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公车到了市中区。只见都邮街广场的中心,那座宋劭延曾经预言过的纪念碑已经破土动工,正在打地基。
建成后,这座暂名为“精神堡垒”的纪念碑将高七丈七尺,寓意七七事变,有炮楼式的碑顶,一基五层。他们站在广场边看了好久,任由冷风把脸膛吹得通红。
在砖石和钢铁的撞击声中.文灏突然听到宋劭延用柔和却又凝重的声音对他说:“文灏,我这次回去,将离开AVG(即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又称F“飞虎队”)为CA(即中国空军运输队)工作。如果远征军的劣势依然没有改善,我们将试着开辟空中运输航线代替现在的滇缅公路。”滇缅公路是由云南昆明通往缅甸仰光的一条公路,在广州沦陷以后,它可以说是中国受国际援华物资的唯一抗战输血线。
文灏在旁边一声不响。
最近,连沙利文的咖啡价格都翻了几倍。一定是交通运输出了问题,即使==怕民心动摇秘而不宣,但猜也能猜得出来。
“如果缅甸全境被曰本人占领,我们的飞机就得从印度出发,飞越喜马拉雅山脉,才能到达中国。我不想瞒你,那将是一条飞行难度很大的航线,没有任何人有把握能平安抵达,包括我。”文灏仍然默不作声。
他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Dc一3和c—47型飞机的升限是多少。
两万三千英尺,折合为标准单位,大约六干九百米。然而这只是理论,如果全载重,实际只能飞上四五千米。
而喜马拉雅山脉的平均海拔,都远远超过六千米。
当然,宋劭延也知道这一点,“我们只能从山峰中间飞过去,这一点,技术稍微好的飞行员都可以做到,但是山上面的气流情况异常复杂,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形,所以……”文灏低下头,仍然不开口。
宋劭延以为他在生气,“我吓到你了吗?”文灏不得不说道:“我只是在惋惜.当年龙主席修筑滇缅公路,只花了十个月,而且修筑者大都是妇女和孩子,所用的工具,则是用竹筐扁担和人力推车。”宋劭延安慰他:“总而言之我们大家都会努力再努力。”“听说昆明的老百姓给你们起了个名字,叫Flying iger?”文灏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说。转移一下话题吧,难得见一次面,何必老是在凝重的气氛交流?他想。
“他们把飞机上画的大鲨鱼看成老虎了。一定是你们画得似是而非。”“这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他们都小心地不再触碰之前的话题。
当天夜里.宋劭延就走了。他们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相逢即时楼台会,才说罢别来无恙,马上又要互道珍重再见了。今曰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能再聚。
可是就算如此,这难过的曰子还是得逐曰逐曰的过。
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冬去春来,关于美国飞行队的消息,也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少,就在文灏提心吊胆的曰子里,坏消息却从西南方接踵而至,让他再也坐不住了。
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后,曰本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占了南洋重镇新加坡,并开始抽调重兵实施缅甸深入作战的方案,在三月便拿下了首都仰光。
中国的远征军与英国军队缺乏默契,又没有丛林战经验,而他们的对手,却是曰本号称“丛林师团”的陆军十八师团。除了在早期的平原战中占据过优势,取得了如东瓜保卫战等一系列胜利外。往后的曰子,国军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最后,远征军不得不撤退。新三十八师西迁,暂避于印度,而二00师却因为路线选择错误,迷失在了中缅交界的野人山里,就连身受重伤的师长戴安澜将军,也在缺乏救治和药品的情况下,壮烈殉国,
当美国的巡逻机发现他们,并将他们带出山区时,死亡士兵已经超过一半。总之,大撤退变成了大溃败。
曰本人乘胜追击,势如破竹,甚至一鼓作气攻人了云南境内,使本已危难重重的中国更是面临了东西夹击的严峻形势。
而驼峰航线计划,在去年底的第一次试飞时,彻底失败了。
美军的王牌飞行员福克斯驾驶c一47运输机从印度出发,不到两个小时便机头撞在山峰之上,英勇殉职。
但滇缅公路已被彻底切断,如果不尽快解决运输问题,不但在前线苦战的将士们的供给会出现问题,后方的群众亦会变得人心惶惶。
因此,中美英三国共同制定的驼峰航线。在明知那将是一条死亡之线的情况下,也义无返顾地以最快的速度被提上了议程。
于是宋劭延在四月初又回到重庆。定于四月末的第二次试飞,将由他担任主驾驶。
“这是新的线路,这天,中国航空公司的航空部主任正在给与会的众多高官进行讲解。“从印度的汀江机场出发,先向北飞,至杜姆杜摩,那里有导航台。再转九十八度飞到葡萄,向东穿过西藏边界,经横断山脉、大小凉山,最后到达云南。沿途有玉龙雪山和程海作为航标物。”听完他的报告,在座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他们都知道,穿越喜马拉雅山脉意味着什么。
“走南线可行吗?”有人问道。
所谓的南线,是由汀江出发,飞一百四十三度经河叉、云龙、下关直至昆明的航线,气候条件好得多,航标更明显,而且航程也短些。
航空部主任耸耸肩,“我想,那得视缅甸的战况而定。”因为南线必须穿过缅甸境内,受到曰军飞机拦截的危险要大得多。
这时又有人问到另一个关键的问题:“成本是多少,计算过没有?”
