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不清,只记得那时我不过六七岁,终日里随着阿爹四处乱跑。那一年好象是逢得干旱,村里各处都无水可寻,阿爹便带着我走了好几里山路,才打得一桶水回来。回来之后,阿爹就让我先给你们送来,我那时不明事,只想着这水是我和阿爹千辛万苦取来的,怎的要白白送去给你们喝,便又哭又闹的不肯去。可阿爹却不住骂我,直说,要做个好媳妇就先给婆家送水去。」
说到此处,彩霞微微笑过,侧了脸儿低头,但细过瞧去,却见得那半边脸儿便红似天边彩霞。颇为尴尬,癞子正了正身,又假意咳嗽,彩霞便又是低低一笑。
「我那时不以为意,只道是阿爹唬我,便使了小性给你们打了一瓢水。来时,我就见得这棵柳树,也是干枯得要死,你一见我,也不说谢字,不分青红皂白就抢了我的水全浇了它。
我一时恼恨就张口骂你,你也是吓人,回了头瞪着我却是不发一言,我更是委屈,便坐在地上大哭。见我大哭你便朝我喝骂,我哪里肯依,直跳了起来与你扭打,不晓得竟咬了你一口,你一吃痛,将我一摔我便碰上了这树头,撞了个头破血流,至今日这额上都还有道疤子呢。」吃吃笑道,彩霞拂开了额际的刘海让癞子查看,这一看去,果见得那额头上有一弯极浅极淡的疤痕。也不晓得是真是假,癞子只复笑笑作罢。
也是回笑,彩霞又道。
「想来真是快当,这一去竟十年了,如若不是这棵柳树我倒想不起这许多事。」
幽幽息息,这一叹竟叫癞子再次惘然起来,失了神,看了那柳树却是久久不能言。想人生一度,却不过是一番轮转,便又是消得一声长叹,长身起立,遂抚了那树身,黯然神伤。这伤,彩霞却是不解,想来,分花过眼,情至情衷,她怎解得这少年郎的心事,不过心心念念都是当推他一角的小郎君。
也随了他起身,彩霞为癞子弹了弹身上的三尺灰尘,便一些儿羞涩一些儿大胆的开口。
「程家哥哥,看你这道袍都成泥泞浆了,不若脱下来我与你洗洗。」
「洗洗?」癞子一愣,顺了她的话看去,这一方道袍果然如那泥泞滚水,又脏又臭,汗颜一笑,癞子便脱了身上衣衫,递与彩霞。
「如此,先谢过妹子了。」
「不谢。」语声嘤咛,彩霞红了脸接手,低了头偷笑,见她如此,癞子好生奇怪,只顺了她看去,见得脚尖一点,鹅黄缎子绣花鞋,俏生生,鲜翠翠,忽才忆起这彩霞妹子不过也是二八年华,又在看去,却见得眼前之人,双颊酡红,似酒醉微染,又似红云齐天......
不由一呆,癞子拍了拍脑袋,连骂自己怎生胡涂,竟看不明这一颗女儿心......嗫嚅开口,正待要一番细说,那彩霞却已飞扑而逃......
又是过得三日,那送信之人去而回转,没请得到老天师倒是给癞子捎了一封信。将信打开,那纸上寥寥数语,话却不多,不过是要他们,慈悲为怀,放了至心,在做经念法一番超度。末了却是一句谶语当悟......得悟......何悟......
万般缘法,唯是问心......
看不甚明,癞子只将那信纸复去而念,却听得那送信之人言道。
「老天师他说你尘缘难了,恐不能容与方外之门,只托我捎你一句话,说你和他师徒缘尽,做不得他的弟子,叫你脱袍还俗。」
脱袍还俗!癞子暗自思量。往日,他一心向道别无他念,可现下,他却是不明道为何物,又惹了一身风月情长。这道,着实修之有愧。可不修道了,那自己还要做什么?取妻生子,便若那红尘万千一般,平常度日。他却是想,但这心中早容了一个阿苏,哪里还装得下别人,若真行了,不是又有负于一位好女子么?
