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吗?累了就该好好休息,别勉强自己。」
唇弧骤敛,片刻前的盈盈笑脸倏地变得无情漠然,然而就算摆出生人勿近的凛冷面孔,咫尺前的人影也还是不为所动,星眸粼粼荡漾的依旧是片令人难以自拔的浓情温暖。
忍,再忍,继续......忍......
大眼瞪小眼,最后一脸晚娘相的男人率先忍不住破了功。
么还会妄以为单一张冷脸就能对眼前这更为纯正的古家人有用?
事到如今他终于确定当初冤枉了姓莫的臭红发,擎云不是近墨者黑被带怀,根本就是骨子里的古家血在作祟!
「姓古的,满腹大道理干嘛不到外头『恩泽四方德披众生』?在家里头发威叫纸老虎懂不懂?还有,听过什么叫对牛弹琴吧,就算敝人在下不属牛,也听不懂阁下的弦歌雅意,麻烦大门主日后口水收收少往我这儿洒!」
讨厌的家伙,老是话中有话绕得人意乱心烦,偏偏他耳朵好脖上的玩意也不笨,装不了聋也扮不成傻,结果就是老一口气如梗在喉不上不下,多来个几回,他不是恼羞成怒先把人剁了就是迟早让这份闷给噎死。
「没办法哪,还不是怕某人记性太差,哪天又忘了答应我的半途落跑,到时候血本无归我找谁讨去?整日担惊受怕,只好学老嬷嬷唠叨点耳提面命。」
担惊受怕?听人说得委屈,徐晨曦嗤之以鼻地撇撇唇。
天底下还有这位大门主怕蚀本的?那家伙不吃人不吐骨头就已是天下庶民万幸。
悻悻然地才想揶揄两句,头一抬见那双墨瞳深处真印染着抹惧色,若有似无般浅杳却又不容易忽视地存在,叫人看得不由得呼吸一窒险些喘不过气。
抿唇无语,徐晨曦有些难以承受地将眼紧紧闭起。
这算什么,宿愿得偿吗?
一直以来,他总想看看那张脸失去自信光彩时会是什么惨澹模样,看着被众人捧在手的天之骄子被人戳着软肋跌得鼻青脸肿时又是什么糗样,并不真是又什么过节,就只因为这家伙实在耀眼得......太叫人妒羡。
世家出身,天资聪颖又潇洒过人,平步青云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已是江湖一方之霸,家里头还父慈母爱一家子和乐融融,这甚得老天眷宠的男人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激起的除了不服输的相较之心外还有的就是满腔子不平妒意了,所以他一直很想看看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抹上点俗世泥尘后有多大快人心。
但如果早知道答案是这么回事,他宁可永远不要看到。
不要看到那双眼里原来自己的影已烙得那么深,更不要知道那惧那痛那失了从容的慌......全都是为了自己。
甜言蜜语他可以当是过耳东风,情欲纠缠他也可以当是春梦一场,不讳言,即使拋却所有顾虑,对于这段得之不易的真情他也只打算消极相陪。
静静陪着默默守着,不争不盼,无冀无求,别爱得......太多。
就因为,他太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情太狂太贪,如果再如以往不知收敛地一头栽下,到头来或许总有天他会怨会恨会宁为玉碎地伤己伤人。
担惊受怕吗?他何尝不也畏惧着,怕一切重蹈覆辙,重演这半生的错。
所以他躲、他逃、宁作懦夫拿上千百借口阻止自己沉沦,可一次次脱序的意外却叫他不得不承认--
他了解自己,却似乎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叫古天溟的男人。
那个跺脚震天足可在江湖翻云覆雨的天之骄子,有着百副脸孔的善变,凡事总不上心的潇洒,这样一个云般心性的人上之人究竟为什么如此执着地非他不可?