“运送一加仑汽油。大约耗费两加仑汽油。”众人嘴里齐齐发出倒抽凉气的声音。
宋劭延坐在最后一排,暗暗冷笑一声,起身走出会议室。
他知道,不管官员们怎么犹豫,最后也一定得同意这个计划,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趁现在有空,赶快回一趟家,见见文灏……
“HBLLo,漂亮的宋。”走廊上,一个褐色头发的高个子洋人叫住了他,“好久不见。”宋劭延先对他敬个军礼,然后笑着和他握手,“克莱尔,别来无恙?”这个洋人,便是他之前向==推荐的空军顾问,曾参加过一战的美国老兵克莱尔?李?谢诺尔特。如今,他已是飞虎队的队长。
“托你的福,我很好,还认识了漂亮的中国未婚妻。”“看来,当初我骗你来中国工作还真是功德无量。呵呵,别说这些了,快跟我来,认识一下你的搭档。””洋人把他带进旁边的小屋。屋子里,一个健硕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东摸摸西看看,嘴里还一张一阖地咀嚼着口香糖。
“这小子叫米格,是昆明航校的教官。这次试飞,他做你的副手。”米格冲宋劭延歪七扭八的行一个礼。他是典型的美国大兵,自由散漫,但是胆色过人,有一种把所有矛盾都化解在傻呵呵的笑容里的天赋。
“报务员一会就到,他也是华人。”话音刚落,只听几声敲门声,然后一个年轻的中国军人出现在门口:“CNAC(即中国航空公司)六号机报务员前来报到!”
第十章
在克莱尔的示意下,那个报务员走进屋内。
“宋,这位是陆文灏少校。”他指了指报务员。
“这位是宋劭延少校,我们的王牌飞行员。”他又向文灏介绍宋。
宋劭延迷惑不解地看着一身美式军服的文灏,好半天也说不出话,待他理清了眼前的事实,不由大叫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没记错,陆先生应该是陆军!”“原来你们认识。”克莱尔笑一笑,“对。陆少校曾经从事过战地情报传输工作,所以他对远距离的无线通讯十分精通,同时,陆少校之前也接受过三个月的跳伞培训。”这样的情景,是宋劭延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
他看看克莱尔.又看看陆文灏,过了半晌,才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陆少校,希望我们能……台作愉快。”他咬牙切齿地说。而文灏却别过头去,装作和他不熟的样子。
“你不是退役了吗?”夜里,回到家中,宋劭延又急又气地质问文灏。
“我已经说服了母亲,重新参军服役了。”文灏故意曲解他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怎么能够来做报务员!”“报务员的工作,即使有一只残废的手也可以胜任。”文灏继续曲解。
“你知不知道这趟飞行有多危险?”宋劭延气急败坏。
“知道。这就是我一定要和你一起飞的原因。”文灏浯气平静地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我不想与你机场一别,就成为永别。”“你……”宋劭延无话可说。
他看着一脸淡然的文灏,忍不住用双手捧起他的面颊,轻轻摩挲,“文灏,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爱你?”“……知道。”因为他的情意,也绝不会比他淡薄。
自从去年底宋劭延走后。他常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有时想着想着,会突然间悲从中来,仿佛有一股真的就要生离死别的预感袭上心头,犹如万箭钻心,让他疼痛起来,害怕起来。那些一直隐藏不敢流露的恐惧像满溢了似的,在心脏中四处撞动却找不到出路。
最后,他想通了,只有和宋劭延在一起,生,一起生,死,亦一起死,才能平复他即将崩溃的心。
至于身后事,他早已拜托了老好李云彤;而他的母亲,也用沉默表达了对他的行动的支持。
和陆文灏相处了这么久,宋劭延自问对他是早已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他也知道,文灏平时虽然并不算固执,但骨子里却有一种川人的“霸蛮”之气,一旦真的决定了做什么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可即使知道,他还是忍不住继续劝道:“也许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啊……”文灏笑一笑:“有时候,活着的理由比活着更重要。长官不是常常教育我们说,要共赴国难吗?如果没有了这个共字,咱们的==大业又怎么能有胜利的一天?”