习阴阳五行,星相命理,炼丹冶剑,甚至所谓收妖驱鬼之法。
既是相府千金,缘何入观修道了呢?
莫非如时下许多入道的公主郡主,富家名媛,实则是些风流旖旎,喜好偷香窃玉,风月缠绵之辈?
可两年前忽临临桂的那仙风道骨,高洁淡泊之人却怎生也不像那种人……想来她入观,真的是为了求道吧……
马车之上,多官这么想着。
今日换上的是王府新做的淡青色丝袍,大热天里倒也凉快。只是昨夜欢爱得久了,还做了梦,精神有些不济。
仲韶将他揽到怀里搂着。见京儿、凤云也都在车中,多官怕羞,挣着推开道:
“做什么,天热……”
“热?那何不脱了衣裳呢?”
“……你脱,我便脱。”
仲韶轻笑地捏他的鼻子:“哎呀,真性急……这种话不是该夜里你我再说的么?”
听了这句,京儿和凤云只管用帕子掩了嘴笑,只多官羞得脸红。
二人之间既互吐了衷肠,想必在府中上下也无需多做顾忌了。他人背后说的定是少不了什么王爷男宠、禁脔。眼不见,耳不听,那就权装不知道好了。
马车行至城郊方停下,只见矮峰一座,翠林拥簇。上得百十级云阶,只见山间开阔处白瓦灰檐,几株芭蕉。倒与那临桂双花庙有许多相似之处。
进了院门,却见一片皑皑似雪的洁白,竟是院里种满了丛丛荼蘼,奇香满观。
姜湮正站在道观的槛内,淡淡地冲他们笑。仍是孤高飘逸,独立如鹤。秾桃艳李之姿,璞玉浑金之度,淡扫蛾眉,丝毫不卖弄娉婷。独独惹人注目的还是她腰间三个香囊,靠近她荼蘼的花香便愈发的浓烈。
想来是个极爱荼蘼花的人,因着那三个不离身的香囊,姜湮女真莲步至处,都少不了一阵香风。因而在京中倒得了个“十里荼蘼”的雅号。
十里荼蘼姜湮将他们引到观中坐了。观中清净简洁,片尘不染,金炉香袅,黄箓列架。
抿了一小口茶,仲韶道:“这次我到临桂,却不见了忘机先生……”
“嗯,一年前他命星东移,原来果真不在临桂了……”姜湮转向多官浅笑道:“苏公子,你亦从师忘机先生,可知他的去处?”
多官一愣:“……忘机先生?”
仲韶在旁道:“便是叶先生。”
多官这才知叶先生与他们关系匪浅,也难怪仲韶一个王爷会潜在临桂一年……看来仲韶尚未告知自己的事情还有太多。仔细回想了一番道:
“有一日夜观星象,叶先生似乎说了句……常熟。”
姜湮微微点头,对仲韶道:“先生既到常熟,定是有他那前世的因果……一时半刻怕解不了了……”
仲韶道:“不妨事。说到这前世因果……”看向多官,做出个得意的笑:“我和多官不是也有一段么……”
说罢竟当着姜湮的面,强行在多官脸颊琢了一口。姜湮像是见惯了王爷这般放纵的,也不尴尬。
只听仲韶又腻声唤道:“……臻予……”
多官瞪了他一眼,转过视线时,突地清清楚楚瞧见姜湮那从来波澜不惊,淡定从容的脸上,那一刻复杂的神情。震惊,迷惘,恼怒,忧伤,还是什么别的,混在一处。
可是那表情也只有一刻而已。一刻之后,姜湮还是那个似神似仙的姜湮。
仲韶道:“姜湮,多官今后在长生观里帮忙,你看如何?”
姜湮微怔,似乎不明白仲韶的用意:“……我这只有打扫做饭,栽花种草的活计,要么,就是冶剑炼丹了……”
多官也没想到仲韶会突然叫他,只顺承应道:“什么活都没有关系,我成天闲着也不成样子……”
“那好,每日卯时三刻到观里,申时便可回去,行么?”