如此想来,还不如不行,且罢,待这村中事了,自己就信马天涯,访山涉水,做一回游方浪子吧。如此夺定,癞子脱去了一方道袍,拔了玉簪,取了道髻,只换做青布衣衫,方出得门去。
门外,别是天涯,这一宿的枯坐思虑,竟是一色分明,那天外落日沉寂已换了朝阳初升。浮世万千,白云苍狗,一夕之间竟若百年。回首难觅百年身,却是失笑,癞子信步踏出,这庭前三尺,黄花满地,风高秋爽,全然不似昨夜模样,唯余那棵枯柳迎风飞舞,凄楚哀凉......慢慢心伤,癞子正了正身上方才穿下的青衣布衫,从此,便是俗世沧桑了......
再次信步,却见得一人从村头而来,远远的便向癞子招呼。
「小天师,小天师,村长请你去,说是来了一位故人。」
故人,癞子闻言,心下暗暗惊异,只道自己不过下山数月何来的一位故人,因此忙提了脚随得那人前去。去时,在门口遇见彩霞,彩霞见他一身布衣打扮,噗嗤一笑,红了脸转身。好不尴尬,癞子匆匆见了礼便复进门。
「舅舅,不知舅舅唤我前来,却是见哪一位故人。」
「小公子,老朽可是专程前来贺喜的啊。」低首一礼,就听得一声洪亮的呼喝,随声抬头,癞子便见得那张屠户一身风霜的站在面前,也是大喜,癞子上前握了握他的手道。「张大叔,你可下得山来了。」
见此情景,村长自是不须多说,只在一旁含笑而立。寒喧过后,三人入座,那张屠户又才言道。
「几天前,老子我便听得人说小公子擒了那狐妖,早按捺不住就想下山了,今日里前来,我却是有两喜向小公子道。一嘛,自是恭喜小公子生擒了那妖怪,二却是为小公子带了一个人来。」
「彩霞,快把人请进来。」张屠户又是一喝,只见得门帘一挑,彩霞扶了一个神情恍惚,苍白瘦弱的中年文士进屋。更为不解,癞子瞪了眼向张屠户瞧去,捻须一笑,为首而坐的村长却按捺不住向癞子急道。「外甥,还不快去见过你爹。」
爹!听得此言,癞子仿似晴天霹雳,呆若木鸡了,他倒是未想到这有生之日却还能见着自己的生身父亲。不知是喜是悲,也不知做何应答,癞子只看着那文士发呆,好在彩霞悄悄的推他一把,他才回神忙接过手搀扶着程子非坐下。
「小公子啊,这可真是天老爷保佑啊。自打那年闹了狐妖,大官人无故的就不见了踪影,这一去也是十年有余了,却未想,这十年后能是故人重逢,你们道我怎么寻着大官人的吗?
说起来也是奇得很,那日,你们头天下山,二天我上山打猎回家就听得柴房里有响动,我当时只道是什么强盗土匪,便提了刀进屋,喝,哪里是什么强盗小鬼,竟是大官人睡在那柴堆上,敢是凑巧,竟在小公子擒了妖狐之际大官人回来了,你们说这不是造化是什么?哈哈哈......」
仰天大笑,张屠户不住拍着癞子的肩膀,也是陪笑,众人心里都是一番感叹,想这程家十年前因这狐妖家破人亡,今日里却又因这狐妖重归故里,倒真应瞭因果循环这句话,摇头叹息,便引颈而叹了。
却是笑不出,癞子仍自看了程子非发呆,他倒是不明,怎的凭空之间,这个失踪多许的爹又从天而出了。半是怪异,半是惘然,癞子小声的唤了句爹,程子非未应,回了头瞧着他傻笑,半晌才道。「我饿了。」
一听得此言,众人忙活了起来,村长吩咐下去,为父子二人喜贺团圆备桌酒席。不刻,便酒菜具备,纷纷入座。一入座,那程子非却无半点往日风采,只若孩子似的不住抢菜吃酒,边吃还边笑,也不奇怪,癞子向张屠户问道。
「张大叔,我爹的病没好么?」
「小公子,这我却是不知啊,那日我见他便是这样,痴痴傻傻的,醒了就吃,吃了就睡,终日里难发一言。」
