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罡嗜武成狂,同时因为经营陆上的货运生意,因此结交了许多五湖四海的朋友,洛绝峰的那名家将是他的旧友之一。他押送货物到东云的边境,正好与洛氏主仆相遇。那名家将受了很重的伤,弥留之际把洛舜华交到了他的手上。
洛舜华那时候也染上了重病,持续多日高烧不退,待到他清醒之后,往事悉数尽忘。凌罡把他带回了无忧岛,编造了一套说辞,连与他青梅竹马的妻子茹英也不知晓易名为云木潇的这个孩子的真正来历。
洛绝涛的皇位还没有坐稳两年,便被大将军洛毅扳倒,三王子洛绝尘继位。云木潇天姿聪颖,凌罡最为得意的是调教出他那身惊艳卓绝的轻功,他是真心把他视作亲弟看待。洛绝涛被杀,没有了报仇的必要,而云木潇对往事也完全没有印象,凌罡决定保守他身世的秘密。
原本云木潇留在无忧岛,做个快快乐乐的江湖人并没有什么不好,但他痴迷上赵轻寒,让凌罡担忧的是他留在京城之地,或许有一天会碰到北夜国的皇族中人,揭破他的身份。所以他一直反对云木潇与赵轻寒在一起,听闻云木潇要跟随赵轻寒去北夜国,更是立即阻止。
凌罡说:“你见过木潇的身体,他左肩上的那个烙印,是洛氏皇族的印记,足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赵轻寒当然知道凌罡没有说谎,还有谁比他更加熟悉云木潇的身体?
北夜国的君主洛绝尘今年已经二十六岁,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子嗣,云木潇的存在就是对他的帝位的威胁,所以他不能够让云木潇跟随他去北夜,远离危险就是保存他最好的办法。
车队在中午时分抵达铁岭关的城楼,边境的守将出来迎接。安顿下来,沈素衣要前去烽火台,薛凤歧让赵轻寒与他同行。
“你陪素衣去看看就回来,开解一下他,别让他太伤怀。”
薛凤歧自己不陪沈素衣前去是有原因的,他原本不愿意带沈素衣同行,但是沈素衣坚持要看一看当年萧英齐埋骨的地方,他只好把他带出来。一路上他忍耐得很辛苦,才没有把前去北夜的另一个目的告诉沈素衣。萧容接到密报,有人泄漏了武王落在北夜的大将军洛封尧手上的消息,传闻是真是假有待考证,他不说是不想沈素衣再一次希望落空。
七年仍思念至深,沈素衣的痴情让他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天空不时飘下来三两朵雪花,天色昏明欲暗。沈素衣登上高台,用手在粗糙的城砖上抚过,城墙刻画着年月斑驳的痕迹,从空中旋舞而下的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沾染了热气很快就融化了,只剩下一小摊的水渍,沁着冰凉。
萧英齐,那个正值二十五岁盛年,英姿奇伟,如青松屹立的男子,就是埋骨在这个陌生而冰凉的地方。
沈素衣的脑海中浮现他的音容,这座烽火台之上,他曾经在嘹亮的号角声中察看敌情,战袍猎猎,面色沉凝。他说过保护萧氏的江山,是他的责任,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这样做了。无情的战争带走了他,但是他也击退了北夜的大将军洛毅所率领的五十万大军的来犯,这一片昔日的战场早已沉寂,漠漠朔风下的平静,是他用宝贵的生命换来的。
凛冽的北风吹面生寒,沈素衣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为这样的男子守候,他一生无悔。
“雪下大了,素衣,我们回去吧。”
沈素衣已经在烽火台上流连了一下午,天色渐暗,赵轻寒不得不催促他回去。
马车停在烽火台下,待沈素衣先上了车,赵轻寒抬脚踩上踏凳,迎面吹来的风中送来一丝淡淡的香气,似麝香又似檀香,只有长年累月用香料熏染衣物才会有这种味道。
他的脸色一沉,撇下沈素衣逆风奔了过去。
若在以往,待赵轻寒奔过去,城墙下的那个人早已闪得没踪没影,但今非昔比,赵轻寒急步奔过去,那抹人影还没有来得及避走,被他抓了个正着。
“云、木、潇!”
