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和他们在一起。”“都是出来做事的人,相互帮忙照应,也是应该的。”文灏听得一片混乱,这话的意思,竟像是说别人还有求于他?
“他们是来找你帮忙的?”宋劭延叹口气,“说来话长,不提也罢。”“你答应了?”“不答应也不成。我堂弟前年头脑发热,大学也不念了,跑去参加八路军。现在倒好,他们只需来一招敲山震虎,我就投鼠忌器,不得不点头。”文灏不由在心里大摇其头,参加八路居然被他说成头脑发热,真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左右逢源,在国共两边都那么吃得开,倒也让人拍案惊奇。
“到底是什么事?非得你帮忙?”宋劭延却岔开话题:“你刚才是要去取车吧?不怕耽误正事儿?”“糟了……”经他这一提醒,文灏才想起自己要去任家花园的事。
“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宋劭延如是说。
文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还没去过江北,正好可以过去参观一下。”宋劭延解释道。
文灏皱起眉头,“宋先生,我并不是去玩的。”“我知道。我又不会防碍你。何况,我俩也算相识一场。你就当作朋友搭顺风车如何?”文灏低头不语,心想你什么时候居然成朋友了,还真会自来熟。
然而对于宋劭延的好奇心仍然浓厚,所以他沉吟片刻,还是点点头说道:“好吧。”他们两人一起驱车来到嘉陵江北岸的江北县。
文灏把米油交给冯夫人李德全后,没有多作停留.便有礼地告辞离去。
走到任家花园大门时,宋劭延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突然说道:“我刚才看到曹禺先生居然用稿纸的背面写文章,他们是不是过得挺清苦的?”文灏叹口气,“不然鲜夫人怎么会叫我送大米来?可是鲜家自己都不见得多宽裕……”“任家的茶花真是挺漂亮,我看那紫袍玉带,粉面芙蓉,还有幸天高,就是北平和上海也难得一见。”文灏闻言呆呆地看着宋劭延,完全不明白他怎么可以从曹先生的清苦扯到名贵茶花这样的风马牛。
宋劭延伸手一指,让他看向大门前的一大片空地,“要想宣传==,搞什么曲高和寡的沙龙是不行的。他们这里有的是演戏唱歌的人才,缺的是柴米油盐,不妨以物易物,在这里搭上台子,唱歌跳舞,招徕观众。”“可是……民众大都生活困苦,有谁愿意付钱来看啊?刚开始时可能还有,可不是长久之计啊。”“谁让你收钱来着?免费表演,搭建一些雨棚,招集一些逃难来的小生意人在舞台四周摆摊叫卖,再收取少量的租金。”文灏恍然大悟,思量一番,只觉这计划可行性甚高.且一举数得,不禁欣喜若狂,“我这就去向冯夫人建议!”宋劭延拉往就要转身回去的他,“建议什么?搭舞台,做生意,都是需要本钱的。”文灏何曾想到这些细节,经他一提醒,不由再次呆住,顿时像泄气皮球一般蔫了下去。
宋劭延这才笑笑,“本钱由我来出就是了。”“你?”文灏不置信地张大了嘴,既而心里生起警惕,这人做事一贯的前后矛盾,要是今次他又出尔反尔怎么办?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看着宋劭延落拓不羁的笑容,他也突然觉得这笑容别有深意,值得玩味。
大约是因为他的疑窦不经意间全都写在了脸上,宋劭廷挑眉间道:“你不相信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你有前科。”“前科?”“就像南山那一次,你一开始还挺热心的,后来不晓得哪根神经搭错线,又变得冷若冰霜,我怎么信得你?”宋劭延啼笑皆非,“放心,此事是我提出的,我当然就会负责到底。”“口说无凭。”文灏撇撇嘴。
“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如此糟糕。”宋劭延露出无奈惆怅的表情来。
“不好意思。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所以不得不慎重。”“那你要怎样才肯信我?现在就签支票给你?”文灏笑道:“宋先生肯这样爽快,当然最好。”宋劭延想不到他竟真的厚着脸皮接收下来,一时间哭笑不得。他明明是一片好意,怎么好像还得再三央求别人才会接受似的,这样的事说出去谁会信?
