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杜若

我脸上阴晴不定，而胡光海又朝我走近几步。
“但是，再怎么平步青云，难道温凝诠会疼你、相信你还超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你官运再亨通，还不是屈于人下的命！这就是你要的？”
我开始有些胆战心惊。这胡光海不过见过我几次，对我的了解却出乎意料的深。他知道我心想的是什么、最介意的又是什么，像是看到血的狼，紧咬不放。
“告辞。”
我不想再听他的话，也不想让自己的最丑陋的一面被人挖出，急急的想踏过门槛，胡光海却拉住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扯回。
他和善的面具已脱落了。
“放手！”我像上岸的鱼儿般用力挣扎。
“我是为了你好！”胡光海抓住我的肩膀，硬要我看着他那张扭曲的脸。“你不想让你们左家恢复过去的荣景吗？你们曾经远比温家要来的荣华富贵，那时温家在哪？你的祖父是三公之一，父亲官拜四品，叔叔甚至权倾当朝，而你呢？”

最后一句，胡光海是凑在我耳边说的。
“你只是个温家的仆从，一辈子，翻不了身。”
声音虽低，却如鼓击雷鸣，重重敲在我的心上。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想，我是靠着胡光海，才勉强站住的。他比我矮，但双手却非常有力，紧紧抓住我，不让我逃离。
“我知道的，远比你能想像的更多。”
“你查过我？”
胡光海没有作答，只是用那小眼阴寒的看着我。
“为什么是我？”我呼吸困难的问。
“你有一样东西，是别人没有的；有一件事，也只有你才做的到。”
他打着哑谜，不肯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隐樵……”胡光海离我好近，近的我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喘息。“我不会亏待你。”
“你不是要我娶你女儿？”
我不明了的看着胡光海，他的语气听起来太过热切。
“那是因为我不相信毫无羁绊的关系。”
“你只是一个平民，有什么能力给我想要的东西。”
我退后一步，他却又逼近一步。
“有右丞在背后撑腰，你怕什么？”
原来如此，所以胡光海把温家视作眼中钉。
背部抵上冰凉的墙，我发现我再也无路可退，而胡光海近在眼前，他伸出手，轻抚着我的脸颊。
“听我的话，隐樵。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财富、权力……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钱财买不到的？”
十五岁的那个上巳日，季浩温柔的微笑仿佛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我想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给我的一切一切，想起父亲去世让我生命起了滔天巨浪，还有之后所过的难堪日子－－

“你要什么位置，我都给你。”
面对胡光海的言语，我再也难以承受，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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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第二十四章

 

那一晚，我一直到深夜才返家，本以为家里的人都已睡下了，谁知走进大厅，发现娘坐在桌边，似乎已等候多时。
我有些勉强的笑了笑。“还没睡？”
“你这么晚没回来，我好担忧……”
娘凝视我，我却因为不知从何而起的虚心，别过脸直接往内堂走。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是小孩了。下次再这样，您就别等我，先去睡吧！”
娘站起身跟随在我身后，一边走一边说：
“我本想早点睡，但季浩那孩子晚上来找过你，还等了许久，我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在这等吧？只好陪着他，但是一直等，都不见你回来，我就劝他先回去了。”
我猛然停下脚步，瞪大双眼。“季浩来过？”
“嗯。”
“他找我……有什么事？”
从那天吵架过后，我就没见过季浩了。平常都是他来找我，我从未去找他，而争执后，我更不可能去，只是被动的等待，等待着他来……
想想，我们好像一直是这样。
“不知道。我问了，但他说有些话得直接跟你说，我就不好再问下去，该不会是朝廷上的事？”娘的表情充满担忧。
怎么可能？凭他的地位有什么需要跟我商量的？
“你明天去看看季浩，问他有什么事。”娘温柔开口。“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不过两个月罢了。”
“你看你，连时间都记得这么清楚，还装作不在意。不管怎样，季浩既然已经来拜访你，于情于理，你都该找个时间回访他才是啊！要不然传出去，外面的人会说你不懂做人。”说到这，娘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做人也真是难。你若跟季浩太好，人家会说你攀炎附势；你跟他太生份了，只怕别人又说你过河拆桥，不懂的报温家的恩。”

