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
是难,不仅难在溟儿动了真火,更难在面前的冯犹已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冯犹,就连小倩这孩子......摇摇头,古闵沄也没把握到底还有几分他所熟知的在,而还没琢磨出个头绪来,那头就又下了道催命急符。
「放了倩儿,我可以看在这人情上让这小子死得痛快点,否则照令行事,他可要折磨个好几天才死得了。」
转头朝薛松巌无奈地一瞥,就见另头的雷羿也已受不了地两眼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古闵澐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冯倩这条命怕就要断在他老子手里。
「结果都一样我又何必多费功夫?」指随语落,一声轻微的喀嚓后,就见娉婷人影脖一歪闭了眼,随着纤颈上的指头徐放便同软泥一般摊跌于地,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来不及出口。
「倩儿?古天溟你!」眼见亲生女儿的死,冯犹霎时失了镇定,连按在人背心上的手都忍不住巍巍抖着。
「别太激动冯犹,现在我们换来谈谈你。」盯着那不停颤抖的掌,古天溟的心也直跟着不断发怵,面上却犹作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
他赌,知道徐晨曦对他何等重要的人只有冯倩,浦交上手的瞬间,他的的确确看到了冯倩眼里的错愕和惊骇,那该代表冯犹他们并无预期他也在房里,更不会清楚知晓他俩的关系。
只要冯犹不知道自己手里的筹码有多大,他就还有机会。
「你都把倩儿杀了还有什么好谈?老夫、老夫杀了这小子给倩儿陪葬!」
「唉呀呀,意思是冯老头你也打算陪他们两个下地府一游啰?两条命换一条,我们好象赚了欸,老大。」赶紧续着话尾接上,雷羿多少猜着几分古天溟的打算,故意唱双簧般嚷嚷着引人注意。
「嗯,是不亏。」
「什么不亏而已,让这笨老头帮忙解决了烫手山芋,老大你就不用整天烦着该拿这小子怎么办,留着麻烦,又没法开口赶,怎么说人家都是泷帮的大堂主,一个怠慢可伤你们兄弟的和气哪。」
「......」没想到雷羿扯到这上头,古天溟一时词穷地不知该怎么接话,作戏归作戏他可不想太过火让人又逮着机会胡思乱想,尤其当那家伙本就存了不欲成为自己麻烦的弃离之心。
「别不好意思了老大,在场都是自己人,死人不会告状的。」凑上前朝人眨了眨眼,几分真实只有当事人意会得到,雷羿两手叉腰对着前头显出几分困惑的冯犹再加了把劲推:「喂,要宰就快还犹豫半天干嘛?老头你放心,我们不会找你麻烦的,总得流点事儿给泷帮那票人忙,反正有个冯倩就能交......」
「等等!你该不是也想拿冯倩较差吧?」像是想起什么般怪叫了声,雷羿颇为懊恼似的皱眉猛摇头,「也是,都已经赔了个女儿,极乐谷那伙人大概也不会怀疑你放水......怎么办,你不杀可换我们伤脑筋了。」
「老大,我看还是干脆我们动手把两个都宰了,反正一来死无对证,二来极乐令也是真有其事,谅封擎云再精也挑不出什么错来。」摩拳擦掌摆出一副饿虎扑狼的狠样,雷羿悄悄同人递了个眼色,就待冯犹动摇的瞬间将人抢下。
漫不经心般步步进逼,古天溟和雷羿一面施压一面屏息等待着良机,那晓得就在冯犹已离掌寸许眼看就要放手逃逸时,一声锐喊破坏了一切。
「不能放!」只见先前倒地的冯倩竟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蒙面布已落,大口大口的鲜血正自唇间泉涌而出。
