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陷在床里,已经是春天偏近入夏的天气了,身上还是盖着厚厚的被子,像是怎么都暖和不起来一般,我甚至觉得能看见他在微微颤抖着。
走近些看,宁哥哥的情况比我想像中更可怕,脸色差得几乎能让人误以为是死人或者僵尸什么的,青白之中还带着灰色,两个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像是自出事以来便再没睡过一般,眼睛周围黑黑的一圈,从这张脸上,完全看不出曾经俊俏的影子。
宁哥哥醒着,见到我们进来,挣扎着想起来爬起身来,虚弱地开口问:“静儿……谁来了?又是道士么?”
静儿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小心地将他再按回床上:“是愿哥哥来了,你别起来,愿哥哥和他的道士朋友来看看你的病情,你躺着就好。”
“愿哥哥是谁?”宁哥哥被按回去躺好之后,静儿再给他掖好被子。
“就是南方叔叔家的李逍愿,愿哥哥。”
“喔……原来是愿儿啊……抱歉,我现在……没法起床……”说完还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每一声都像是会把内脏整个都咳出来一般,实在让人心疼。
看着宁哥哥这么虚弱的样子,我心里很难过,想我们小时候虽然没有多少机会聚到一起玩耍,可宁哥哥却是我为数不多的儿时玩伴之一,现在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自然希望打心底能尽快治好他。
这时伯母也来了,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睛很红,一定是整天为宁哥哥的事操着心。
“娘,这是愿哥哥还有他的道士朋友郑涟舒。”
她向我和涟舒这边款款走来,步子有些不稳,她轻柔地握住我们的手,眼泪随即就流下来了:“愿儿,你都长得这么大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俊……难得你来京城来,我们家宁儿却是这个样子……”
“伯母,你放心好了。”我安慰地在她的手上拍了拍,“宁哥哥是受妖物所害,我和涟舒正是为此事而来,我们一路从修行的青丘山赶来,解决了两件这个妖孽引发的事端,一路上与这它颇有些渊源,宁哥哥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真的吗?”伯母立即露出喜悦的神情,“那就好那就好……那……那要不就快帮宁儿看看吧!”
“我们先问几个问题好了。”涟舒说。
宁哥哥轻轻点头:“嗯,你问吧。”
“十几天前,我是说在你身子最先开始恶化的那天,你有没有在什么可疑的地方拿过什么可疑的东西?”
涟舒的这个问题刚说出口,静儿低下了头,伯母则瞬间变得更为开心了。
宁哥哥从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区别来,但听到涟舒的话之后,他的身子显然不自在地动了几下,脸向里侧过去一些。
“怎么了吗?”我奇怪道,为何同样立场的三个人,会有两种不同的反应?
伯母为涟舒能问到重点而欢欣愉悦,这个反应正常得很,可静儿和宁哥哥反倒是不太愿意回答的样子,他们到底想隐瞒些什么呢?难道他们不想将事情弄清楚,好快些救宁哥哥的性命吗?
“对,郑道长问到点子上了!”伯母欣喜地说,“正是有那么一样东西,就是因为它,宁儿才会变成这样!宁儿,快给郑道长看看!”
我大喜,没想到这事情这么容易便出现转机了,道:“嗯!太好了,如果知道是什么那便好办了,只要将这东西交给我们……”
我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宁哥哥粗暴地打断:“就是因为拿不出来,我们才会如此束手无策!不然找道士做什……么……咳!咳咳咳……”
“哥!”静儿连忙轻拍他的胸前为他顺气。
长时间生病的人脾气总是不怎么好,这点我非常理解,但是拿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快给道长看看啊,宁儿。”伯母催促道。
宁哥哥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整个人转过来,这时,他一直隐藏在床铺内侧的另半张脸,完全暴露在了我和涟舒的视线之下……
我和涟舒同时深深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怎么样一张脸啊!简直让我不敢直视!
宁哥哥的右脸颊皮肉之下,有一块类似胎记的东西,它的颜色与褐色相近,有些发黑,最为恐怖的是,那块胎记竟然在皮下隐隐地蠕动着!它时而转着圈,时而扭动着向上爬,有时像是一个漩涡,有时则变成了蚯蚓状,再有一团团黑色的死气时不时从皮下渗出,着实是让人反胃!
难怪宁哥哥说拿不出来,一开始也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从一个俊朗的美青年一下变成现下这副模样,若换成是我,我也定然受不了这种打击。
我原先压根便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麻烦,看它这么变幻莫测的样子,只能判断出这是一件条状物,其真正的样子根本难以分辨。
“宁哥哥,这东西原来是个什么形状,你可知道吗?”考虑再三,我决定先从小事问起,由表及里渐渐深入下去,才不会刺激到他现在已经极为敏感自卑的心。
“是枚戒指。”他答道。
原来是戒指……我摸着自己的下巴,小心翼翼提了下一个问题:“它是怎么进去的?”
