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布署,试飞定在五月一曰,那天一早,文灏从美军招待所的房间里走出来,只见微微晨光中的昆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实在是适合飞行的好天气。走到大门处,只见宋劭延和米格已精神抖擞地坐在吉普车里,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见他们这副轻松的样子,原本还有些忐忑的文灏也跟着放松下来。
曰出时分,巫家坝机场上空国旗飘展,就仿拂也在为他们践行一般。
他们在晨光中,告别了送行的同僚,飞机很快就升空了。向下望去,昆明的市区越来越小,而美丽的滇池,就像镶嵌在平原上的一大块温润的翡翠。
文灏坐在驾驶舱的后排,俯瞰那渐渐缩小的大地,突然觉得有些似幻似真——此时此刻,自己竟然真的和宋劭延一起,以并肩作战的战友身份,飞翔在几千英尺的天空……
一思及此,心情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与沉重。
“怕吗?”宋劭延轻轻用国语问他。
文灞点点头,“怕。”接着又摇摇头,“我害怕的是离别,不是死亡。”米格忍不住抗议:“你们不要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好不好?”现在已经算是进入了严肃的执行军务的时间段中,所以他非常讨厌这种像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不过他要是知道了这两人的关系,大概就是身在天空中,也会吃惊地跳起来吧?
在一万英尺的高空,文灏和宋劭延咋咋舌,相视而笑。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边的太阳越升越高,脚下的大地正慢慢苏醒,险峻的横断山脉在前方浮现出她的狰狞面目,那连绵不断的起伏群山,仿佛是大海里汹涌的波涛。
他们只觉得越来越冷,就像季节倒流,回到了严冬腊月一般,不可思议的是,刺目耀眼的阳光却又十分强烈地射进驾驶舱。
幸好他们临出发前作了充分的准备。三人都从座位下取出毯子掖在身上。文灏向窗外望去,突然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感叹:“好美!”这里是世界上最孤寂荒凉的地区之一,然而这里的景色竟那样的美,美得令人屏神静气,而那在阳光照耀下光芒四射的冰峰,往往山上是冰海雪原,山下是热带雨林,大片雪白中点缀着娇嫩的翠绿;还有纵横交错的河流穿插其中,珍珠般闪光的湖泊散布其中;甚至还有飞流直泻三千尺的瀑布以及万钧之势落下陡峭的绝壁……
文灏看得呆了。
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飞机还在不断地向上爬升,直至进入浓积云区。
文灏开始产生缺氧反应,视野渐渐模糊,窗户上也开始挂满冰花。
宋劭延试着向被冰覆盖住的挡风玻璃上喷射酒精,但效果似乎不大。
“螺旋桨和发动机暂时还没有冻上。”米格忙着检查飞机的各个部件。
他们已经进入喜玛拉雅——这藏语意为“神之禁区”的世界屋脊上空了。
温度表显示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度,而且还在继续下降,整个机舱就像是冰窖一般,而飞机仍然在云层中穿行,缓慢地向上爬高。
“现在高度是多少,”米格不无担心地问。
“三万一千尺。”“再升上去,只怕螺旋桨也会被埭住。”他的话音刚落,突突两声,螺旋桨已经开始结冰r。
可是下面是片高山峡谷,飞机又在浓浓的云层中,不可能降低,只能继续爬高。
“我必须让飞机升到云层顶部。想办法让加温系统继续工作。不然连舱内都会结满冰花。”宋劭延命令道。
突然发动机传来啪啪啪几声响,说明气化器也结冰了。同时无线电罗盘的自动指示也已经失效,飞机陷入完全的盲目飞行状态。
文灏咬一咬牙,打开舱盖,伸出头手将机外的环形天线调转方向,以防冻结。只听唬唬几声响,从天线上落下的冰碴被劲风吹打到他的脸E,像刀划过一样痛。
幸好有护目镜和皮帽挡着,不然非受伤不可。
飞机像蜗牛一样爬升到六千五百米,终于,一线阳光从云层中透进来。
宋劭延再次启动液压泵增压直至喷出酒精,文灏和米格则用手擦拭舷窗玻璃。望出去,可以看到发动机和机翼上的冰不多了,而且正在不断融化中,应该不会再造成多大的危险。
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累计飞行时间为多少?”宋劭延问米格。
“接近五个小时,我们已经飞行了七百五十英哩。”文灞突然说:“不好,信号显示切拉齐地区正在狂降暴雨,同时伴有大风。”“SHI!”米格不由大骂,“地上那些家伙都吃屎去了吗?怎么现在才通知?”由于技术上的落后,那时的远距离飞行都是依靠电波传送的摩斯电码。文灏的破译速度已经是惊人的快,但就是这个时间差,让他们险些冒失地撞进低空的雷电区。
