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拿剑把自己......刺出个窟窿?入耳的明明字字清晰,在脑里却叠粘成团纠葛一起,叫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腹上再次隐隐作痛的伤口,徐晨曦只觉得脑袋像池开了锅的沸水乱哄哄,扰得他难受地恨不能把头剁下一旁摆着。
「你不记得了?我听......」
「姓冯的,给我闭上你的鸟嘴!」厉叱着,雷羿这下子真的想把人敲昏了扔出去,却又不敢松开搀扶在徐晨曦臂上的手,就怕又有什么意外。
「你们两个死木头,我不管你们用绑的用扯的还是动嘴咬,给我把这个女人打包直接扔到老大面前去,我数到三,数到三还让我看得到她,就别怪换我把你们三个打包送回老家见阎王!」
面面相觑,驻守拱门旁的红衣大汉怎么也搞不懂原本尚称和谐的气氛怎么突然急转直下变得这么肃杀惨烈,还连他们两个无辜的喽啰甲乙也被牵累其中。
会老家见阎王?真的假的?
「一。」
「雷副?」
「二。」阴恻恻地瞪着还杵着不动的呆头下属,雷羿浑身散发出股骇人的戾气,未束的长发随着劲气舞扬冲天,衬着寒意凛凛的眉眼宛若厉鬼。
「冯大小姐,您还是先回避一下吧。」眼见情况不妙,两名红衣大汉赶紧回头劝冯倩,甚至顾不得合礼与否联手都伸了出来准备硬架着人走。
在总舵这么多年,称不上元老级也已是数一数二的老鸟,可他们两个谁也没看过这总玩世不恭的少年如此可怕的一面,就算得罪未来的门主夫人,也总比命都没了好。
「三!」
这一声别说是两名卫士面色如土开始跑起步来,就连冯倩也不由得变了脸,提着裙摆在卫士的扶持下急急忙忙地狼狈逃离。
「......」眼见视野里的人影越来越小终至不见,凌人气势宛若变戏法般骤然敛逝,不但杀气没了半分,就连倨傲的架势也不剩丁点,甚至还带了那么点可怜兮兮的味道,眨眼间雄狮蜕变成了白兔一只。
咬着唇,雷羿真不知该跟人说什么才好,连眼珠子都不知该往哪瞟,他也好想跟那两个蠢东西一样撒腿跑人啥也不用管,可偏偏手里头勾着的是他不能不管的家伙。
他想起来了吗?万一想起来了那、那......
「小夜......」忐忑不安小声轻唤着,雷羿战战兢兢地抬头朝人瞧去,就见人出神地直视着前方,空茫的两眼却是根本没有焦点。
怎么办?该不该叫人回神?任由人发呆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可是就怕回过神后会是他挡不住的地裂天崩......犹豫不决地又咬起两片饱遭蹂躏的红唇,雷羿这回实在饱偿手足无措的滋味。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眼前男人和极乐公主间真正关系的,当时那一声孱弱的唤喊只有距离极近的泷帮头跟古老大听得到,他则是后来老大选择告知的其一,其实也不过就加上老门主夫妇外再无其他。
虽然古天溟没有明白说出口,但他懂得为何会让他知晓这秘密的理由,就如同他也懂得联系在两人间那份特别的情感是什么。
正因为他都懂,所以他更不能辜负这一份可贵的信任,尤其当这个似晨曦又像夜雾的男人对他而言也有着另份特殊意义时,这让他更由衷担心着怕人承受不起那份逆伦弑亲的罪痛。
「......喂,很冷,要不要回房吃饭了?」思虑万千,最后还是拣了样最不相关的开口,雷羿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实在窝囊,有生以来第一次领略了「怕」这个字。
「也好,的确......很冷。」彷佛自迷梦中清醒,原本空茫的表情一下子生动了起来,徐晨曦收回远眺的视线瑟缩了下脖颈,甚至半开玩笑地拱手在嘴上呵着气,「叫人送壶酒去去寒如何?」