「唔。」应声点头,癞子又替得程子非夹了一块鸡腿,仍是傻笑,程子非将那鸡腿揉进口里囫囵咀嚼,倒有些伤感,癞子只复向村长做请。「舅舅,我看我爹一时半会也是好不了,还请舅舅把那间旧宅腾给我,我日夜里也好照顾爹的起居。」
「你说的是哪里话。」摆摆手,村长笑道。「一家人见什么外,我见得姐夫心里也是欢喜得很,那宅子本就是你们的老屋,也没什么人住,不给你还给谁,只是有件事我还想问你。」
「舅舅请说。」癞子颔首,村长又道。「我听人说,老天师令你还了俗?」
苦笑一声,癞子只道。「师傅他老人家说我尘缘未尽,已将弟子逐出师门了。」
「原来如此。」村长叹道,自饮一杯后又道。「老天师为人飘忽难定,他此番如此,必是有他的用意。也罢,既然你算不得出家人就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打算打算了。」
「舅舅,这话怕是言之过早。」听得此言,癞子忙正身推托,哪知村长不依不饶,继续而道。
「不小啦。先前你是方外之人,这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出口。可现下,你即还了俗,就该寻门亲好生度日是正经,须知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且不说,你现在和你爹团了聚该尽孝道,就是按理也不能让程家绝后,不然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和你程家的先人。
舅舅说到这里,也不为你谋亲,你自去寻一家好姑娘我便把那屋后的几亩薄田归还与你振兴家业,可好?」
如是问道,癞子只不做答。张屠户却在一旁笑了起来。「我说你这老家伙,小公子与我家彩霞定了亲,我家丫头都不着急,你操心个什么劲,莫不是也想讨杯喜酒吃?」
「爹。」娇瞋一声,彩霞红了脸起身离坐,也是尴尬癞子更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张屠户与村长见得这一双小儿女不由开怀大笑,只得陪笑,癞子也起身出了门。
是夜,癞子接了程子非回程家旧宅,这父子二人余生重逢,却是物事人非了。
程子非却是倚门而立,空看着满院风霜却不知几何,癞子连唤他数声他也是不理。叹了气,癞子起身陪他一同立在门前。
这夜色里,暗星几点,风木萧萧不尽的凄凉哀婉。也是落寞,癞子看向昏沉之际,又复回头瞧这些旧时的妆物,一时间竟也是心痛难当,那依依稀稀风声里,竟似听近阿苏的幽语......
「爹,夜里凉,快进屋歇息吧。」又是叹息,癞子伸手去扶程子非,哪知触手而及竟发现程子非是不住的瑟缩抖动。颇为奇怪,癞子探了灯照去,却见程子非泪流满面,连口鼻之处也挂着些泪痕和鼻水。
癞子大惊,道他是想起了什么,忙问。
「爹,爹,你可是记起了什么?」
也不应答,程子非痴痴傻傻的游回屋内,坐在那妆台下,对着镜子不住哭泣。「爹,爹你怎么啦?」仍是急唤,那程子非却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一面哭就一面吼。吼的却是一个人名。
「曼珠......曼珠......」
曼珠?癞子知道,这决不是自己母亲的闺名,只轻声细问。「曼珠是谁?」
「曼珠......」名溢出口,程子非恍惚笑了起来,神色里复得一丝清明,眉眼里依稀有些惆怅和迷茫......
曼珠,曼珠,汝却是谁?
佛语有云,摩诃曼珠沙华,隔绝黄泉,开于彼岸。
离境生相,红怨极天,这一抹妖红嗜骨刺心,却可是汝??