遁走的身形因为赵轻寒一声带着怒意的呼喝而遏止,云木潇回过头,讪笑着说:“轻寒,你是怎样发现的?”
“麻烦你下次跟踪我之前,先把身上的香味去掉!”
云木潇把衣袖凑到鼻下闻了一下,“怎么可能?我又没带香囊。”
“我说过你不能同去北夜,”赵轻寒目光严厉地看着他,“木潇,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就立即回头,否则你以后都不要再来见我!”
“轻寒!”云木潇委屈地看着他,原本以为已经跟到边境,即使被发现,赵轻寒也不好赶他回去,但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生气。“你不在我身边,我根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一路走来,我迎着风雪骑马跟踪车队,雪花扑面,手脚都冻僵了,用热水烫半天都没有知觉。如果不是想念你至深,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你不肯让我跟随,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木潇!”
这个男子对他的执念是如此的深,连分开一个冬天也不肯,他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听我的话回去,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在一起,你不必执着于一时。”
“我不要跟你分开,即使只是一个冬天,也不可以。”云木潇执住他的手,“轻寒,告诉我理由,你从来不会这样,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你说出来我会改。”
他是一定要逼他说出心中的惧怕吗?
只是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会如何的追寻然后闯出祸事来?
云木潇执着而坚定的目光看过来,赵轻寒脑海中天人交战。如果他足够理智就该用尽办法使他回头,但他的感情是如此坦率热烈,甩开他的手,他会有多伤心?他不忍心为了保全他的性命而伤了他的心。
城墙的另一边传来一声惊呼,是沈素衣的声音。
转身看去,烽火台下护送马车的几名侍卫正与另一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马交手,而沈素衣乘坐的马车,正被劫持着往北面迅速逸去!
赵轻寒想要冲出去,被云木潇一把拦下,“轻寒,你留在这里。”
他转身跃上马背,一夹马腹,追逐着被劫持的马车而去!
056-被劫持
马车被劫持,云木潇横地里持刀冲了过来,对方带头的男子与他打了个照面,明显是错愕了一下。云木潇抓住这个机会,从自己的马跃到了拉车的马上。
轻功未废掉之前,他做这样的动作是轻移易举,但眼下是有些勉强了,他落在马背上,回身把车夫扫开,然后一拉缰绳,驾着车纵马狂奔。马车的体积庞大,在野地里疾驰,扬起了一片迷茫的雪花,围攻的众人不得不往两边避开。
带头的男子从马颈上卸下短弩,这是北夜国有名的“连珠弩”,三箭连发,凌厉的气流从侧面直射而至,云木潇连忙往后翻跃避开。他滚落在车辕上,拉车的马失去操控,速度稍为缓了下来,对方抓住这个机会挥刀砍断了拉车的缰绳。
马车在原地停了下来,云木潇把撞到七晕八荤的沈素衣护在身后,然后被对方像是潮水一样包围。
落入对方的掌控之后,赵轻寒也被擒住塞进了车厢里,不明来历的这小队人马劫持着他们一路往北而行。
手脚都被束缚,连嘴巴也被堵上,云木潇把身体挪近赵轻寒,只能用肩膀蹭着他,关心他的情况。赵轻寒明了地摇头,他们虽然被劫持,但对方暂时没有要取他们性命的意思,除了行动不自由,三个人都没有损伤。
烽火台所在的位置,是在两国边境的城楼之外,也即是两不管的地方。在这种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荒漠,不应该会出现流寇,对方训练有素,而且被劫持后一直北行,赵轻寒隐隐明白,这是北夜国的所为。
是因为云木潇的身份被识破,他们才会被劫持吗?