没等多官点头,仲韶笑道:“当给的银钱也不能少。”
“那是自然。……亏你一个王爷,倒指着我们清贫道人几个铜板儿呢。”姜湮亦笑道。
多官知是仲韶体贴,也不多言,暗暗地感激了几遍。
回到王府里,已是华灯初上。
仲韶本带着京儿跟着多官到别院,谁知一道旨令下来,又忙着进宫去了。
凤云留了京儿一道在别院用晚膳,两丫头亲近,话闸子一开收也收不住,唧唧喳喳把王府上下说个遍,又扯到外头的人去了。
多官先吃罢,在屋外的藤椅纳凉。
朗月盈身,沐风听蝉。那一架荼蘼月中静立,白的瓣上似乎还笼着深蓝色的光芒。又想起长生观里一院的荼蘼,以及同样爱着这种花的十里荼蘼姜湮。却听屋内京儿正道:
“要说爷也是的,人只道他花间风流,哪里知道王爷的痴心。”
凤云的声音道:“王爷莫不是到现在还是……”
“这两人折腾了这些时候,表面上是消停了;谁知爷是不是还惦念着……若不是惦念着,哪里来这苏公子……”
“哎哟!我的祖宗!……你可小声点,公子就外头坐着呢……”凤云忙掩住了京儿的嘴。
“说些什么,我也听听。”多官就立在门口,朝着那两丫头。
两人俱低下头,默不作声。
多官难得沉下了脸,冷道:“说罢。我叫不动你们不是?”
于是多官听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一王朝的四皇子,有一宰相千金。
一场宫中的祭祀,百官妃嫔齐列,庄严肃穆。小小的四皇子早闷得按捺不住,眼珠子四处转。瞅着了太傅衣背后一块墨迹,是他偷偷弄上去的,谁让太傅昨儿打了自己手板;瞄到了张尚书一低头,官帽却咕噜到地上,瞧他脸上的表情,真好笑……
看来看去,却见柱子后有个小小身影,露了半个头。眼睛亮亮的,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
四皇子也直直地看过去。她不挪开目光,他亦没放弃凝视。然后,他咧开了一个笑容。
于是幼年的四皇子与相府千金相识。
她开始跟着忘机先生学天文命理;他开始做关于荼蘼的梦。
二人常在一处玩耍,天天见面也不腻味,就这么一同长大。或许对相府千金不该用长大这个词,四皇子从来都觉得她比一般孩童,比自己成熟。她不爱玩所有那个年纪孩子玩的游戏,她只在边上看着自己玩乐,抿着浅浅的笑,或是深深地凝望,要把自己完全看进自己的眼瞳中。因而四皇子渐渐收了玩心,温书习武,不敢怠惰。
她身上总挂着三个香囊,一靠近便是荼蘼花香袭人。
四皇子笑她:“真是臭美,哪有人身上拴三个大香袋的,你瞧方圆十里都被你的气味熏坏了。”
话是如此说,她仍带着三个香袋;他却在寝宫置了一架荼蘼。
终于老皇帝驾崩,四皇子变成了四王爷,相府千金也到了待嫁之时。
四王爷在府里建了一座别院,说是留给今后过门的王妃。京中人都猜着那定是相府小姐的归处。
四王爷的梦反反复复,夜夜叨扰,从未间断。都是白荼蘼里拈着花看不清面孔之人。
他本不信梦,可这样的梦,必是有着一段因果。他迷糊了,越梦,越糊涂,越深陷。
她在荼蘼丛中,摘了一朵荼蘼拈在手里。那一刻,像极梦中之人……
只是片刻后,他失望了。他对她道:“……你若是男子,我便爱你……”
她不是他梦中之人。他梦中的那人,是个男子。
向她提亲的人愈来愈多,王孙公子,豪富少爷,谁不想攀上宰相府的亲事。而四王爷的心情却愈来愈坏,脾气愈来愈暴躁。
亲事定了下来,她没有任何反对。
四王爷坐不住了,他再顾不得梦不梦的,只想阻止她成亲。
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在她拜堂之时,抢亲。
他牵着她的手跑到了府中那座别院,告诉她:“你以后是这里的主人。”
她久久不语,然后淡淡道:“我可以拒绝么?”