「你......」没事吧?生生咽下到口的三个字,雷羿最后还是选择了继续做鸵鸟,尽管他才不信眼前人的心绪一如面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般的平静,甚至忧虑着人越冷静怕就越是糟糕,偏是没勇气主动戳破那曾纸糊的平和假像。
只因他知道自己不是能灭火的那桶水,这假像怎么也得维持到搬来救兵才能塌。
「怎么?小酌也不行吗?」
墨黑的瞳仁流波莹莹,完全叫人看不出半分不对,血色不足的唇棱甚至还微扬带着点笑意,只是这丰神俊朗的浅笑看在雷羿眼里简直与抓狂无异,心底的不安越行渐剧。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老大别再这样笑,要我爬树帮你摘星星都成。
「走,我们回房,我马上叫人送酒菜来。」重点是得把死狐狸给抓来。
微颌首,徐晨曦任人牵扶着往来时路上走,漆眸依旧无波死寂,只在垂睫间流露仿佛决定了什么般的一点晶莹。
第十三章 蜕
当古天溟接到消息风风火火赶至,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时,没有桌掀椅倒,也没人痛不欲生地想上吊,一大一小全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烤着盆火悠然用餐,只不过一个看来怡然自得,一个却似屁股生虫挣来扭去地坐如针毡。
「老大~」
短短两字尽道思慕,古天溟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人忽地蹦到自己面前,表情比大旱逢霖还激动三分,就差没喜极而泣飙泪给他看。
微颌首打了招呼,目光转而不着痕迹地朝另头犹自举杯浅酌的男人大量,只一眼,才放松的心又渐渐紧揪了起来。
一切看来仿佛并没什么不同,只除了那双倒映着火簇的眼,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小夜你慢用,古老大亲自出马逮人了,我总得卖点面子,先走一步毁尸灭迹去了。」挤眉弄眼悄声向人解释着,是脱身的借口也是实情,只不过大扫除的对象不只桌上那叠,雷羿准备替自己这半天来的过度惊吓找点补偿。
怀着交班的好心情拍了拍后继者的肩头以示安慰,雷羿毫无迟疑地转身就走,反正接下来是风是雨都没有他的份,倒不如到外头去寻搞得定的晦气。
那个死二马,害他少年生华发不知白了多少根,就给他皮绷紧点儿等着接招吧,他姓雷的虽然不爱看帐本却绝对是锱铢必较的商人本色!
反手将门掩上隔去料峭春寒,古天溟垂首思索着该从何启齿才不会显得突兀,毕竟还不是十成十确定人已记起了所有,别是自乱阵脚徒生是非。
转念间,却见那双波澜不起的暗瞳正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瞧。
「没带酒来?」晃了晃手中杯盏,似笑非笑地瞅了人一眼后,徐晨曦目光重新落回琥珀色的水液上。
「......你手上的不是?」
「这个?」一反之前斯文地啜饮,饮酒的人脖一仰尽倾手中佳酿,接着唇撇眉扬,眉宇间尽是狂肆之色,「哈,这叫水,娘们喝的玩意。」
那是......陈年女儿红吧,即使称不上烈劲也跟水差得太多,这下子不必再试探古天溟也已知那微乎其微的侥幸果然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只是明白归明白,说到底,还是存了那么一点点的奢望期待奇迹。
「想喝那晚我拎到你房里的那种?」
不死心地犹作那画蛇添足的多余之举,然而说实在的,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究竟为何,真希望只是虚惊一场?那又为何他是如此怀念着那晚醉酒醉人的月......
