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几种最常用?」我还以为就只有檀香跟沈香咧……
「这几种就是最常用到的,」叶洛看著李翔睿摇头晃脑,觉得很有趣。「不过到如今,也没有真正的龙脑树;有类似的品种能提供类似的香气,但要像以前把龙脑分成生龙脑熟龙脑,是做不到了。」
「等等等等一下,」拜托,你讲的是龙脑树吧叶洛?李翔睿实在无法理解身为龙脑树精的叶洛,怎麽有办法用开心聊天的语气谈论自己身体的熟度?「我以为龙脑就像上次慕容礼说的,只拿来做药材跟雕刻。」
慕容礼听到这里重重叹了一口大气。
「明万历十七年,提督军门周详允陆饷香物税例,龙脑交易每十斤上等税银三两二钱、中等者税银一两六钱、下等八钱——万历年间国库年收入才两百万两,进大观园的刘姥姥说二十四两小户人家可以过一年,明史里记七品知县一年奉禄白银四十五两。」
——也就是说十斤上等龙脑的税等於一个县长的月薪?!
「挖靠!好黑——不对,叶洛!你好贵!!」也就是说林若山手上那一块真的是定情物嘛!!拿一箱黄金都不一定买得到!!
叶洛只是呵呵笑著,对他来说用人类的标准知道自己值多少钱,一直都是很有趣的事。
「李翔睿……」慕容礼则是再次大大的叹息。「如果只拿来做药材跟雕刻,是不可能定为税例而且还这麽贵的,光看上等的税例就知道,上等的龙脑其实是奢侈品。」
李翔睿点点头,第一次发现身边有会走动的超级贵重品。
瑭杨古董店 2 苏合(2)
李翔睿点点头,第一次发现身边有会走动的超级贵重品。
「那苏合呢?」
「苏合香油每十斤税银一钱。」慕容礼想一想,继续补充。「而当时的檀香每百斤税银在两钱四分到五钱左右,沈香则是每十斤税银一钱六分。」
「很便宜嘛,怎麽会有人——」李翔睿猛然想起刚刚叶洛说过的话,察觉这之间的微妙差异。「是苏合香油?」
慕容礼点头,敲敲盒子。
「苏合香油是从各种植物提炼出的复合物,虽被冠以苏合之名,但它不是真正的苏合香;宋朝香谱还有以苏合入香,但以产地来看也不是真正的苏合香木,只是类似的东西。」
「即使是彷似品,宋朝的苏合香贵吗?」李翔睿虽然知道这麽问颇低俗,但如果没有可以类比的价值很难知道有多珍贵。
慕容礼偏头想了想,望向叶洛,叶洛也摇头,於是只好再次叹息。
「……我还没查,但应该不便宜。只是,苏合香似乎并不为当时宋朝人所喜爱,香方里出现的不多。」
「?为什麽?」很好闻啊,真的说起来,苏合香还算挺中性的吧?
「因为,苏合香是道地的温柔香。」叶洛不知何时拿出了茶具泡茶,在回答的同时,轻盈地把茶放在李翔睿面前。
「……男人不用女人会很爱吧?」这是什麽理由?
「清远明志是当时的风气,温婉娴良则是当时女性崇尚的美德;苏合乍闻之下清逸,但它实在太过温柔浓郁了,」叶洛缓缓提腕注水,笑看李翔睿皱眉思考。「你闻到苏合的时候,有什麽感想?」
有什麽感想?
温柔缠绵,像永远摘不到的花……?
「啊,原来如此,」伸手到叶洛面前续杯,李翔睿深深觉得跟这些人沟通,词汇总是不够用。「就是那种容易太过沈溺,然後似近明远、得不到的感觉吧?」
「大概吧,」慕容礼低头翻资料,看到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怔了怔,还是说了谢谢。「总之,宋朝也没有真正的苏合香。」
也没有?喔对了,我原本要问的不是这个啊,怎麽离题这麽远?
「所以慕容礼,你为什麽要找苏合香?」
慕容礼这次很重、很重的叹气後,像看白痴一样的瞪著李翔睿。
「当然是因为客户委托。」
「怎麽会找你们?这里是古董店欸!」你爷爷开窍打算改开万事通杂货店啦?