「想骗我爹......好救他吗?我偏不......不让你称心如意,溟哥。」
「小倩,你不该勉强的。」袖袍下的五指紧握成拳,古天溟不禁后悔自己一时的心软,他没想到冯倩会拼着命不要,悍不畏死地冲开他所制的重穴。
木已成舟,古天溟再也毫无顾忌地将目光投向那自始就不敢好好打量的孱弱身影。
「呵呵......勉强?我一点也不勉强哪。」血染满身的女人诡异地咯咯笑着,模样既愉悦又满溢着伤悲,「我很高兴......能带着溟哥你......最在意的人一道走......不寂寞的,一点也不。」
「倩儿......」似是感染了冯倩的绝望,冯犹也陡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可能全身而退,唤语中尽是凄凉。
「瓦罐不离......井边破......做这行本就......有这天。」长吸了口气入腹,冯倩知道自己的时间无多,阖眼前她得确保能得到她要的结果,哪怕赔上的还有冯犹一条命。
「您不该以为逃得过的,接了令......就没有后悔路。何况还有阿扬......你不该忘了他。」
「......」肥硕的身子猛然一震,而后仿佛下定决心般整个人静了下来,手不再抖,却是绿意更盛三分,「爹知道了。」
「女儿拜别爹爹,先走一步。」嫣然一笑,冯倩缓缓向四周扫了圈,最后停在须臾间脸色苍白许多的男人脸上,「溟哥,你放心,人我会在下头好好帮你顾着,等着......你来领......」
语音渐逝终没了声息,冯倩缓缓垂下头倒下,芳魂一缕从此幽冥两隔。
心如鼓擂,古天溟死死盯着那只越来越不似人应有的魍魉怪掌,再一次,慌乱如泉漫淹,心,再也禁不住恐惧侵蚀地......覆倾。
「天溟。」沉默许久的人儿终于轻启朱唇,柔柔唤着从未出口的亲昵称语,白衣胜雪衬着单薄的身影更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嬴弱感。
「我好象还没跟你说我的答案,想听吗?」
「不想。」断然拒绝,拒绝那换作平时怕不早拉长了耳等待的誓诺爱语,此时此刻古天溟一点也不想听见那人清润又带了点情事后微哑的嗓音,哪怕只是只字片语,都会叫他觉得像是在交待遗言。
「要说就在我耳边说,离得那么远,说什么我也不听!」
难得地任性,难得将一身的霸气表露无疑,漆眸如鹰锐利紧锁着人一瞬不眨,面前人迥异于常的温柔不但无法让他感到半点欣喜,反而叫他更加地惶惶不安。
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就好象在做着一场梦,一场结局已知终将幻灭的噩梦。
「......」闻言,夜风中的人影仿佛不胜负荷地晃了晃,最后似是靠着背后冯犹的那只手才能勉强站着。
「冯老头!」眼看情况越来越不乐观,雷羿也如热锅蚂蚁急得快淌汗,「我雷羿以这颗脑袋跟你保证门里决不追究今晚的事,泷帮那边也保证替你说项,甚至要我们配合你演戏诈死什么都行,只要你放了小夜,一切都好谈。」
「哈哈!你们就当真以为老夫怕死?」仰天长笑,冯犹微带着血丝的两眼突然精光大盛,正待将剧毒的掌力吐出时,耳边却传来叹息般的弱弱低语。
「再给我点时间......就一句,当是话别可好?」
哀语凄凄宛如杜鹃泣血,是人,都难不动恻隐之心,尤其是刚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冯犹不由地将掌力稍撤了些,打算成全身前男子这最后的遗愿。
察觉到身后人的默许,徐晨曦缓缓将头抬起,对着面前全神贯注蓄势待发的男人扬唇笑得灿烂。
「古天溟......你实在是......」
低语渐微,闻者莫不个个跟着屏气凝神,正觉得连名带姓的似乎和眼前生死离别的凄楚场景有些违和时,一声霹雳爆吼霎时如雷贯耳响彻云际。