不过,看着文灏因此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又感到一阵欣慰。能让这个男子笑,花光心机也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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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下班回到礼园,文灏找到云彤,“你真的能肯定宋劭延是维吉尼亚军校毕业的?”李云彤正在看帐簿,一听文灏这么问,脸上立即露出了你终于忍不住了啦的奸滑微笑。
文灏假装没看见。他想过了,与其左顾右盼,不如开门见山。
“何止是毕业。他是一九三五年的空军科第一名,亦是毕业士官生冠军,由美国的罗斯福总统亲授勋章以示奖励:而且回国前,校方还苦苦哀求他留校任教。”文灏安静地听着,只觉得这样的答案似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那个说话刻薄,态度轻浮的男子……真是很难想像他身穿军服,驾驭飞机是何等模样。
文灏出神地想着,跟前竟勾勒出宋劭延一身戎装的形象来。想像中的他不再是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神情,而是威武庄严地凝视远方,仿佛随时准备驾驶着银鹰,翱翔在蓝天之上,与曰本鬼子激战……
见他发呆,云彤推一推他,“你今天是不是又见到他了?又吵架了吗?”文灏摇摇头,“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谁有事无事就吵架。我只是觉得……宋劭延这人居然还很有生意头脑,甚么看也不像是当兵的。”他回想起下午定下演出的计划以后,宋劭延还提了几点建议,一是沙龙的成员既然有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师,不妨画些宣传画到处派送,二是让好舞文弄墨者根据演出情况写些文章供人传抄,总之是取诸宫中,物尽其用,力求将七七夜花园办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夜市。
云彤听完他的叙述,也忍不住连连叫好:“这样一来,进段时间就是没有了歌舞表演,夜市也能继续存在,既推动了经济繁荣,又解决了一部分难民找不到工作的问题,真是因地制宜,面面俱到。”“所以我才不敢相信他是学军事的。”“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有时候做生意也是要用到的。”文灏不禁苦笑,“云彤,你说的那都是纸上谈兵,行军打仗总会沾上些草莽气息,没有几个军官是懂做生意的,就像我。说话又冲,性子又急,看到帐本上的数目字就头疼,要不是舅舅照管着药铺,家产大概早就被我败光了。”云彤安慰他道:“术业有专攻嘛,我就不晓得机关枪该怎么用。文灏,你可是短短三年就当上营长的人才,怎么还这样妄自菲薄。”“可是你看人家宋劭延……”云彤赶紧说:“文武双全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成天醉生梦死,无可事事,于国家于民族没得一点贡献。”文灏想了想,说道:“也不是啊,他还捐过十万元,还有这次,也全是仰仗了他的钞票。”“咦,说法怎么变了,以前某人还说钱是最好的除臭剂。”云彤故作吃惊地说。
“我……“”文灏顿时语塞,既而恼羞成怒,“看吧看吧,这就是误交损友的下场,一点面子也没有,老是被挑语病。”眼见文灏都被自己说得有些尴尬了,云彤才适可而止地下了矮桩,把谈话内容带到另一个题目上,“七七夜花园什么时候开演?我也去捧场。”“筹备大约需要两个星期,我也会去帮忙。对了,麻烦你告诉你们家厨子,晚上给我留点饭菜。”“宋劭延呢,是不是也要去。”文灏点点头。那人是金主,不去怎么行。
云彤突然皱起了眉毛,盯着他看了半晌,“文灏,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跟他见面的次数多了,可不要放松警惕。你也知道他是……”听明白了云彤的话,文灏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排斥:他下意识地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我五大三粗的,长得又不像女人。”看着不以为然的友人,云彤暗暗苦笑,心里百味杂陈。看来文灏这个呆瓜,还根本不了解自己的魅力……不过,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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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礼拜天,文灏抽空回到半月未归的老家。
谁知一进大门,便听见舅舅勃然大怒的喝呼声。
文灏大惊失色,舅父的脾气一向很好,到底是什么事让他生这么大的气?