四王爷闹腾得天翻地覆,吓跑了其他提亲的人,威逼利诱使尽手段要阻止她出嫁。整个京城都知道四王爷疯狂地爱着相府小姐,整个京城都在疑惑为何四王爷自己没去提亲。
混乱的情况延续了两个月。
那天,宰相府终于等到了四王爷的媒人。只是,迟了些许时候。
那天,她搬去道观,潜心修道。并且还是不能成婚的出家道姑。
王爷去寻她,一条门槛,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四王爷没有再问为什么,他喝了一夜的闷酒。
然后,四王爷变了。
他开始花间寻乐,寻香猎艳,甚至幼女娈童,一并全收,不折不扣的风流子。而在朝中,他心思深沉,周旋官场,出谋划策,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他并未和她断绝往来,二人相处与一般好友无异。
王爷锋芒愈盛,皇上便愈疑他防他,大有形成皇派和王派之势。
她精通道法,甚至亦有沟通六界之力。而她毫不顾忌,光明正大地站在了王爷的阵营。
京城的人们再度疑惑不解。明明可以相守一生,为何两人都要放弃。明明都已放弃,如今这样的并肩又是怎么一回事。
全京城都在猜他二人相爱。除却爱的感觉,其它什么也无。但仅仅是猜测而已。
后来,时间飞驰,故事蒙尘。大家大抵快忘却了四王爷曾经的疯狂与痴迷。
随着弱冠之年的四王爷巡访南蛮,大家遗忘了四王爷的感情。
于是故事结束。
……
……花枝影斜,帘栊风抖,月暗灯昏。围在桌旁的三人俱是神色阴沉,一屋子气氛凝重。
好久,多官咳了一声,道:“原来你们爷还有这么一段……京儿,你先回王爷寝房罢,说不准已从宫里回来了。”
京儿道:“……公子,今日我们说的您可别往心里去,谁不知您现在是爷心坎上的人……何况又是他梦中之人,谁动得了您的地位……”
多官笑了笑:“……你这丫头,方才不是还想说你们爷是凭着我像姜湮才看上我的么……”
京儿忙道:“公子!是我多嘴呢。您要气,就打我几下。”
“瞧你急的,不过是吓吓你就这样。你们趁早别操这个心,我就是有气,打得也是你们爷。”
“打得是谁呢……”只见门帘掀动,一个锦衣华冠的人影踱了进来,嘴角噙笑,顿时一室生辉。
“打的就是你。”多官微一昂头道。
仲韶极少见多官这副故作刁悍的模样,不觉新奇有趣。挥挥手,京儿跟凤云忙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门。
仲韶凑到多官身边一把抱住,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你造反了不是,不好好罚你不成。”
说罢便心急火燎地扛着多官进了内室,一把压在榻上,就解衣服。
多官搂上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道:“你且别急,我有话问你……”
“问什么?”
“你是否真的……很相信你做的那些梦?”那日在双花庙,多官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
仲韶已是全身欲火,却不敢怠慢,也极认真地答:“我信,很信。”
多官笑了。
抬起身子,解下了仲韶的紫金冠,散开了他的黑发,如瀑流泻。
“你记住当日在双花庙里对我说的话……”多官凑上嘴唇,主动亲吻。
衣衫褪尽,烛火暧昧,重重锦帐,被翻红浪,云情接着雨况。鱼水和谐,春情迤逗……
那日双花庙,他道:“……我对感情是极认真的人……若给不了我永远的话,趁早不要来招惹我。你明白么?……”
仲韶道:“你要的,我都给得起。”
……多官不能要求姜湮不在仲韶的生命中出现过,也不能抹杀她在他生命中的印记。但只要仲韶承认他这个梦中人,他便有自信可以不在意仲韶的前缘。
姜湮的长生观,要的是怎样的长生,他不懂;他只懂他自己要的是仲韶的永远。
那样的梦境一日不结束,他一日就是仲韶心上的最重。
既如此,何必太过操心。
只是他想想他是仲韶心上最重,而仲韶却是他心的全部,还是,有些自嘲悲凉。
十二、阅典修书问梦踪
“开到荼蘼花事了……”一声轻叹,半黄风叶,已是夏末时节。
“……哪里又来这许多感叹?”蒋穆逗弄着笼里两只红嘴相思,挑眉问道。
蔡臻予正立在绮窗间,水色衣衫,更衬单薄:“已是夏末,荼蘼该谢了……”
“哦,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蔡臻予忽地怒起,见蒋穆仍是不动声色饶有兴致地看着,便强自按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