想到对方出手狠绝,那几名侍卫无辜被杀,赵轻寒的心头掠过一阵寒意。他带着隐忧看向云木潇,他们在两国不属的野地失踪,即使薛凤歧心有怀疑,也没有证据向北夜国要人。他不允许云木潇同行,但他还是偷偷地跟来了,该来的看来怎样都躲不过。
云木潇目光灼灼地迎视过来,黑眸中流露着关怀。赵轻寒把身体靠了过去,到了这种地步,责怪他已经没有意义,若云木潇真的躲不过这场劫难,就让他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去面对。
夜色渐上,北夜国边境的城楼一片肃目。军府之中,洛封尧踏着薄雪走进后院,靴子落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微声响,守卫院门的士兵连忙向他迎了上去。
今年二十四岁的洛封尧在七年前其父洛毅死后,便承袭了北夜国的大将军之位,他的长相硬朗,眉眼修长,抿起的薄唇带着一丝嘲意。
“那个人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后院之中关押着的是让人头痛的人物。刚开始没有杀他,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下不了手。他承继自父亲洛毅的,不单是大将军的权位,还有他狠辣的作风。不杀这个人,是不甘心此前的忍耐和试探都付诸流水。
这个昔日位极尊荣,今朝沦为阶下囚的人,是东云国的摄政王爷萧英齐。
七年前铁岭关一役,血流成河,他的父亲洛毅以身成仁,北夜国五十万大军溃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已经没有顽隅之力的萧英齐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没有把人交出去,所有的人都以为东云的武王死了,连北夜的国主洛绝尘也不知道他扣押了萧英齐在手上。边关重地是他的权力范围,他派驻心腹看守,只要下令封口,这个消息便不会被泄漏。洛毅被萧英齐率兵围困,死前唯一接触过的人就是他,所以那份遗书也落到了他的手上。
只要得到那份遗书,就可以有足够的把握扳倒洛绝尘,他那个无情无义的堂兄,如果他当日肯及时派兵,他的父亲就不会不敌东云战死。但是萧英齐不亏是东云的武王,血性豪情,性格坚韧高傲,用刑、逼问,都撬不开他的口,七年的时间,他的耐性早就耗尽。
平常的皮肉刑法不能使萧英齐折弯,但洛封尧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他的弱点,所有的忍耐马上都要到尽头,他今天是带着一份雀跃的心情来看视这个头痛的人物。
守卫的士兵恭谨地回答,“他除了一天三顿,就是削竹作笛。”
洛封尧冷笑,“他倒是好雅兴。”
进了院门,又经过两重看守,才到了关押萧英齐的地方,阴暗湿冷的小房间,一灯摇曳。如果不是在敌对的位置上,萧英齐是个值得佩服的人物,七年了,身陷囚笼不得自由,但意志却坚如磐石没有半分动摇。
他的存在对北夜是威胁,只要得到他手上的遗书,洛封尧绝不会再留这个人在人世。
守卫的士兵为他打了开房门,洛封尧弯身走了进去。萧英齐手中握着薄刀刃,一身竹屑,目光从容平静地抬起头来看他。
一室相对,无言却隐隐有金石击鸣的回响。
洛封尧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我不在边关,武王的日子似乎过得很逍遥?”
“托赖。”
萧英齐分不出冷热地回了一句,目光已经落回手中的竹笛之上。七年不见天日的囚困生涯,他满头的黑发都染上了白霜,昔日的高大俊朗耗损,双颊凹陷,面容清瘦。但是他的目光,始终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那种凌厉,一如河床里的青石,不管被流水冲刷多少遍,依旧无法被覆盖。
洛封尧嘴角的嘲意更深,“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如此从容,武王,你让我不得不佩服。我曾经想过就这样一直把你关押,看你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更想看看你打破镇静的样子。”
“哦。”萧英齐挑起了眉,“你是想看到我萎蘼不振,还是痛哭流涕?如果你真的希望看到,我无所谓可以配合一下。”
洛封尧也不愠,悠悠地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是什么能让你的信念七年不倒?”