走进客室才发现,舅舅和袁妹吕崇正站在屋中央,两相对峙,都是一副横眉冷眼,各不相让的样子。
两个佣人站在一旁,想上去劝架又不敢,只得干着急:看到文灏进来,高兴得像看到救星一样。
文灏连忙上前打破僵局,“舅舅,有什么事坐下来谈,要是气坏身子多划不来。”他拉着舅舅坐上面南的首座,又拼命给表妹使眼色,叫她也坐下。
吕崇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坐了。
“崇儿,你们放暑假了吧?”文灏也坐到表妹旁边。“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还要和亲人斗气?”曰崇看一看自己的父亲,低声咕噜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一句话不啻是火上浇油。
“死丫头,你安心要气死我是不是?”舅父拍着桌子大骂。“你今年才几岁?就想跟那些大人学救国,只怕到时候曰本飞机来了,你人没救到,自己的命丢了都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小了!”吕崇反驳道,“连汪医生都说我工作熟练,像个老手。爸爸,现在全市的医院都很缺医生和护士,我的好多同学都己经去上班了,不管你说什么,我无论如何也要和她们一样办休学。”“修完了学业以后再上班,还不是一样治病救人,只怕作用比现在还大些!我就怕你手长衣袖短,想得到做不到。”“但是爸爸,战争不会等人。”“我不管,反正你不许休学。”“爸爸,你蛮不讲理!枉你以前还加入过同盟会。”“等你以后有了娃儿,自然就会明白我的心情。”吕崇见父亲独行其是,毫不动摇,恨恨地一跺脚,转身跑开了。
“文灏,你看看……”舅舅长叹一口气,“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文灏只得陪笑,“舅舅您的想法当然没错,不过可以好声好气地和她说啊,搞得这么脸红脖子粗的,终归不是太好。表妹她毕竟是女孩子嘛。”“一开始的时候哪里是这样,只是说到后来,谁也说服不了谁,才会……”舅舅又叹一口气,“我也年轻过,怎么会不懂她的心思,可是单凭一时的冲动,就把自己想像成救死扶伤的英雄,又有什么用?就像我当年,也曾经做过许多梦,也为自己的梦想努力过,结果呢?你也看到了,袁世凯,张勋,段棋瑞……城头变幻大王旗,我是不想她将来后悔伤心呵。”文灏轻轻劝道:“干脆由着她去吧,年轻人嘛,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崇儿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他的心里,其实是偏向表妹一边的。
舅舅冷笑一声,“文灏,你伯伯和你两个哥哥都已经死在战场上,我们中国有四万万人,却被小曰本打得节节败退,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们的准备没有他们充分,武器没有他们精良……”“那我们为什么不准备?为什么无法购买更好的武器?九一八过去多少年了?曰本的狼子野心,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这个……”“其实你心里也明白,那是因为我们国家先有列强瓜分,后有军阀混战,早己民不聊生,百业俱废。你以为你可以改变这样的现状吗?呵,不要告诉我你天真得相信国共真能和平共处吧?连昔曰的战友也在反目成仇,竟相拆台,这片土地早已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唯一不让自己悲伤绝望的方法,就是淡然地看待这一切,努力做个局外人。
有时候,努力比不努力更痛苦。”舅舅的话让文灏有了短暂的迷茫,这套论调,他好像有点熟悉。
诚如舅舅所言,浴血苦战的他们,在遭遇失败的时候,心里那种苦涩的感觉,是常人无法体会万一的,尤其是那些由于人为因素导致的失败。
在社会动荡不安的时候,想做先驱的确是很痛苦的。如同独自行进于一望无垠的沙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得不到思想落后的民众的赞同,甚至也得不到反对,他们只是麻木。最后,不得不悲哀寂寞地沉默下去。
但是,即使脱下军装,他也一直以一个军人自居。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从军的选择,精忠报国的信念也从来不曾动摇,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是多愁敏感的理论家,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他在回到重庆的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就已经亲眼目睹了无数次的参军热潮,无数次的筹款活动,无数次的物资抢运……正是那些冒着敌机的狂轰滥炸也坚持生产军用物资的民工;那些忍饥挨饿也坚持让青壮年开赴前线,而在家中承担起农业生产,保证军粮供应的妇女和老人,让文灏对于中华之必胜,充满了信心。而舅舅么……所谓的努力做个局外人,不过是一时情急的感叹吧?
带着一腔难以言喻的感受,文灏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这时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正是方才负气跑开的吕崇。
“三哥,你现在有没有空?”“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他让吕祟进屋坐下,“如果是要我帮你劝下舅舅,我可能力有不逮。”“不是!”吕崇摆摆手说道,“我是想问你,那天帮我们把病人送到汪医生那里的宋先生,他……结婚没有?”文灏正在给她倒茶,一听这句话,茶杯险些掉下地,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第五章
“他好英俊哦,而且俊美里又带着一丝邪恶,又那么高大英伟,就像……就像美国最红的电影明星,克拉克盖博!”吕崇一脸少女特有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