“嗯。”我淡淡的应声。
说到底，人地位高，做什么都对；地位低的，你做什么都错。
“算了，不谈这些，你要不要喝点热汤？我叫人去热。”
娘回头就要往厨房走，却被我喊住。
“不用热汤了，我还有事，先出门一趟。”
听到我的话，娘惊讶的很。
“有事？等等，隐樵，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
“我去找季浩。”
“季浩？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要找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明天早上再去……隐樵！”
娘在我身后急促的呼喊，不过我没理会。
去温府的路我熟门熟路，即使再深的夜都不会认错。来到温家墙外的小门旁，我知道那里总是有一个苍老的守门人待着，于是举起了手，轻轻敲门。
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呀？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是我，陈伯。”我低声回答。“我找你们四少爷。”
门咿呀的开了，对方将我迎了进去。
守门人本劝我明早再来，不过我用朝廷上的急事为理由，让他替我开了门。我还顺道请他不要通知温世伯，表面的理由是夜已深，我不想打扰温世伯的睡眠。事实上，是因为我现在根本懒得再去装笑脸陪人寒暄。

“今天四少爷很晚才回来，所以也是从这道门进来的，接着就往书房的方向走，大概还有许多事没处理完吧，你直接到书房去找，他应该还在。”
“多谢。”
走在往书房的回廊上，夜里的寒风吹来，惹的我些许瑟缩。而且随着离书房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越来越沈。
有些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例如，他究竟想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的组织一个家庭？但我还是问不出口，因为光从季浩的眼神，我就可以知道答案。他除了我，根本看不到别人，又怎么可能娶妻？

所以我不敢问、不能问，生怕从他的嘴里听到“不想”这个答案。一旦听到了这个答案，就得承担他的情意，回应他的承诺。但我担不起。
我一直想娶妻，这个心愿始终未曾变过。那个女人是谁不重要，只要她是女人，能替我生下孩子就好。因为只有女人，能让我得到我曾拥有，却又消失的“家庭”。
如今的确有某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了。她的父亲是胡光海，这点很让人讨厌--可是，就如姓胡的所言，她可以带给我不少好处，除了生产之外，还有其他的附加价值。
可是我若真娶了她，季浩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待我吗？而且我又要怎么开口跟他说我要去娶别的女人？如果两样只能选择一样……我要选择哪一个？
胡思乱想间，我已走到书房门口，里头果然闪着烛光，这么晚了，季浩都还不休息，难道真想为国家鞠躬尽瘁而死？
我故意不敲门通知，轻巧推开门，他果然伏案桌前，就着烛光阅览文章。
偷偷走到他身后，但季浩耳朵尖，我这点小伎俩怎么瞒的过，才踏了两步，他就转过头，看见是我，脸上的表情可真精彩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怎么是你？”
“吓到了吧。”我满意的坐在他身旁。
季浩好笑的瞄了我一眼。“这样也想吓我？我早听到脚步声了，只是想知道哪个没上没下的仆人敢随便闯我的书房，想不到是你。只是这么晚了，大门那边会放人？”
“以前我们两人出门闲晃后，回来发现大门关上，不都从小门进来？所以今天我也照办。哪，你今晚是不是来找过我？”
“我是去找过你，不过没见到人。你整晚上哪儿去了？”
“呃……我……”季浩问的很随意，不像要探听什么，可我就是心虚。上次才为这种事大吵又冷战，不是吗？
他见我不回答，叹了口气。
“不想回答就别回答，我没有逼你的意思。上次的事，后来想想，是我管得太多了些。毕竟你是你，我不能要求你依我的标准行事……”
季浩的话有些落寞，也有些看开的味道。
“只是自己要小心，官场上，没有一个人会无偿的对别人好，和善之下通常掩藏着心机。”
“嗯，我知道。”敷衍回答后，我直接绕入正题。“你今晚不是等了我很久？一定有要紧事吧？”
“是很要紧。”季浩抬眼看我。“再过两天，我得离开京城一阵子。”
“离开？去哪儿？去多久？”
我连着问了一大串，因为这真的很让我惊讶，连去其他地方做父母官都没做过的季浩，居然要离开京城？那他的职责怎么办？
想到这才发现自己很呆，季浩绝不可能因私离开京城，那自然是因为公事。而且除了皇上，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让他这等身份还去外头办事。
想到可能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意，真让我又妒又羡。
果然，跟我猜想的一样，对于我的疑问，季浩带着歉意回答：“这是公事，我不能说的太多。不过，只去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回来了。”
“三个月？”我喃喃的跟着念了一遍。此时此刻，一个想法跃入我脑中。
三个月，说长够长的了，至少长到足够我做些事。
若我挑明了跟季浩说我要娶别的女人，他会大怒。以他的脾气，绝对会逼我放弃，若我要娶，岂不得跟他撕破脸？想到这，我就实在不敢开口。
毕竟，我还是舍不得季浩。
但如果……不让他直接看到这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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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第二十五章

