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理还乱。
似是永远无法逃脱的梦魇。
那是心结,也是心魔。
勒不破时,一草一木都是魔障。
梦里,血光染红了苍穹。
梦里,火焰烧尽了罪恶。
每到这时,咽喉就好似被掐断一样的窒息起来,
然后腿脚处便是撕裂的痛。
无人可见,冷暖自知。
可是这次不同。
那个人似暖还寒的傲慢赶走了一切的一切,包容了他所有的伤痛和伶仃凄寒的旧梦。
不许任何事务分享他这一刻的神醉。
梦也不行。
所以今天就算在梦里,也是怵心的暖。
寒,暖。
暖,寒。
交织在一起的,是梦?非梦?
无情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禁不住的偎在了这个人的怀中,有些贪求着某种相似的温。
以及随即映入眸中的,那与自己几乎没有距离的,绯寒的眼,不太温柔的脸。
然后他察觉到脸颊到颈部那一路慢慢恢复知觉的浅麻微醉。
无情黑白分明的眼就定定的看着苏梦枕,目光里三分的默许掩过了七分的微窘。
绝不尴尬。
似乎每次无奈的都是他,最后尴尬的却是我……
倒是苏梦枕沉思着,微笑着,靠壁,转头,极自然的道:“你醒了?”
“醒了。”无情也淡淡的道。
梦中那带着荆棘刺红的血月,
耳边传来谁如镇魂曲般的轻喃?
那样安心,驱走了所有缠人的梦魇。
是他。
无情也笑。
他这时的笑,如春风吹过湖心,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那段对话似曾相识。
是了,那枕梦轩里初次问候,便是这样的开始。
只是那时谁又能想到今天这样的局面?
所谓枭雄,动心忍性。
大丈夫快意恩仇。
苏梦枕扭着头,淡淡的宣布:“怎么办?我喜欢上你了。”
他虽然带了问句,语气却是绝对的命令式定语。听在无情耳中,就只是‘我喜欢上你了’的宣告。
“天下可以让你喜欢的人很多。”无情认真的道。
苏梦枕更加认真:“即使如此,你,仍不同。”
无情沉默。
身上他的余温正一点一点的消散,竟然有怀念的感觉。
能被这样的人喜欢,应该值得快慰吧……
无情微叹:“我想,你是那种让人如果一见,以后就算穷尽一生也永远忘不了的人吧。”
那时背对着无情,为了化解尴尬,忍着想回头的冲动,苏梦枕抚袖轻吟。“世间苍凉心间闲,眼里山河梦里飞。心欲静时神欲醉,剑已还鞘志未消。”
无情回味良久,直到苏梦枕实在忍不住回过头来时,才轻轻道:“可否送我?”
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一年有余。
人说苏梦枕苏公子五进五退,终于无法袖手这混乱局势,仍仗袖中红刃只求安定河山。
这一年,是他第三次半隐。
那日从地底出去后,无情背上被中间人的掌劲伤的不轻,他无暇多说,便送他回了神候府,而自己的伤也该静养。
结果没多久,就传来诸葛先生被行刺的消息。
再不久,便是雷损深夜相邀,披雪而来。
是雷损。拼着掉了三根手指,也迫得诸葛先生吐血内伤。
那一夜,与他品尽了‘雪里红’和‘月夜杀’。
梅兰共醉,正是极品。
傲慢如雷损者,只说:“相爷已很不满我表面依附却有所不为,金风细雨楼与他立场相对,他更不欲你坐大。除了你后,便轮到我了。迷天七浑浑噩噩的样子最得他口味。”雷损冷笑,“你不必这副神色,现在京师之内,能与我联手制住迷天七,平衡相府势力的人,只有你。我自己也早想与诸葛那样的高手一战,得遂平日心愿。”
关心则乱。雷损此时已波澜不惊:“所以我与相爷约定,我废诸葛半月功力,七年之内,他不再动金风细雨楼。”
虽然那次是自己逃出澜沧山庄的,却无形中仍是欠了雷损的情。这个人已经做到如此,合作的诚意再也无可质疑,怎能不使人动容!何况,虽他口口声声说想与高手一战快慰平生,可是雷损这样的人,没有把握的事,向来不肯做的。此间,虽然有三分是他说的联手对敌好过被各个击破,但七分却是说不清的关切。
苏梦枕沉思良久,终于道:“雷损,你尽管放心出家。京师内有人替你招呼吧?我允诺你:关七一日不除,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一日不动干戈。”
这虽然只是口头约定,但苏梦枕的话通常比一万张契约都有效的多。
之后,雷损出家,苏梦枕半隐退。狄飞惊与杨无邪打理日常事务,直到去年七夕左右,上官中神因急功近利,私掠雷动天的地盘,而被狄飞惊设计身死,苏梦枕一怒之下欲举兵复仇,几乎破了与雷损的约定。那时,仍是无情,不愿意看到京师之内血流成河,以一人之力,阻住了双方过万的精兵。
经过这许多事,唯一不受牵连的,就是方应看吧……
方应看明知苏无逃离,而不通知雷损的结果就是,雷损仍然依约刺杀诸葛,之后为避六扇门追究,而遁入空门,京城势力一时持平,而有桥集团却在这时悄然崛起,等壮大足以与迷天七等一较高下时,已没有人制的住了。
他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乘风直上,真正成了飞翔天际的凤凰。
而这座澜沧山庄也被他当作撇清自己的赔礼,送给了苏梦枕。
世事无常,莫过与此。
正是第三次半隐的苏梦枕,眼中平湖春晓,思想却飞驰在万里家国。
眼中苍凉,世态炎凉。
眼里山河,梦里飞逝。
人生难得一回闲,这时的苏梦枕忽而想起:自从那次化解自己与六分半堂的血战后,无情便没有来过了。
他当捕快也有一年多了吧?据说还是六扇门中拔尖的好手。
如今道上平静,也该是时候去探探他了……
上次思虑良久,终于退兵,只因为来劝阻的人是你。
那次是送给你的礼物。
事隔许久,如今,你拿什么回报我?