“我也不知道……”宁哥哥转过头,把这块可怕的胎记再次隐藏起来,“那天我只是拿着戒指在手上把玩,它突然化开就进去了,咳……咳……”
静儿在一边点头附和道:“对,它前一刻还是戒指的,后一刻便化成了黑色的雾气,一下就从我哥的手掌中钻进去了。我当时就吓傻了,以为是我自己眼光或者是他搞的什么花样,后来看到他突然慌了神,接着一柱香后,脸上就出现了这种东西,我才真的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涟舒让宁哥哥将手腕伸出给他把脉,一会儿之后,他道:“幸好宁公子的灵力不弱,戒指在你体内存在那么长时间,日日夜夜都在不停吸收你的灵力,若换作是普通人的身子,绝对撑不了十二天那么长,早就垮了,但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好当然是能将戒指取出……”
“不行!不能毁我的脸!”宁哥哥大叫,“我宁愿死了也不能……咳咳……也不能毁我的脸!”
“你别急,涟舒还没说完呢。”我安慰道。
从手指进入,到从脸上显现出来,这枚戒指恐怕已经与融入到宁哥哥的血肉中去了,即便我们动手毁了他半张脸,也难担保这些死气能全部被去除,而不会通过血脉移到别处去。
涟舒点头,继续道:“想彻底消除影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取出它,但这些东西在宁公子的体内存在太久,已与你的血脉融合,实在是难以分开,况且破相取戒指过于痛苦,我也不支持使用,现下就有两种方法,可以将这枚磨耗宁公子生命的戒指逼出来。”
第三章 吸血公主(上)
听到能不破相就把戒指从宁哥哥的脸上弄出来,他们三人自然高兴,忙拉着涟舒问怎么做才好,他们是不是也能帮得上忙。
涟舒继续道:“第一种方法较麻烦,宁公子需一直待在一间屋内,我们在屋子的八个方向全都贴上符纸,可使戒指与外界的联系断绝,然后由我和逍愿两人每天轮流施法,因为死气的量很大,我们不能确定到底需多久,若是宁公子身子情况还可以,能配合我们将死气赶出,则可能只需半月,若是不甚顺利,则整个过程可能会持续一个月或者两个月。”
静儿起初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像是想从我的身上看出一些得道高人的影子似的,待涟舒将这第一个法子讲完,她中途插进来道:“这个方法很好啊,麻烦在哪儿?”
我帮忙解释说:“因为有屋子四面八方贴上符纸后,戒指与外界的关系便完全断死,中途若是有什么人或者物进进出出都会使前面下的工夫白费。用这个法子,吃饭、洗澡和如厕都会成为大问题,所以需在一开始便将食物水和一干东西全部准备好,若是事先料想不足,中途再要送东西进来,便是前功尽弃。”
静儿大概将长时间都在同一间屋子内吃饭、洗澡、如厕的情景想像了一遍,她干呕了一下,便让涟舒继续说下去。
“第二个办法只是一个假设,但相对前一个方法简单多了,我们刚才说到我和逍愿此次下山是为了追踪一只女妖,而我看宁公子的情况,又与那只女妖的惯用手法极其相似,此处的死气如此强盛,恐怕女妖已经离我们不远了。”涟舒说到这里,眼中明显有兴奋的光在闪烁。
也难怪他会这么高兴,我们追寻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最为接近的地方,又有一条明显的线索摆在眼前,如何能不兴奋。
“因此,”涟舒接着道,“宁公子若是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女妖的线索,我们追查到死气的源头,直接将其杀死,便省去了最大的麻烦,届时戒指自己便出来了,即便只用些简单的术法就能轻易将它取出来。”
伯母在一边显得很高兴,她刚开口道:“太好了!宁儿,你快把十二天前发生了什么告诉郑……”
“我想选第一种。”宁哥哥安静地将两种方法听完,坚定道。
“为什么!?”除了宁静两兄妹,我们都叫起来。
“宁儿,娘觉得第二种方法听起来是有些玄乎,可比起第一种来切实有效得多了呀,你是不是害怕等待的时间太长?这种保守的做法不像你啊,你就别再瞒着,将之前的事告诉愿儿和道长吧,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啊。”
“娘……我……”宁哥哥支支吾吾,明显有些动摇,“我怕会给家里……带来麻烦……”
“宁儿!”伯母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几分哭腔,“再大的事有你爹顶着,十二天前你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你才二十一岁,你就忍心让爹娘白发人送你黑发人……?”
“但是我……爹知道了会杀了我的。”宁哥哥还是摇头,像是对跨越这一条说与不说的界限充满了挣扎。
“你爹要杀你,让他先跨过娘的尸体好了!”