“少拿这些虚无的大道理来吓我。”宋劭延哭笑不得,只好狠狠地揉搓他的头发,“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好好地惩罚你这个事先也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的家伙!”文灏任由他蹂躏自己的短发,并不反抗,反而低下头暗暗偷笑,只要宋劭延不再反对,就是被“惩罚”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由于驼峰航线的启动已是刻不容缓,当晚就拍板通过了。于是经过一夜的休息,第二天一早,他们一行就坐上了前往云南的长途汽车。
文灏除了当年行军外,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长途颠簸。尤其是经过滇黔路上那著名的二十四拐时,更是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宋劭延也并不比他轻松。因为从前都是乘飞机从昆明的巫家坝直接飞到重庆的白市驿机场,而这次坐车,全是因为燃油紧缺。
沿途有稀疏的美国军人正在勘测地貌,他们是一八八0工兵营的公路工程兵,正准备给二十四拐彻上坚固的挡墙。有好些贵州山区的老百姓,都自发无偿地跑来帮助他们。
汽车正缓慢地行驶着,天空突然间传来飞机的轰鸣声。
“唉呀,曰本人又来炸公路了!”司机急忙弃车逃跑,带领文灏他们躲进了路旁的防空洞。路上的老百姓,也被士兵组织着向洞穴跑来。
这里是滇黔之咽喉,也是昆明的物资运送重庆乃至前线的必经之路,遭轰炸纯属家常便饭,所以连汽车司机的反应都练就得出奇的快。
刚刚跑到洞口,一声巨响便铺天盖地地袭来,无数的尘土被炸得满天乱飞,防空洞的洞口被炸塌了。
“快,大家快躲到深处去。”宋劭延拉着文灏朝里走。
这时文灏忽听身后有人用英语惊呼:“小孩,你怎么拉着一只手在跑?”然后只听一个小男孩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文灏回过头去,正好看到那个小男孩晕死在地上的情景。
男孩的手里还握着一只大人的手臂,而手臂的主人,正在前方塌下的洞口处静静的躺着,除了这条手臂,他的头也已经不知所终了。
文灏和宋劭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由于车子被炸毁,他们不得不步行一段路,才重新找到一辆车,继续向西行去。
原本就不轻松的心情,在遭遇了半路上的变故后,已经连强颜欢笑都装不出来了。
过了普安.地势终于变得稍微平坦。只见一层层的梯田上,种满了绿莹莹的麦苗,在每一行麦苗的间隙处,又整齐地栽着结出饱满果实的胡豆。
还有的田里,密密一大片全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就像金色的海洋。
白色的粉蝶成双成对地在花海上翩翩起舞。
本来愁眉百结的文灏,看到这妙手天成的景象,也不禁含笑。他几乎想上前去扑在花丛中,轻轻地问那些蝴蝶,你们为何这样快活?你们的祖先是否真的是那天上人间有缘无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还有几个菜农,正在田间地头穿梭忙禄,更有梳两条牛角小辫的女孩子,手拿竹篮和镰刀,在田埂上挖野葱和荠菜。
“土地最珍贵。”宋劭延和他想得一样,“人民是财富。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国家,自己不够,就抢别人的。”文灏捂住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作为一名军人,这样的多愁善感是不被允许的,然而此情此景,又有哪一个炎黄子孙不为之伤感?
宋劭延则握住他的另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也不管戒指突起的钻石扎入自己的手心,扎得生痛……
什么时候,愚蠢的人类才能明白,较之杀戮,宽恕才是更伟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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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昆明,他们并没有多作歇息,立即就投入试飞的准备当中。因为远征军己发布奉命撤退的消息,滇缅公路和中印铁路南段全线失守,完全没时间再拖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