思乎,惘乎。
癞子就手扶住程子非,他却仍是痴痴傻笑不住唤着曼珠之名。问不出名堂,癞子只好作罢,由他犯疯,这一夜闹下来,直到天际微白,才算消停。程子非累极伏在那妆台上慢慢睡去。替他披盖了衣服,癞子却是睡不着,只起身出屋,在那夜色晨光中游走。
屋内,程子非已然入梦,但癞子却猜不出他所梦是何。
便是前生旧事,轮回流转都只在这梦里过,幽幽叹息,癞子借着晨光出了门。他去的不是别处,却是那关押至心的祠堂。想来,从那日收了至心自己就没去瞧过他,今日里,听得爹突唤其名,癞子这才想起至心来。
漫步游去,祠堂之内安静异常,守夜之人耐不住清寒,早吃了酒睡下。也不唤他,癞子自己进了屋,堂内湿气横生,一抹烛光摇曳生温。打了灯笼,癞子看去,见那至心正蜷缩在堂内的铁笼中小睡。这灯笼一照,便惊得他醒来。
一见得癞子,至心也不若往常般唤他,倒是更显得惊惶害怕的朝角落里缩去。心下不忍,癞子扶了铁栏,直向至心招手。「莫怕,莫怕。你且过来,我有句话问你。」
「不......我......我不过来,你......你可是要拉我去剥皮抽筋。」至心怕道,更将自己缩做一团。
哭笑不得,癞子只道。「怎的会,你莫要害怕,我来只是想问你几句话,等再过几天我便放你出去了。」
「当真?」至心追问,又不信的摇头。「我不信,你们都说我是那狐妖,怎会放我走。我只求你莫要剥我的皮,我受不得那痛,求你给我一个痛快便成。」
听得此言,癞子更是失笑。「胡乱说些什么,你看我象会做那事之人么?我不过是想问你,你可是那叫做曼珠的狐妖。」
「不......不......我不叫曼珠。我也不是狐妖。」忙摇头辩解,至心匍匐过来,拽了癞子的脚哭道。「道士哥哥......我真的不是什么狐妖,你......你放了我吧。」
「哎......」见他说得可怜,癞子只是叹气却并不信他的辩解,将灯笼打得更近,火光漫溢之处,正见得至心的一双泪眼,三分哀婉,三分凄楚,与白日大相径庭。不是黑如点墨,却如琥珀泛光。这一双眼睛,癞子几番识得,初见狐妖之夜,夜栖山野荒屋,也是这一双眼睛,异光弥漫令人生畏,心中一怒,癞子摔了手直向至心喝道。
「妖孽,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伏法,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岂能是你狡辩逃脱得了的。你还是早些儿的伏法悔改,方是正途。」
「妖孽......哈哈......」听得癞子这一番呼喝,至心倒是笑了起来。但笑但退,竟笑不可抑,不住的在那笼中翻滚。
「妖孽......妖孽......原来我一心向佛,这佛却容不得我。我只道世间虽大但犹不及佛,可未想这佛法之界竟也容不得我。什么佛法无边,什么普度众生,全是狗屁,到头来不过仍是痴心妄想。也好,也好,我即是妖孽,那你就杀了我吧,我不入这三界,不进这六道,永堕地狱就是。」
哭哭笑笑,至心仿若疯癫了一般,癞子听得心惊,又见他神情凄厉可怖,不禁骇然后退,也不敢再问,只打了灯笼而去。
出得门去,天外大白,那守夜之人也已醒来躲在门边向里张望,神情之中也是有些后怕。癞子朝他一笑,便尴尬离去了。
他来原是想问些旧事,可未料竟激得至心发狂。提脚狂奔,癞子只欲逃离那令人心悸之地,可一路向前,耳际不住回响的都是至心之言。
不入三界,不进六道,便永堕地狱......
打了寒战,癞子右手一惊,灯笼滚地,那一地枯草,便突地随风烧灼起来,片刻竟是大火屠弥......立于火前,仍自心惊,这眼前后事竟如一张弥天大网,直将人罗入网中,挣脱不得,又看不得清......
茫茫然然,任那野火烧尽,癞子这才返家。
家中,程子非也是不见,寻了半日,才见得他正朝那村头的溪水走去,已然没了半个腰身。骇得大惊,癞子将他拉了回来,程子非却是嘻嘻笑笑,全然不知。又是一叹,癞子思量起来。
往日他无家无靠,自是无牵无挂,可如今,寻回了父亲,怎的可丢下他一人而去,况且,这程子非似傻似疯,丢也是丢不得,不若就此安家,求个稳妥也好照料父亲。
他这厢思量,那厢就有人来寻他。
正是彩霞,见了他父子二人的窘迫,也不多话,忙帮着癞子将程子非搀扶了回去。癞子心里好生感激,只待想说些道谢之语,可那彩霞忙摆了手示意他噤声。
「程家哥哥,你且住一住,我也有些话要问你,这话本不该我女儿家说,可我憋在心里头难受,只想问个究竟,你可莫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