宁哥哥下意识往被子里钻了钻,眼神也不敢直视他母亲,低头小声道:“我……我们去了公主坟……”
“公主坟!?”“哥!”伯母和静儿同时尖叫道。
公主坟是什么地方?为何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们轻些……咳咳!咳咳咳!”宁哥哥连忙阻止她们继续大声叫下去,说得太急,才说完半句话便使劲咳嗽,声音可怕地几乎像要咳几口出血来,静儿小心喂了一口水才好不容易顺过气,“我……咳咳……所以我说会给家里找麻烦的……”
伯父这时也被尖叫声引进门来,他显然刚才就在屋外,也已听到他们的对话,激动地举起一只手便要给宁哥哥一个巴掌,被伯母连忙拦下来。
他的手半举在空中,不上不下的卡在那里,气得眉间的川字皱纹又深了几分,怒骂道:“你!你!你竟然会去那种地方!本朝明令禁止百姓踏足公主坟,一旦被发现,便是诛连全家的大罪!你,你真是白吃了二十多年的饭了!居然会如此不懂事!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给我们李家抹黑!若是真的东窗事发,你就在黄泉给李家的列祖列宗请罪吧!”
听了伯父这番话,宁哥哥好不容易才停止的咳嗽比方才咳得更凶了,伯母心疼自己的骨肉,劝着伯父别再逼他,伯父瞪起眼睛显然气得不轻,但妻子的话还是听了进去,一甩袖子,骂了句“孽子”,便出去了。
静儿还是小心翼翼将水小勺小勺喂进宁哥哥嘴里,可即便是这样,他原本青白的脸色硬是咳成了青紫色。
我心里有莫大的疑惑,但因为他们家务事在先,伯父又在气头上,我实在不便询问,便忍着不开口,后来见宁哥哥越咳越厉害,觉得行势不对,立即给他输了些灵力过去,好暂时保住他的身子,涟舒则用袖子在他面前一甩,让宁哥哥直接昏死过去算了。
我给他盖上被子,在床头贴上一张符纸,挥手示意大家出去说话。
到了外屋,伯父还在,见我们一干人走出里屋,劈头对着静儿就问:“静儿!宁儿出事的那天,你在不在!?”伯父这人本就看起来严肃,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更觉蹊跷,他狠狠皱起眉头,用不容反抗的语气问。
可怜的静儿被伯父不怒自威的样子吓得身子一抖,连大气都不敢出,细声细气答:“爹,我……”
听这语气,还有静儿像是受惊小动物一般的表情,估计也是跟去了……
“你们去什么地方玩不好,非要去那吸血公主的陵墓……?”伯母立时便流下眼泪来,“我们给你们讲的那些事,全部都是些真实的历史啊……”
“伯母,你们口口声声说的公主坟,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父叹了口气,才缓缓道来。
原来传说那公主坟中所葬的人是前朝末期的公主,因修习邪法走火入魔,最后竟然需靠吸食人血为生,她一顿能吸光大约三个成年人的血液,一日三顿便是九个人,吸食的大约都是周围的百姓,城里的百姓纷纷逃离,京城人数锐减,后来她一旦“饿”起来,连原本不会动手的皇族或者小孩儿都不放过,最后搞得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生怕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这个吸血公主的食物,但是所有人都拿她没办法。
正在众人以为京城的百姓都会沦为她的盘中餐时,出现了一个老僧人,僧人与吸血公主在京城上空斗法,大战了一天两夜,终于将其杀死,最后按老僧人提供的墓葬方式,葬在了某处极为隐蔽的地方,并叮嘱皇帝永世不得开墓,因妖女的邪气未曾散尽,一旦开墓便会便她再度现身人间。
而这时前王朝已被公主折腾得千疮百孔,不久便被本朝取代。
本朝开国皇帝知道这段惊人听闻的故事,便下令上至皇族下至百姓,不论任何人都不准接近公主坟,若有接近者,皇族立斩,其他任何人则都诛杀全家,严惩不怠。
听伯父讲完,我和涟舒都几乎肯定了前朝公主便是我们几月来寻找的妖女,长久以来的辛苦不曾白废,终于让我们找到了死气的源头!而总结其近几个月来的行动,不难发现,这个妖女正在收集活人的精魂,使自己复活!
我们只要在她完全恢复力量之前,寻找到坟墓的位置,趁其不备将她正法,就不会再度发生前朝的惨事了。
但我刚开口试图打听公主坟的具体位置,便被伯父打断:“不用说了!”他果然地说,“我不会将公主坟的位置告诉你们的,李家已经出了两个不孝子,竟敢私闯禁地,知道了这件事,我更不会让你们去!”
我和涟舒辛苦寻了几月,好不容易到了北地,终于让我们有些希望的时候,他们竟一个个不是不说,便是不让我们去!
伯父接着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静儿补充道:“你也不准将公主坟的具体方位透露给愿儿听!”
“是,爹……”静儿听了伯父的叙述,自知闯下滔天大祸,从刚才起就不曾抬起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