他原以为,「执着」这愚昧的字眼压根就不该和姓古的这类人牵上任何关系。
千想万虑纷至沓来,最后终是化作一声幽幽低喟,徐晨曦知道再怎么努力地保持距离仍是功亏一篑,对着这样一双执着的眼他拒绝不了,无法拒绝也无法漠视,因为他太懂得那执着的苦,舍不得叫人也尝遍那患得患失的不安、期待与失落的痛楚。
张开眼,心软地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片刻前还盛着脆弱的仁瞳精芒瞬灿,势若帝临般慑人,微愣会儿徐晨曦也马上察觉到了不对,暗香浮移,一股极淡的花香味不知何时充溢房里。
兀自思索着,熟悉的气息已悄然覆上唇,某样苦涩的东西随着吻被渡到了嘴里。
『吞下去。』
密语传音,徐晨曦依言将东西落喉咽下,不用问也晓得八成是辟毒的玩意,毕竟这香来得诡异,惊讶倒不怎么惊讶,他只是很好气是何人胆大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而且看来本事还挺不错的,不但没惊动任何戍卫还直接命中目标找对了地头。
关于这点他就更好奇了,对方是怎么知道这匪窝头子在他房里?
抬眼朝「当家的」望去,只见人除了两眼放光外和平常没什么太大不同,没迎战的意思也没因为被人摸进老窝颜面大损的气恼,反是一脸摩拳霍霍兴致盎然地朝着自己露齿笑。
把头埋进面前温暖的胸膛里忍笑,徐晨曦不禁替这位可怜的不速之客致上三分默哀之意,青邑大门主的这点脾性倒和一般江湖人很像,全是耐不住寂寞、专爱没事找事的好事之徒。
花香渐郁,慢慢等待中无聊地又开始犯困,嘴才张开呵欠还来不及打上一个,耳里又是一阵密语急传。
『喂喂,好歹给人家一点面子。』
『......要我给面子刚刚还叫我吃药干嘛?』
『面子要给里子也要顾啊,总不好在自个儿窝里还翻船,不太好看。』
『呿,要求还真多,人是你请来的啊?』
『能摸上这儿本事不算差,如果可以纳为己用倒也不错。』
『养虎为患。』
『曦,你是不是暗示如果不做祸害或不为患,就肯养我?』
以一记白眼作为仲介,徐晨曦索性闭目养神不再浪费宝贵内力在这毫无意义的无聊对话上,然而没一会儿却又想到什么似地霍然睁眼。
『也许是极乐谷的杀手。』
不是也许,根本就应该是!刚睡醒的脑袋晕沉沉地才一时没想到这上头。
试想若非为了诱人的花红或惧怕极乐谷的手段,谁人活腻了敢在虎窝里拈虎须,在青邑总舵里找姓古的碴?笨蛋或疯子可没这么好本事进得了这龙潭虎穴。
「......」相较于徐晨曦面露戒慎的凝色,古天溟就显得无谓许多。
对于人会猜到这份上他并不觉得意外,尽管这些日子他已严令封锁了消息,但毕竟能胜任泷帮四大堂堂主一职的不会只是个绣花枕头,尤其又是专司黄白之物的碧水堂,那整日打着算盘的脑袋瓜子也许连云弟都望尘莫及。
『「极乐令」重现江湖了对吧?』见人不语徐晨曦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似笑非笑地朝人挑眉瞅着,『这颗项上人头值多少钱?价钱好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摘了卖了也不值几个子儿,连老戚那儿半年的营收都抵不上。』顾着玩笑四两拨千斤带过,古天溟自是不想教人想太多,他可是连哄带骗外加霸王硬上弓才好不容易把人拐出半个壳,若再让人钻回牛角尖里去......啧,那恐怕得有盘古开天的本事才劈得开。
『唷,不愧为一门之主好阔气,万两黄金还嫌......』
『休息会儿嗯?就算只看戏也得留着点精神张眼。』察觉到传音渐弱气力无以为继,古天溟赶紧阻止人再耗费内力,原想闲聊两句让人放松的,却忘了某人还是伤兵一员,经不起这种聊法。
不用人出言提醒,徐晨曦也知道自己今非昔比,别说伤犹未愈,就算结了伤疤掏罄的体力也一时补不回,大敌当前自己却是这种状况,惶论对敌了,能不拖累姓古的就该高颂声阿弥陀佛感谢菩萨保佑,除非......