「——因为,」认命的把资料阖上,慕容礼决定欣赏手中的定窑瓷杯分散疲劳。「装香的盒子是古董、里面的香也是古董,连包香的那层纸都是古董——他不来古董店他找得到吗?」
「……找不到。」唔,店小开今天火气变旺了。「所以他是要盒子跟香一起找?」
「嗯,跟这长得一样的漆器盒子,里面听说有一整块的苏合香木。」
李翔睿发觉慕容礼今天只要一看到盒子就头痛,这盒子有什麽问题?
「叶洛,问你个问题,」
「嗯?」
「这个盒子有什麽问题吗?」怎麽想都觉得慕容礼不会告诉他,那问叶洛好了。
「不用担心,盒子很正常。」叶洛一听,先是窃笑,而後拍拍李翔睿的头。「就是样子不好」。
「……」跟这些人说话真累,这样谁听得懂!「哪里不好?它很漂亮。」
「这盒子应该是仿制品、模仿原来的漆器盒子,」叶洛边说,慕容礼边无奈的点头。「而这是汉朝时期的制式,里面的香木也是那时候的东西。」
「——而目前汉朝的漆器,没有传世品,只有墓葬品。」
* * * * * * * *
回到家,李翔睿记得最清楚的是,慕容礼一脸无奈地说:『我爷爷一口答应客人,转头说只要我知道在哪里,就算是坟墓他也去挖。』
想起来就想笑,那个死老头真的很无良耶,因为孙子不要钱所以特别好用吗?
外面天气逐渐变冷,所以李翔睿一回家就冲去洗澡,等他吹乾头发出来觅食的时候,记住他习惯的叶洛已经煮好简单的面放在客厅桌上,看著书、点上香烛等他,陪他吃宵夜。
那个烛台……
「面要糊了,今晚不吃宵夜吗?」叶洛阖起书,发现李翔睿的视线,会意一笑。「我想你拿回来就放著,还挺孤单的,所以配了烛和琉璃罩,不喜欢我就收起来,不会再碰了。」
李翔睿边咬著面边摇头,说起来他也挺在意的;虽然什麽都没说,但叶洛应该也察觉了什麽,既然如此,就这样放著吧。
「没关系,很漂亮。」说起来,跟叶洛一起住後,这房子不需要电器也是冬暖夏凉,真的很舒适,吃著面,更是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对了,叶洛,」
「嗯?」
「苏合,是怎样的树?有苏合树精吗?」
听到问题,叶洛发出笑声,伸指引动水气,在桌上幻出一棵树的影像。
「我没听过有苏合树精,但也许只是我不知道;你要看看苏合的话,它长这样。」
亮金色、铜金色的,很纤薄的叶子和细枝,即使如此感觉却很挺拔柔韧,树皮的颜色也挺深的,但看起来不是很粗糙。
「苏合的木质乍看之下类似紫檀,但它比紫檀更细致、柔润、坚硬、而且沈重——其重若石——烧之无烟,灰烬绵密白细,一点点就很香、而且持久。」
叶洛拉起李翔睿的手凑到他自己的鼻尖,李翔睿这才发现手上居然还残留苏合香的味道。
「苏合香很容易染上身,一旦染上便数日不退,此外它也是几乎能治百病的香。」
「这麽神?」李翔睿努力把面快速吃完,又想起下午的对话。「既然能治病,宋朝人干嘛讨厌它?」
「就因为不是真的,只留下徒有形似而无神似的替代品,不喜欢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真的没有苏合木了吗?」
「曾经,昆仑山……现称的天山上有、整个山脉都林星长著,瀚海那边最多了,你们叫做戈壁沙漠的地方以前是很漂亮丰美的原野,一直往北走,矮丛跟树就越多,苏合一小群一小群的长著、直长到水边,风吹过的时候真的很漂亮。乌金色的果子就是现成的良药,於是有苏合在的地方动物就很多,一棵果子落了树,十里内的动物都闻得到。」