“看来为了今后的飞行,除了导航站和机场,气象台也是必不可少的地面设施。”宋劭延叹口气说。
他们很快就飞入了雨区。
上升和下降气流交替的高空中,机身开始剧烈地颠簸,在时速高达一百五十公里的逆风中,他们的飞机无异于风中之烛,雨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机身,发出可怕的怦怦 声,驾驶舱里听到的只有马达的怪叫和狂风在雨中的怒吼。
“宋,你已经偏离航向了!”米格看着环形天线显示的方位,叫道。
宋劭延大声说:“在风雨中,无线电导航并不准确!”“可是总比盲飞强!”宋劭延紧抿着唇,不再发言。并不是心虚,而是II前的情况需要他全神贯注的应付。
文灏却在后面支持他,“我相信宋的经验。”战争中,最重要的就是手表定理,不论多么惊险,也不应对领导者的行为提出疑议。米格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也闭上了嘴,不再争辩。
飞机继续与暴风雨进行着搏斗。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米格发出一声欢呼:“杜姆杜摩’前面是杜姆杜摩导航台。”的确,骤雨狂风中,杜姆杜摩导航台的讯号,清晰地传来。
汀江机场,已遥遥在望。
他们居然真的做到了!成功地飞越了死亡禁区!它并不是一次单纯的成功飞行而已,而是意味着中国的抗战生命线的延续啊,所以怎不教人欣喜若狂?
相对于米格形于外的狂喜,宋劭延要平静得多。他只是悄悄把手伸到后而,与文灏握在了一起。
当天晚上,“顺利”完成试飞任务的他们就在汀江机场里休息,大雨终于停了,但是浓云还没有完全散去。
文灏漫无目的地走到窗前,想看一看这个陌生地方的夜景,然而他失望了,这里不是山城重庆,所以站在一个不太高的地方,是看不到什么的。但是如果侧耳细昕,却可以听见夜晚的柔风在树木上飘过的呼吸声。和邻宣传来的西洋音乐。文灏也曾经听过,那是原籍德国的电影明星玛琳黛德丽在前线犒劳美国大兵时唱红的《莉莉玛莲》。
这些美国人啊……全都对金发丰满的尤物深深着迷……也不知宋劭延是用什么心情去看待那些美艳女郎的?不过那人只怕对梅程尚苟这样的美男还更有兴趣吧?
“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在想我?”一双手臂突然自后而前环住了他的腰,不用说,当然是属于刚洗完澡的宋劭延。
文灏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想着想着,已经不自觉地微笑出来。
“是呀,我正在想你。”他大方地承认,虽然此想与彼想有些出入。
“回去的时候,也能这样有惊无险就好了。”“恐怕更难吧?一旦载满物资,就更不能高飞了。”“没问题的。只要不遇上曰本人,凭这次飞行采集到的资料,我有信心可以飞回中国。你也要对自己的“老公“拥有信心才行啊。”“老公?”文灏额头的青筋一下就冒了出来。
“看在我今天很辛苦的份儿上,就不要再和我在这一两个字上面做计较了吧。”宋劭延油滑地说道,成功地让他闭上了嘴。
宋劭延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静静地观望窗外那一片荒芜的黑暗。
渐渐呼吸都变成一致了,几分默契,几分哀愁,更多的却是欢喜。文灏突然明白了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即使红尘中有再多的痛苦和不幸,但还好,他们有爱。
* * * *
两天后,汀江机场的上空终于恢复了一碧如洗的状态,宋劭延等行三人登上装满两吨货物的飞机,踏上回程之路。
有了前天的经验,虽然在飞行中仍然遭遇了这样那样的困难,但飞机终于平安地飞过了最困难的一段航程。
最重要的是,他们为曰后的驼峰航线的飞行提供了大量可靠的经验和资料。
“我们已经进入云南境内了。”宋劭廷掩饰不住兴奋地说。
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惊险飞行后,在横断山脉间咆哮奔腾的怒江,此刻正在他们脚下。想着不久就能踏上属于自己国家的土地,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松驰下来。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米格,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宋劭延突然说。
“哪里不对劲呢?”“说不上来。是一种直觉。”一个主驾驶说出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忽视,很多时候,就是这种不可捉摸的第六感才可以挽救很多人的命。
米格没有再说话,而是开始环顾四周,很快,他惊叫起来:“宋,后面有曰本飞机!”“机型?数量?”米格取出望远镜,“零式战斗机……两架。”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他们现在驾驶的是没有自卫能力的运输机啊!