第二十八幕:空禅疑案
苏梦枕亲自上门,有点出乎神侯府中任何人的意料。
接待他的是铁手,一个真正温厚而宽厚的君子。
铁手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苏梦枕觉得自己好像心怀鬼胎,以至于凡是跟无情关系亲近的人打量他,总有种被娘家人审视的感觉。
还好铁手毫不失礼,只微笑着问了他的来意,便带他进了府中。
苏梦枕是第一次进到神侯府里,他这才知道,原来神侯府的气派是一种古朴的雅致,绝不华贵,却又隐隐有些自赏的孤高。
他早听说神侯府的布局和自己的金风细雨楼有些相似,都是四座楼环绕着主建筑,形成了紧密的防线,在进会客厅前,他已极目四周,将地形看了仔细,忽而停住,指向一座楼子问铁手:“那是不是他的居所?”
铁手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他指的就是小楼。
铁手有些奇怪:“苏楼主怎么知道那是师兄的住处?”
这一问也就等于苏梦枕说对了,他继续走,没有再看那座小楼,其实他也不用再看,因为那座楼已完全刻在了他的心里。
像是有些自语的,也或许在回答铁手的话,苏梦枕轻轻道:“那座楼沾了他的杀气,凭地清寒。”
铁手一怔,虽然继续带路,却不着痕迹的道:“想必风雨楼头也是高处不胜寒?”
苏梦枕笑了:“比那座楼更寒。”
铁手淡淡反问:“这又怎么讲?”
苏梦枕认真答道:“无情的小楼清寒,虽然冷,却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孤清,只是自赏,却不伤人。我那里却是厉寒,是冰凉的刀锋刺进骨内的寒,警己,迫人。所以相似,却又不同。”
这时,他们已进了闲碧阁,阁取联意‘半世闲云野鹤,一腔碧血丹心’,铁手偏座陪客,着人上茶,然后道:“苏楼主入京至今,虽杀戮不减,却一直约束楼中子弟,道上拜你之功平静不少,世叔也一直想见见你。”
苏梦枕正端着茶杯,闻言慢慢抬眼,第一次仔细看向这武功与方应看齐名的高手,若说自己的沉稳是对武力能力绝对的自信,这人便是天生八风不动的仁者,也难怪那时无情提起他的二师弟便是一脸的自豪。
苏梦枕不动声色的喝茶,悠然道:“能被诸葛先生看重,是我的荣幸。”
小楼清寒,且幽。
瓦面的琉璃青的发白,似乎聚集了所有的春寒料峭。
窗外是不时被微风吹落的白花,桌上是摊开的经文。
一卷净心咒,一卷般若经。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
都说常念经的人必定悲观,而要靠咒文压制心魔。
可是,‘他’在压制什么?
无情仍是伶仃白衣,干净出尘,眉目间的寂意冷若刀锋。
杀气太烈,容易损伤命数。这是诸葛先生说的,所以他以经文静心。
声幽怨,箫声凄凉,如今专琴的师傅却都只是弹些靡靡之音,他不屑学,因此他看佛经。
无情摊开了经文,正打算继续研读下去时,便觉察出有人上了小楼。
他的小楼,等闲人是来不得的。不懂规矩摸上来的人莫不弄个灰头土脸,更有甚者,是被人抬下去的。若说有人能在这里来去自如,除非是诸葛先生和三个师弟,如今来的正是他最近特别不愿意见到的一位。
追命。
最近无事,追命却找不到人陪他喝酒,铁手不好这一口,无情虽量好,却不太喜欢沾上酒味,冷血年纪最小,追命如果拉他去喝酒一定会招人骂,所以追命退而求其次,不指望谁陪他喝酒,但他喝了酒一定会找人聊天。
聊天也要找合适的对象。像昨天,他喝尽兴后去找铁手,结果被铁手一本正经的讲了两个时辰喝酒有害健康的理论,再比如前天,他去找冷血,人家正在练剑,小孩子直言快语,边比划着剑招,边说:“三师兄又喝酒了?人家说喝酒不能解忧,酒入愁肠愁更愁,我看三师兄还是找别的法子忘掉那些不愉快的罢!”
冷血比无情还小了三四岁,可冷言冷语不下于其大师兄,追命没好气的道:“你说话老气横秋,越来越像大师兄了。”
其实冷血与无情还是不同。因为他虽然冷,而且傲,但是并没有无情拒人千里的宁定。
少年冷血听了这话,笑的有点贼:“你要是背后编排大师兄的话,我可要告诉他了。”
于是追命立即住口,今天直接找上了无情。
若追命光明正大的上楼找无情,或许还好一点,问题是他仗着轻功和对小楼机关的熟悉摸了上来,这就有点触犯主人的忌讳。
何况无情不是特别的欢迎他。
四师兄弟中,只有冷血与无情是自小在神侯府内学艺,铁手与追命虽都是带艺投师,但铁手入门较早,而追命则是在江湖上飘荡了很长时间后,最近才入住府中,成为‘常住人口’,鉴于第一次见面时,无情就赏了他一记暗器,而追命说话一向有点百无禁忌,所以诸葛先生特别叮嘱无情要对这个刚入府的师弟‘温和’一点,因为无情个性偏于孤僻,其他人自是早就深知,但追命却不了解,诸葛先生正是怕追命误以为无情不欢迎他,而特意嘱咐了无情,谁知道这样一来,无情却越发不知如何与这个师弟相处,索性一见他就绕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