「感觉……好热闹。」
那是完全无法想像的绿意与热闹,李翔睿看过影片、看过照片,现在那里只有延展到天际的荒凉,动不动还有沙尘暴。
「很热闹,在那寒冷的地方,苏合的温香很暖身……」想起游历的日子,叶洛笑得极其柔和。「暖香加上金叶子,真是温柔极了」
「为什麽连金叶子也算?」
「睡在树上很遮风雨驱虫,睡在地上就拿金叶子铺床,那叶子纤薄细致,睡起来真是又香又舒服。」
「……可是已经没有了。」感觉,是相当可爱的树。
「苏合长得太慢。虽然是一座山一座山的、一片片的长,但人类砍伐苏合也是数百年,龙脑可以数百年长出不少大树,」叶洛遗憾的摇头。「但是苏合不行,五百年的苏合,也不过比你我加起来,再高一点。」
「所以漫山遍野的苏合,才会撑不过两汉六朝,撑不过千年。」
所以,那一整座山的温柔,才会再也看不到了。
瑭杨古董店 2 苏合(3)
李翔睿睁开眼,一看见绿色就忍不住重新闭眼发出呻吟——又来了。
一如从梦里回到现实需要点时间,每次陷入器物的梦境,意识或记忆总会因此出现空白的部分,即使回神也搞不懂事情经过的细节。
但反正是看别人的梦与故事,全部看清楚了也没用。
摇摇头,感觉自己躺在地上……他现在所透过的人正躺在地上,张开眼睛,是蓝天跟金黄翠绿交错的森林,丝丝缕缕的寒意渗入衣里,莫名的很舒服。
啊,对,叶洛出门了,找资料找得很烦躁的慕容礼偷出死老头的酒,问我要不要一起喝。
好大一甕,不知道是什麽酒,很香很顺,有点烈但很好喝。
……然後应该是喝醉了,似乎两个人还醉倒在一起抢甕底,再然後……
再然後就跑到梦里。
想说这次的这个人好奇怪,李翔睿习惯性的坐起来想转换视角,发现这梦中人也跟他同一个动作,恍恍惚惚的觉得思考似乎很一至,於是也就不知不觉在树林里走动起来。
很冷。
有点晕。
感觉……脚好像很痛。
看来看去都是树,李翔睿想不通这次的梦为什麽会在山里,跟喝酒应该没关系……那麽,是哪个东西的梦?
寒冷、疲劳与疼痛的感觉渐渐增加,在李翔睿觉得他的神识将如同往常一般、跟著梦里人物倒下而沈睡的时候,他走到了那令他隐隐在意的地方。
金色的纤薄叶子、细挺的幼枝,颗粒匀细的深色树皮,隐隐暖香随风暗浮、无尽温柔——
「——这是…苏合?」
恍惚的想伸手去摸,突然却被人用力往後扯。
「满地血迹、原来是你!小兄弟,你一个人怎麽会在这儿呐?」
李翔睿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跟一个青年,正担忧的望著他,一边还翻出件衣服往他身上披,瞬间感觉温暖很多。
「小兄弟?小兄弟?你没事吧?嗳、这该不会撞邪、冲了神了吧?!」
这个人怎麽都不答话呢?真是奇怪……
不料眼前的两人却突然发笑,松了口气。
「你问我呢、这位兄弟,我哪知道你为什麽不回答?我也很奇怪呐!没关系!会说话就好,先让咱俩替你理理伤口、快点下山,在慢慢地说嗳!」
……咦?我刚刚不是在自言自语吗?
「请问……我刚刚有说话?」
中年男子怪怪地望了李翔睿一眼,边跟青年处理他的脚、一边摇头。
「我说你怕不是撞了邪,只怕是被山神拐上山作客,三魂七魄都还没归位!」
转头张望,李翔睿才深深明白,不是这次故事里的人跟他『心意相通』,而是他就在故事里!!
「呃啊……」这次更强了,不但跑到梦里,连衣服也换了……
李翔睿头痛的呻吟,别说衣服是古装了,连头发都披到肩上,这次是怎麽回事啊?