萧英齐唇边弯起一丝弧度,“我不过是相信,只要不死就会有希望。”
洛封尧冷笑,“你最好一直坚持着你的希望,好好地多活几天,否则要我动手解决一个废物就太没意思了,我会让你把希望带到坟地里去。”
萧英齐抬起了眼,“我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
洛封尧掉头离开,双方各有立场,跟这个人对话,不管说多少句都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七年来他已经习惯。派去劫持沈素衣的连炎应该回来了,等待萧英齐的将会是一场好戏。
被刑虐到半死都不哼半句,却在重伤昏迷之时无意中叫出情人的名字,萧英齐有种的就应该到死都不要松口。再坚强的人也会有弱点,连老天也偏帮他,早在薛凤歧带着车队离开东云的京城的时候,他便已经接到线报。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接触沈素衣,现在他自己送上门来,他不好好利用就太对不起这七年来的忍耐。
洛封尧走后,萧英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薄刀刃“咣”声掉到了地上。双腿曾经在冰水里浸泡过几日几夜的,每到寒冬就落下了旧患,刺痛无尽无了,像是在雪地里磨砺,又像是放在火上炙烤。
被关押在污黑的囚室里,漫到腰间的水冰冷而刺骨,四肢被手腕粗的铁链牢牢铐住,整个人成大字被囚禁其中。曾经位极尊荣的东云国摄政王爷,落在洛封尧的手上是此般的凄惨。但是最让人难以承受的,往往不是突然而来的痛苦,而是这种如蛆附骨,漫长没有尽头的折磨。
房间冰冷潮湿,御寒的衣物不足,他脸色发白,身体发抖,咬紧了牙关才把痛楚的呻吟抑止了下去。
所有的人,包括沈素衣在内,一定都以为他死了。一刀了断或者是向洛封尧低头,就可以摆脱这种折磨,但是他不能弃掉尊严也不能就此死去,他答应过沈素衣会回去,就会用最大的努力兑现这个诺言。
一波剧烈的刺痛过去,他的额角渗出了豆大的冷汗,他缓慢地伸出手,把地上的薄刀刃捡起,继续削竹作笛。
刀刃在竹子上削过,碎屑纷飞,只有这种时候,他眼中的凌厉才会被温柔所取替。七年的时间,思念早已泛滥成汪洋,他是如此的想念沈素衣,那个爱钻牛角尖,又爱胡思乱想的素衣,会不会真的在他离去之后就再没有吹笛?
苦涩的心境中掺尽了一寸甜蜜,像是清风吹开了阴霾,他庆幸有沈素衣,他也就有了坚持下去的信念。
被洛封尧派去劫持沈素衣的连炎押着人回来,步进前厅复命的时候,洛封尧正负着手站在窗前看雪。摇曳的灯光打落在他的身上,硬朗的身形有一丝平素不多见的感伤。
连炎有一个错觉,仿佛看到当年那个逃到西紫国境,被逼到尽头而毅然跳河的少年。
十二年前,他还效命于大王子洛绝涛,内乱兴起之时被派去追杀逃到国境的洛绝尘和洛封尧。那时候他们还只是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却毫无畏惧地跳进了急流之中。他以为他们都死了,才命令收队归营。没有想到他们都活了下来,并且成为今日北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在其父洛毅死后接掌守卫边关的重责,那年,洛封尧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年。
他曾经奉命追杀过他,大王子洛绝涛被扳倒之后,洛毅两度想杀他,但洛封尧坚持把他留下。他的气魄不输其父,但胸襟尤在洛毅之上。
“我要你办的事怎样了?”
洛封尧的声音传来,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硬朗。
连炎连忙回复,“人已经带回来了。”
洛封尧听他说完劫持沈素衣的过程,迅速地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说同时劫回来的那个人,长相跟我的二堂哥一模一样?”
连炎点头,“算起来,那位流落在外面的小王子已经有二十一岁,那个人看上去正是这个年纪,最重要的是样貌,除了父子,不可能如此相似。我与他交手,打照面的时候颇吃了一惊。”
洛封尧霍地转过身,“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