「臭强盗!」
趁着众人微愣的空隙,素色人影鬼魅似地一闪,霎时甩脱了肩上五指,紧接着足踵一旋疾转而出,而几乎同时,察觉不对的冯犹再无犹豫地推掌吐劲,瞬息间掌风大作尘扬漫天。
前后不过仅只眨眼的功夫,待尘埃散去场上形势已大不相同,就见原本要胁和受制的人影相隔不过数尺,然而就这短短数尺的距离,区隔了生与死界。
「你......」音未吐全声已黯哑,渐无生气的两只眼犹写着惊恐与不信,直至庞燃身躯轰然倒下眼皮也不曾稍敛。
微晃的火光照映下,只见冯犹垂摊于侧的掌心和后头各透着一个拇指般大小的模糊血洞。
「咳咳......」抚胸轻咳,徐晨曦脸上也是片骇人的死白,对眼前冯犹死也无法瞑目的不甘,雪色双唇不由带了点怜悯地微微轻扯。
「你不该忘了,我跟『她』的关系,十数寒暑......封擎云能偷上手的,我也不会差太多。」
强撑着一口气说完话,耗力过剧的身子已是撑不住地颓然软倒,而一如预期地,迎接他的不是脚下的冰冷硬土。
「......」四目相凝,言语已是多余,好半晌古天溟才像找回力气般将人紧紧嵌在怀里死搂着。
「......调皮鬼,吓得我的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
「我都已经暗示那么明显了,还不懂?」埋首汲取着熟悉的温暖,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徐晨曦也不由得软了语气露出些许撒娇意味。
「那个叫暗示?阴阳怪气的,我简直以为你在交待遗言了。」
「呸呸,乌鸦!要死我还用得着嗲生嗲气地牺牲那么大?」
无言,古天溟无奈地笑了笑,全天下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个不解风情地家伙会当侬言软语是种牺牲,他大概可以想象那个想听的字有多遥遥无期了。
「刚才的是『指禁煞』?浔阳那次你也是用了这招对吧?」尽管和上次所见封擎云使的不完全一个样,但是那霸道的运劲方式却如出一辙,就见怀中人迟疑了会儿后头微点,霎时才稍霁的心情不由得又沉凝了三分。
「答应我,以后能不用就别用。」诚挚请求着,古天溟毫不掩饰眼底的心疼,别说两回亲见这招式反噬的厉害,光是莫磊曾对云弟气急败坏吼出口的那句「不要命」他就忘不了,出自神医之口,严重性可见一斑。
「虽然的却是速能伤敌的杀招,但伤已过甚,尤其你和云弟又都学得不全,拿自己的身体作本,这买卖未免太亏。」
「......没那么严重啦,休息个几天就好。」无力地摆摆手粉饰太平,骨子里徐晨曦可是哀怨到想吐血。
谁想拿自个儿地老本逞英雄耍威风啊?又不是木头无知无觉,遑论那帖要命的大补方子可还巨细靡遗地烙在青邑众大夫的心坎上。
「明天我让人带个消息给云弟,请他带莫磊来再帮你瞧瞧。」指触的脉震甚为虚紊,在输了好些真气后也不见太大起色,几经思索,古天溟最后还是决定把本事大的请回来坐镇比较妥当。
「不要!」拾起残存的力气猛摇头,徐晨曦已顾不上脑袋里还有几分清醒可供这般挥霍,他真怀疑这姓古的是打算让他伤上加伤早登西天极乐。
找那个红毛野人?那岂不叫雪上加霜,更惨!都已经搞得全身上下没处舒坦了,他才没兴趣再搬石头砸脚自找罪受。
「放心,我想云弟该有办法让那些汤汤水水的好喝些。」扬唇笑了笑,古天溟缓缓摩挲着微曲的背脊安抚,好半晌, 尽管头不摇了也依旧埋在他怀里不依。
须臾间,满悦之情暖溢于心,微挑的唇弧又盛绽了几分。
这家伙,难得这么依赖他呢,这是不是也代表着--终于敢相信他了?
「咳咳咳咳咳!」
款款情深蜜意正浓,偏是有人悍不畏死地横插一嘴,而且还似怕没人理地咳得宛若肺痨患者。
被这么一打扰,徐晨曦才猛然省起在场的不光只古天溟一个,好象......这家伙的老头也在吧?
......