「陈大哥,轻点,」以为李翔睿的呻吟是因为痛,青年清理伤口的动作越发轻柔。「小兄弟,我姓苏、苏弘尧,这边这位是陈虎陈大哥,你先别怕,若是走失,待下山再帮你想办法。」
陌生人照顾自己也就罢了,还这样安慰自己很让人意外,李翔睿深深觉得现代人情真是淡薄。
「不……唔,怕是不怕,」真的不怕、左想右想还是不怕,李翔睿觉得这个叫苏弘尧的很亲切熟悉。「只是很不好意思。」
「果然是个斯文人、苏小弟,你瞧、恁多客气!还对我们这样的人哪!」
「……哪样的人?不都是人?」李翔睿还是困惑。「麻烦别人所以不好意思,该说谢谢就说谢谢,这很奇怪?」
只见苏弘尧边笑边站起身,从腰间抽出小刀,先对苏合树和掌一拜、再著力砍下一把叶子,重新蹲回李翔睿身边,就著石头细细全切成末,一时间芳香四溢。
「小兄弟,我看你这人顶好,陈大哥的话你也别想了,你想不通的。」
苏弘尧抬头看看李翔睿一脸困惑,摇头又是一阵笑,把切成末又捣成泥的苏合叶分一半给陈虎,手脚力落地敷在伤处包扎好,便再次对著树合掌,又用力砍了几把枝叶下来、放进一边的竹篓里。
李翔睿看包扎好了想站起来、却又被两人忙不跌地压回去坐好,另两人看看他、眉来眼去细声交谈之後,显然叫做陈虎的人讲输了,深深叹口气便拿起苏弘尧的竹篓,而苏弘尧则蹲在李翔睿面前。
「小兄弟,你那脚不能走,我背你、上来。」
李翔睿一看就知道对方要背他,但感觉就是很别扭不好意思,瞬间脸上发热。
「别不好意思,小兄弟,你现在刚上药实在是不能走,」苏弘尧看出李翔睿的心思,说实话他是真的颇喜欢这个客气却莫名其妙的外乡人。「真过意不去,剩下三分之一的路你再下来走,到时止了血也比较不怕。」
大实话是也不能让人为了帮他摸黑下山,李翔睿认真说了抱歉便乖乖趴到苏弘尧背上,然後有点……唔…很惊讶的发现苏弘尧背得还……挺轻松的?
陈虎看见李翔瑞的反应可不是苏弘尧的微笑,豪迈的笑声回盪在金色的山峦间,朴实自由、又无端多了几分潇洒华丽。
「小兄弟,我们这些老粗可不像你,扛得动扛得动!」
「唔……」扛得动归扛得动,我就不能客气点吗?一个男人给人背多丢脸!「受人帮助就是受人帮助,礼貌客气都是应该的——跟你是不是老粗没有关系。」
「哈哈哈!你行!你有趣!小兄弟、我欣赏你!」
陈虎又是哈哈大笑,笑得李翔睿直掉黑线。
「你别在意,他这人就是这样、没别的意思,就是很开心而已。」苏弘尧的声音轻飘飘地入耳,也是轻松快乐的。「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不要紧的话就说说吧,每个人都有故事,不想说,我们村里的人也都不介意的。」
……感觉是个很奇妙的村子。
「我叫李翔睿,这里是哪里?」
「这里?我们村子叫马口屯,就在这昆仑山脚下。」
李翔睿听得一头雾水,他是知道昆仑山,但昆仑山很大一座、支脉还很多,谁晓得在哪里?
「这里,」唔、该怎麽说才不奇怪?「离天朝那个郡最近?」
因为很有自觉问城市一定不知道是啥鬼,李翔睿死了心的改问郡——中国大部分的朝代都有郡,应该猜得出来是哪里吧?
而且既然还有苏合,怎麽想都不会太早,地点也一定不近。
而且照慕容礼和叶洛的说法,当时的汉朝不产苏合……
苏弘尧虽然奇怪,但仍然耐著性子回答。
「这里出了玉门关,离东边的敦煌郡最近,但也有段距离。」
李翔睿就算知道这样很没礼貌,还是很无力的大大叹息……也是,北边没什麽山,怎麽想都是西边……但怎麽会这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