「废话,除了那玩意你们这儿还有能叫『酒』的吗?舍不得的话就请吧。」指点了点门口逐客徐晨曦径自又倒了杯「水」勉强凑合。
现在的他很需要那一点朦胧,就算求不了醉总也好过太清醒。
「不是现在。」缓步向前,古天溟伸手覆上人持杯的手,不让又满斟的杯盏再次就唇,「等伤再好一点,我陪你醉。」
「陪我醉?」仿佛听见什么笑话般鼻哼了哼声,墨瞳依旧死寂无波地睇凝着虚无:「不劳门主费心,我要的是酒不是你,请放手。」
「我说了,不是现在。」
「想管我?」眉微拧,扣在腕脉上的大掌虽然温暖却也碍事,徐晨曦不悦地瞇了瞇眼,酒兴正好时杯打断任谁也不会有好脸色,「凭什么?凭你古大当家的吗?很抱歉,我可不是你青浥......」
「凭我爱你。」倏然打断人负气的冷语,古天溟右掌仍是牢牢握着那只开始运力挣脱的手不放,左臂则从身后将人勾拥入怀,紧紧地嵌搂在自己胸前,「就凭我古天溟爱着你徐晨曦。」
较劲的手猛然一颤,琥珀色的酒液霎时溅湿了交握的指掌漫香四溢。
「你......在说什么鬼话!」
该死地连篇鬼话!不能听!不要听!
全身不可遏制地战栗着,徐晨曦竭力想挣出手捂住耳。
「不是鬼话,是实话,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个鬼!他又不是姓古的腹里虫!把头摇得像面波浪鼓,徐晨曦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完全不顾腹背伤处被拉扯的锐疼,唯一的念头只想着远离后头不断胡言乱语的疯子。
混帐!不早就决定了桥归侨路归路各走各的?现在才来说这些有的没的算什么?同情他?可怜他?还是感谢他替青邑除一大患?
「该死的!我什么也不知道!给我放开!」疾言厉吼着,渐涨的怒意是对着身后无理取闹的男人更是对着轻易就受蛊惑的自己。
可恶的家伙!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才拿那个对他而言弥足珍贵的字眼来动摇他?为什么就不能放他一个人了无牵挂地走他该走的路!?
而更不可原谅地,为什么只一句随口施舍的爱语,自己就乱了?刚才的决心呢?不是已经决定了要离得远远的吗?
死死握着拳,徐晨曦几乎要将手中的陶杯握碎,如果不是那个惹他心神大乱的男人早一步弹指拂过他的腕。
哐啷声杯落,人仿佛被提醒般突然激烈地挣动起来。
其实一直都是明白着,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某个人早已胜过了心底那抹终日追逐的影,不愿承认比之于记起亲手弑母的罪,更难承受的是明了无法再留在那人身边的痛。
偏偏在他已经心死绝望的时候,那人却像个疯子般对他说爱?那个该死的家伙可知道,这个字究竟有多沉重?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将他说出口?该死地怎么能够!
眼见怀里抱拥的身躯挣扎越来越剧,连原本还算安分的两条腿也使劲踢蹬着,古天溟索性一把将人圈搂着抱离椅,半拖半提着往一旁的床榻倒去,再手脚并用把人完全夹缠着动也不能,他不想才有起色的伤势又被这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家伙搅得付诸东流。
「对不起,是我不够勇敢,迟了这许久。」
坦言承认自己的怯弱,不,其实只要不退却就好,囚困在船上时,如果没那样急着划清界线,没断然拒绝那颗真挚的心,哪怕只是给一丝希望丁点盼头,人就不会万念俱灰地选择最不堪的路走,现在,就也不必承受这逆伦弑亲的罪与痛......