......这下和姓古的关系真是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自暴自弃、慢吞如蜗地从人怀里探出头,就见雷羿正一脸尴尬地扭着脚趾尖,而除了这个还杵在面前的大活人外,放眼所及又是一片的模糊黑漆,就连片刻前魂赴阴曹的冯犹父女也已没了踪影,只剩淡淡的血味在夜风中飘荡。
「有事?」毫无起伏的音调,平板又简短,若不是看着人唇蠕而动,实在很难想象这是出自古天溟那张可比苏秦的舌灿金口。
「咳咳,古老爹......老爹要我传句话,他、他说......」看着自家老大一口越发耀眼的白牙,雷羿就越没法把话说得干脆。
「小羿,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今天的耐性不太好?」
比起前句不冷不暖叫人摸不着脑的简洁,这回问语不但多了几许缓颊字眼也多了份闲适,听得人却更是垮了张巴掌小脸,旁人也许还听不明白其中玄机,他这个已受十余载荼毒的若再听不懂,就干脆出门直接沉湖算了。
吸了口长气壮胆,雷羿努力说服着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大不了明儿个就卷铺盖投奔在浔阳掏贼底的小旸旸,拐人混个三年五载地再探风头,届时就算那只狐狸腹里绵针一肚子鬼,千百个日子该也懒得跟他计较了。
「老爹说:让人惊扰到贵客本门难辞其咎,改日定备薄酒一席权充压惊赔礼,还有,折腾一晚徐公子想必也想尽早觅个静处歇息,然门里余房一时难以整顿妥适,所以看公子是否愿意屈就......要命,不玩了,再照老爹那文绉绉的背下去不累死舌头也打结,反正意思就是问小夜夜要不要跟我回去窝一晚啦。」
「你那麻雀窝也能叫『静处』?」
发话的语声依旧不急不徐甚至犹带着点笑意,雷羿却是突地又一个冷颤头皮开始发麻。
就知道这活儿是件苦差接不得,难怪刚才薛老头自告奋勇揽了死人的差事走,他不过也只慢了那么一点点,奈何在场的也就他们两个讲得上说话的分量,早知道扛也要把耿子那老实头从岗上抓下来挡箭。
「冤枉啊老大,话是老爹说的,我只是九官一只负责传话而已,不过我是非常乐意照顾小夜夜啦。」竭力澄清着自己的无辜,雷羿只差没指天画地咒誓,只要能确保他的麻雀窝别变成空空如也的和尚庙,别说委屈当只鸟了,要他每天少睡两个时辰学晨鸡报晓都行。
「真心话?」
「我发誓!」
唇挑,又是一个意味不明的恐怖笑容,鸡蛋里挑骨头的男人显然不怎么想就此作罢。
正当想找个替死鬼解闷一个想安然鞠躬下台,两造双方使出全劲准备舌枪唇剑一番大战时,一句困意十足的咕哝恰如盆冷水当头浇下。
「哈嗯~你们到底还要吵多久?给不给睡啊?」懒懒打个呵欠,话题的当事人已是睫帘半掩快要睁不开眼了。
旧伤未愈又让人在床上缠了一个下午,加上那记「指禁煞」几乎耗尽所有内力,他现在还能醒着没昏死就已实属不易,再没精神听这两只吵人的闲话家常。
「......跟我回房?」低低轻问了声,古天溟难能确定人定是听懂了那番唠叨里不言可喻的含意,却无法确定人是否介意,哪知话才出口,倚在胸前的脑袋便伴着瞌睡虫大力点下。
「......不怕没给我爹个好印象?」半开玩笑的语气,琢磨片刻,古天溟最后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不久前那句「都不是弱者」不单是说予人听的花言巧语,也是从承认这份情起时他时刻提醒自己的对等......
谁也不是谁的附属,谁也不能替谁决定,他俩可以将后背向与地信赖、可以疲累时地暂倚,却谁也毋需敛翅收翼在谁的臂膀下栖息。
就因为自己已立于太多人望其项背的顶峰,所以对这满心坎坷伤痕的男人他更戒慎提醒着自己时时谨记,记着初识时的潇潇秋雨里,那抹即使泥泞满身也依旧挺拔不屈的傲然形影。
「怕有什么用?」嗜睡地又是一个无声呵欠出口,徐晨曦努力撑开眼皮睨了眼头上兀自喋喋不休的吵人苍蝇,嘀咕声里俱是不耐:「又不是第一天跟你挤一张床,哪间房有差吗?再说该做不该做的都......还装什么鬼纯情?」
重新把头朝面前的温暖埋去,模糊的语声渐如蚊蚋:「管它的,反正你爹娘不早就知道我打哪坑哪谷出来的?猴穿了衣也还是猴,难不成还指望多了层皮就真能变成人......丑话先说在前,我可没擎云的本事讨人欢心,你自个儿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