漆眸眯了眯,最后非常配合人所求地敛阖休息,连带掩去那一点意味不明地低韵,徐晨曦径自在心底细细估量着这副破铜烂铁的身子还有多少本钱
老实说,还没真落到黔驴技穷只能任人宰割的地步,只不过如果执意拿压箱底的出来......下场大概不怎么能看。
但若要他遇险时乖乖束手就擒也不可能,他可一点也不想被人拿来要胁古天溟什么,那家伙的软肋只能由他戳着玩,旁人想都别想。
左思右想一番挣扎,徐晨曦最后决定非到万不得已时不作意气之争,毕竟现在身家底子不算丰厚,只希望古大门主的本事不负他如日中天的赫赫威名,别留了尾巴给人当辫子捉,否则后半辈子他可怜的两只耳怕是更不得闲了。
相对于徐晨曦「殚精竭虑」想着应策,古天溟也不是真如面上谈笑风生地不当回事,全副心神都留意着门外动静,暗地里他可不敢小觑,不论是否是极乐令驱使的杀手,月半前那种魂出窍的死人感受他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各自盘算着心事,小厅外的门扉突然咯吱一声发出细响,来人竟是正大光明地启门入屋,显然对之前的香毒极具信心。
借着悬于壁上的饰剑,面朝外的古天溟运足目力待将缓步靠近的敌人打量,然而当模糊却不陌生的婀娜身形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剑鞘上时,甚少感到意外的男人这回确确实实叫疑惑扰了心神。
是她?怎么回事?不解归不解,一个称不上正经的妙计霎时在脑里成型,古天溟掩在被下的双手迅速地将怀里人的单衣向下拉了拉,连同薄被一起滑露出截脖颈,露出白皙中一点现眼的嫣红。
察觉到古天溟的用意,虽然看不到背后情形如何,徐晨曦也配合地更向人怀里窝去,还火上加油地揪着人胸前地襟领大掀了角,将鼻唇亲昵地凑上那片起伏的温暖依偎。
这小子,连这种时候也不肯吃亏哪......对于胸前浅浅气息的拂扰,古天溟只得哭笑不得地接受,任大好胸膛在人前尽泄春光。
这场景的效果该非常够了,再不能将人一举成擒也未免对不起这么大的牺牲。
轻盈的脚步渐近,在人转入门屏前古天溟迅速垂睫虚掩着眼,十步......八步......五步......明显地,细微的足音顿了顿,抓着这须臾跃身而起,疾如电掣直袭床前黑影。
甚少在人前展露的擒拿巧技如影随形,不出十招即逼得人手忙脚乱地直往外厅退去,古天溟挑了挑眉,来人本事出乎他意料外的高明,就算仓卒遇袭落居下风也未明显露出败相,这身好本领大概连羿小子也要咋舌三分,一点也不像他所知晓的那个「她」。
事情,似是超出他以为的复杂许多,有些什么,不在他掌握之中。
心下一凛,一股莫名的焦躁感让古天溟决意打消生擒来敌的念头,一反平日处事的温厚宽容,手下越发不予留情地迅速。
像是察觉到古天溟心境的转换,蒙面人眼中露出种不能置信的错愕,然而只消片刻又全转成叫人不寒而栗的怨恨,狠绝目光对着却是那拥被半坐的隐约身影。
拳腿相抵,交手中的人影以快打快舞起了阵疾风,狭窄的房里霎时劲流四溢斗气满布,门飞窗破木裂瓶碎转眼一片狼藉,但无论这团风有多剧烈,始终越不过那道绘着壮丽山水的湘绣屏彩,不但好端端地一角不损,连丝风摇也没有,屏内物事更是完全不受半点波及。
并指如剑啸声隐唳,正在古天溟打算下重手做个了断时,一声尖哨突然自蒙面人口中发出,瞬息间异变陡生,屋脊骤然哗啦啦地垮了一大片,一股凌厉杀气石破天惊地破顶而入。
「晨曦!」厉吼的同时,指剑毫不留情地斩落,古天溟看也不看结果便朝尘扬深处急掠。
别过来!咳咳......」
「站住!」
孱弱的咳声夹杂着另个也算熟悉的粗嗓,飞奔的形影当机立断一个疾旋又掠回了原处,速度之快就仿佛人从未离开脚下的那块砖石,也因此佝偻着背正待发足的黑衣人措手不及地被双温暖却无情的掌狠狠扼住了咽喉。
诡谲的静谧,漫尘间只有细碎的呼吸声间或传出,谁也没进一步的动作,然而这样的僵持不一会儿就让猎猎风声和渐近的火光给打破。