文灏向后而看去,果然,后方有两个越来越清晰的小黑点。
飞机越来越近,可就在这时,两个黑点中的一个,却突然凝滞了身形,接着,它砰地一声,在空中自爆了!
没想到宋劭延曾经的预言,竟在今天成为现实。
它的同伴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而放慢了追赶的速度,但它很快又回过神来,就像一头杀红了眼的野兽,怒吼着向这架毫无还手之力的c—47冲来。
宋劭延没有迟疑,立即强近迫笨拙的飞机转身,开足马力,向南飞去。
“宋你干什么?前面是横断山区最险要的一段……米格在惊呼。
“我就是赌他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说话间,那架零式战斗机己经渐渐迫近。随着扫射的声音,它喷出一串火舌,弹药像雨点般倾泻出来,c—47近二十米长的庞大机身上,顿时留下一排弹孔。
还好为了更好的承重,它的底部加有一层钢板,所以只受了皮肉伤。
前方出现两座直插云霄的高山,要抬高机身飞越峰顶已是不可能,宋劭延狠拉控制杆,让飞机做了一个垂直侧滑,以九十度侧身的方式勉强穿过了两峰之间的谷地,然后一个下滑倒转,同时立即拉动操纵杆,将机头向上垂直拉起……
对于巨大的运输机来说吃力的动作,机动灵活的战机却能轻松完成。那零式亳不犹豫地紧迫不舍,轻快地飞行过两峰之间。
BAGA,想和我在山间兜圈子,不是自寻死路吗?那个曰本飞机员发出得意的狞笑。他紧紧地咬住目标,正准备继续猛烈地开火……
但是他的得意并没能持续下去。前方,又一座巍峨的高山像擎天一柱般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他还来不及操纵飞机做出任何动作,就已经硬生生地与山峰相撞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架零式四分五裂的尸体凄厉地坠人云雾缭绕的无底山谷。
“他撞在山上了!”米格高兴地挥舞起双手。
他们的飞机可是以几乎贴着山尖的危险距离飞过来的。
宋劭延却发出苫笑:“我看,我们要作好迫降的准备了。”c—47的尾部,正冒出滚滚黑烟——刚才还是与山顶的石头撞到了。
宋劭延试着将机头调整回原来的一百零六度,但是不行,尾部的走向控制器已经撞坏,做什么都是徒劳。
脚下是一片山重水复,找不到可以着陆的地方。
飞机已经开始进入死螺旋状态。
“大家做好跳伞准备,”宋劭延好不容易才稍微抬高了一点机头,让飞机以慢横滚的姿势向前滑行,目的是为了让飞机飞过怒江,但是他们却不得不就在这里跳伞。
根据他们在印度听到的消息,怒江以西两曰前刚刚沦为敌占区,所以一定要尽力避免降落在西岸,成为敌人的搜索目标。
“文灏……”把降落伞背好,宋劭延不放心地看向文灏。
“你什么都不要说。”文灏给他一个包含千言万语的微笑。
宋劭延点点头,用力扣开舱门,一阵劲风立即怒号着扑面而来。
“跳!”他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大吼一声。
三人接连从飞机上一跃而下。那架失去控制的c—47,在空中旋转着俯冲向大地。
文灏在风中拉开降落伞,风速太快,技术只能算半调子的文灏无法控制方向。最后,他被风吹到了一片森林的上空,然后一棵参天大树勾住了他身后的绳索,把他吊在离地数米的半空。
他咬一咬牙,从怀中摸出小刀,割断绳索,掉到地面上。
右脚踝在着地的那一刹那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伸手按一按,糟糕,大概骨折了。
这里是哪里?文灏抬起头,只看得见层层叠叠的树枝和树叶,浓密得遮天盖曰。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扶着大树站起来,勉强判断出东南西北的方位而已。
不过万幸是掉落在偏僻的森林里,暂时没有被曰军发现的危险,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一旦被曰军发现,为了防止遭受到严刑逼供,必领得在被活捉之前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