 

季浩的个性我了解，他从来不曾真的对我动怒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这点我有自信。
只是若直接刺激了他，泥人也有土性儿，我怎么能承担这种风险？
所以，干脆先做了再说，等他回来发现一切已成定局，我要开口也容易些。人对于正在眼前发生的事会产生抗拒，但对于已存在的事实则较可能选择接受。
我脑子尽转着这些念头，或许沈默的太久了，季浩伸出手触摸我的脸颊，那股冰凉才让我回过神。
“你手好冰。”
我低喃着，将他的手拿到嘴前轻轻呵气，想温暖他。
季浩默默的看着我的行为，手指划过我的嘴唇。
“我觉得……三个月好久。”
“嗯……是啊……”我有些心虚的垂下双眼。
“从你回到京城后，我就难得跟你好好的说上一会话。好不容易等你考完了试，我们却老是在争吵，短短几个月，吵的比我们十五岁相处的那一年还多。究竟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呃……我……不知道……”我支吾其词，或许是因为我变了，季浩却没有变，所以我们才会吵成这样。
季浩的手伸到我后颈，将我拉入他怀中，好温暖的体温，我好久没有感受到他的体温了，才一接触到，便紧紧的回抱住他，靠在他的肩头上。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等考上后，我带你逛京城？”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你回答什么？”
“我想想……”想到那个纯真的日子，我不禁笑开了。我真的怀念那个时候，不用担心任何问题，天塌下来都有人替我顶，如今是我得替人撑起那片天。“我回答你，嗯……我回答什么？”

“你说，到时候一堆人站在门外等着逢迎巴结呢，还等你？”
听到这句话，我沈默无语。当时是开玩笑，纯粹说来气气他，怎知现在玩笑话成真。
良久，我才艰难的回答：
“我当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在开玩笑……”
“嗯，我知道。只是现在的你离我越来越远，也是事实。我常常不安，常常在想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你还没来京城时，我去找你，那时，我以为我真的了解你了，因为你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惊喜、那么思念。但现在呢？映在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季浩抱着我低声说着，他话语中积压的感情让我有些害怕。他一直很温和，有时被我逗的太过火，才会发脾气。我也一直知道他喜欢我、爱我，可是他不曾说出口。或许是他每次开口，都被我故意岔开话题，这让他不敢再说。

可是这次好像很难逃过去了。
我被他紧紧搂住，失措的眨着双眼，想着该怎么办。
季浩的气息炙热的像是要灼烧我的耳垂。
“不管我怎么问你，你永远不说。你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对于我到底是什么感情。如果你只是要争一个先后，要分一个输赢，那我认输。你不肯说，我来说，这样可以了吧？”
说到最后，他的话中甚至带着怒气。
季浩抓住我的肩头，逼我和他对视，一字一句的说：
“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是情人间的。我也不会再去喜欢上别人，只有你而已。”
我默然半晌，轻轻问。
“永远只有我？”
“嗯，永远。”他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仿佛已在心中演练的驾轻就熟。
我有点想哭。他很傻、很笨。如果当初我们不要认识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认识不可？
“你不想娶妻？”
“不想。从以前到现在，我就想过绝对不娶。”
“你不想有一个家庭？你不想要生儿育女？”
明明知道多听他的承诺只会让自己更难过，我还是一直问着。
“对我来说那并不重要。”
可是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只想要你而已。”
我试图捂住耳朵，身体颤抖着。
“只要有你就好了，其他都没关系。”
他说的好认真、好坚决。
听到这句，我终于难以忍耐的抱住季浩，拼命痛哭。
“怎么了？隐樵？不要哭啊……为什么要哭呢？”
季浩几乎没看过我痛哭失声，有点慌张的抱着我、哄我，轻拍我的背脊，而我依旧哭着，哭很多事情，我哭，因为我好希望我是他，我希望我能跟他一样什么也不在乎，能够勇敢的说出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我多想真的能够只要有他在就好，其他都能够一甩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