一念之差,代价却是昂贵地叫人难付,只差一点儿,他就永失此生最爱。
「迟了?呵......」冷笑了声,死寂的墨泽不再平静,如浪滔天如火燎原,夺目逼人的神采几令人无法正视。
「姓古的,你未免太过自负了,凭什么你说风是雨我就得接受?我可不记得对你存过什么旖旎心思,既已迟了大门主就下辈子请早吧。」
怔然一愣,古天溟没想过爱意尽倾后换来的会是冷语拒绝,不过吊到喉的一颗心反倒安了不少下来,比起了无生气的沉寂,他宁愿人好好发泄疯狂一场。
是哭是笑,至少都是活着的证明。
「听到没?风流手段找别人使去,别浪费在我身上,放手!」
「不放,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放的。」再把人牢牢紧箍了些,古天溟故意在人耳旁呵着气情话绵绵:「管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反正我是绝对懒得等到下辈子,只好请你这辈子委屈点,将就凑合着用吧。」
管它是吵是闹他都奉陪,看看是谁先受不了举白旗投降。
将......?什么叫将就凑合着用啊!很想赏上一记拳头送给人尝,奈何手脚全动不了,徐晨曦再有意见刻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饶是他已经见过这位大门主许多名不副实的一面,也没想到竟连无赖脸目都不缺。
「你!」
「我什么?就说我爱你呀。」倒完情话再凑唇在人颈间偷了个香,薄唇微勾漾着抹狡黠,从人面红耳赤的反应看来,古天溟开始觉得自己赢面不小,至少输得精光的可能性不大。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疯到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敏感处一再被挑逗,躲又无从躲起,几次下来徐晨曦已是气得再也藏不住话:「堂堂青邑之主搭上个男人传出去能听吗?招惹我很好玩?别忘了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那妮子是饵。」
「是谁说要把饵吞了?」
「嘿,忘东忘西偏这点小事记得这么清楚,我可以理解这意思是吃醋吗?」
不是疑问的肯定,只因早在那滴为他而坠的珠泪就已出卖了真相,更正确地来说,远在那晚月色粼粼水波中他就确定了,怀中人早把他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
若非情之一字,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可以叫人不要命的以身相替,他们间可没什么天恩地义谁欠谁还的。
「......」愕然无语,甫定神徐晨曦就知道被落了套,一旦扯到醋不醋的离谱话题,再怎么辩驳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只有越黑的份。
「好点吗?这儿......」贴掌覆上砰然律动的心口,古天溟柔声问着:「有没有比较不痛了?」
暖暖大掌引来的又是一阵震颤,如羽长睫再次半敛垂掩着难明心绪,最后终于是承载不住地紧阖,徐晨曦明白男人问的并不是肉眼可见的浮伤,而是那埋在深处历久层叠的痛。
只不过问的人不知......最痛的早已不再是昔日旧伤口......
「别想太多,逝者已矣,不管对或是错,该或不该,恩怨情仇都只能下辈子再论。」轻轻摩挲着人儿起伏渐剧的胸口,古天溟睇凝的目光满溢爱怜,「跟我的这辈子都还没过完,先别急着去想下辈子好吗?」
「我说过我懒得等,所以不管谁来抢,这辈子我是不会让的。听清楚了吗?管它是神是魔、西天如来还是十殿阎王我都不让,若不想连下辈子也被我赖着,就乖乖认命留下来陪我。」
静谧无声,除了浅浅的呼吸声外没有只字片语的回应,良久良久,久到古天溟打算再接再厉倾囊诉衷情时,身前静默的人儿总算有了反应,却是全身不可遏制的剧烈颤抖。
「晨曦。」叹息似的轻唤了声,片刻踟躇后古天溟终于还是放松了禁制将人温柔地转过,尽管明白对方不会想他见到这如此失控的时候,却也明白此刻人儿最需要的就是他的抚慰。
「别、看我......」
可恶!得不到的,为什么还要这么残忍地撩拨他提醒他!?紧闭着眼,徐晨曦一点也不想让这样脆弱的自己落在这个他曾想比肩的男人眼里,却奈何怎么也不停不下绝望的恸颤。
对着这样一张脸,古天溟满心溢涌的除了怜惜外更多的是不舍,不舍如此好胜要强的一个人被折磨得在人前尽现脆弱。
那该是种怎样的痛,才会叫人忍不了受不住?
「好,我不看。不看你,只听你说。」守诺闭上眼,只凭借着触觉以唇细细流连,吻着人震颤不已的长睫,吻着那窣窣抖嗦的软唇。
听他说吗?要他说什么呢......
说他的悔?说他的恨?还是他的想他的盼?连他自己都厘不清这一团乱又怎么向人说去......眼紧闭着忍着满心无处可泄的沉郁,就怕一个不小心会更离谱地沁出泪来,徐晨曦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搞得这么狼狈。
委屈吗?活下来的人似乎没道委屈的权利,若说是哀悼,与其哀悼亡者,倒不如哀悼他自己,生死一回也没多大长进,想着盼着仍是无望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