「啧啧,怎么这么好兴致大半夜地掀梁拆顶?」摩挲着下颚,雷羿饶富兴趣地看着自家老大在一片破瓦残砾堆中老鹰捉小鸡般掐着个少了条手臂的可怜家伙,更正,有胸有腰,是个可怜的「女人」。
看来昨儿个的满腹怨气已经有人帮他出头讨了。
「溟儿,怎么回事?」这回开口是古闵澐,并肩而行的还有个边打呵欠边伸懒腰的白须老者,此外,两队巡夜的红旗儿郎也已训练有素地将屋子前后团团围住。
「咦?小夜夜呢?他不是跟你在一块?」左顾右盼没瞧着人,雷羿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原本悠闲抱臂的身子徐徐站得挺直,「要不要我帮你进里头找找?」
「冯犹在里面。」简短一语立即让所有人明了了状况,直到此刻古天溟才正眼朝手中俘虏望去,了无笑意的黑瞳漫没着无尽霜寒。
「本事不错,连我都没发觉到你们还有这层身份,贵谷这回倒是大手笔,连伏隐这么多年的暗棋都舍得出手?就这么想要他的命!?」
「......」喉头被紧锁着发不出声,而就算能够,冯倩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从没见过这男人如此冷漠的模样,更没见过他如此狠戾的手段,竟是那般毫不犹豫地斩落她一只手,如果不是急着想救人,如果再多那么丁点余裕,她一点也不怀疑那指风划过的会是他此刻双指紧扣的地方。
断臂的剧痛固然难忍,但更叫她难以接受的是向来对她多所忍让的男人一夕间竟变得如此绝情,在猜着她的身份后居然还能下得了如此辣手?
她总以为青梅竹马长大的他们就算没有爱也该有些情,哪知那个素来让她怜她的溟哥这回却是铁了心想要她的命,毫无犹豫,就为了......那该死的男人!
忆起片刻前那一幕令她心摇神动的暧昧,凤眸含怨更添几许湿意。
即使早知道终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冯倩却怎么也没想到对峙会是这般地残酷,她甚至考虑过叛离极乐谷老老实实做个称职的青邑女主人,哪怕因此招致严令狙杀的危险,更胜者牵连亲族无人谅解,再深的羁绊她都曾想狠心拋却脑后。
然而可笑的是她其实根本毋需如此挣扎为难,想得再多都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庸人自扰,直到幕落,她才发现......从开始就只是自己的独角戏,在那人眼里根本就不曾有过自己。
「『极乐令』出,就算是你古天溟也保不了他。」
迥异于以往俗鄙畏缩的油滑语调,偌大人影缓缓自漆黑中步出,同古天溟般手里也扣着个人,只不过是一手抓着人质肩头另掌则抵着背心,那手,泛着妖异的淡青。
极乐令!?古闵澐同薛松巌迅速交换了个眼色,而后神色些许复杂地默默注视着前方的俊拔身影,片刻却又仿佛不胜唏嘘地闭了闭眼。
百感交集杂陈于心,古闵澐不由地皱起了眉,男人跟男人......别说自己对这种事尚无定见,单是该如何跟孩子的娘说去就是件难事。
他晓得人这回是认真的,光冲着这一点他就更是发愁,从小到大,这孩子看似随心散漫,但凡是他认定的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年纪渐长那份认真与否的对比落差也就跟着越如天地鱼鸟之别,到现在,别说转圜了,大概押上他俩老的分量也劝不动人回心转意。<
唉,都说做人难,谁人知道做人爹娘的......更难......
「老弟,儿孙自有儿孙福,眼下咱们还是先想法子解决老冯的事吧,再不折衷想点办法,倩妞儿大概是很难见到等会儿的太阳了。」拍拍老战友的肩膀,薛松巌捻须朝前努了努嘴,到了他这把年纪,实在很难在同年轻叱咤江湖时硬得起心肠来,怎么说毕竟都是从小看到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