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 上----十九章

作者:  录入:02-28

“二弟!”
“大哥、大嫂!”
“师兄!”
……
竹青痕倚著车辕兜著手看被人潮淹没的远离邪,那个面容端正目光如电隔著万千人潮第一眼也会看到的人便是不二庄的庄主远简望,当今武林第一人,俯仰间吞天纳地,那种气概无人能及。
竹青痕有一下无一下的想著,有风从庭院里吹来,拂起鬓角碎发,有兰芷芳香馥馥,雕梁画檐在人群後峥嵘巍峨。不二庄,天下无双,凡江湖人唯马首是瞻,不敢有违。

“青痕,你过来!”
竹青痕回过首才发现远离邪在招呼他,原来刚刚走神了,便移步过去,朝远简望及其身边的中年美妇深深一揖。
“竹青痕拜见远庄主及夫人!”
远简望低眸看了他一眼,竹青痕身子一僵,有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武林第一人果然不可小觑,气若汪洋,不怒自威。
“好标致的孩子!”远夫人一把拉起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满脸欢喜,“快快请起!”
远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闻名江湖的侠女,一双柳叶刀使得江湖少人敌,遇上远简望也是因为不打不相识,然後才牵引出一段情缘,成亲後与远简望共同闯荡江湖,江湖上称其神仙侠侣,生下远明浩後,她将孩子往庄中一放,自己依然跟著夫婿走南闯北,她在江湖上的名望亦不亚於远简望,可以说不二庄的偌大声誉中也有她的一半功劳。直到怀著远离邪时她依然跟著远简望为江湖事奔波,殊料中了暗算,几欲母子性命不保,还是罗烈英仗著精湛的医术保住了她母子性命,自此一番变故後,她这才将心安了下来,淡出江湖。後来,生了远离邪後,孩子体弱,她一心照顾著幼子,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在家相夫教子。尽管如此,如今提起远夫人,江湖中人无不肃然起敬,尊敬之意绝不比远主简望少一分。

竹青痕也听闻过远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当世第一奇女子,今日一见却觉得其和蔼亲切,如同慈母般,唯眉宇间可见英气飒爽依稀可见当日风采,一时恍惚。他想起自己的娘亲,娘亲个性柔顺,懦弱,整日里不是以泪洗面就是强颜欢笑,便是喘息声大一点,她亦心惊胆颤好半天,镇日里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却勉不了日日挨打受骂,百般折磨。他当时年纪小,非但不能保护娘亲,反惹得她受更大的伤害,每次他冲动代他受过的总是娘亲。大夫人动不动棍棒伺候,娘亲趴在他身上护著他,承受了大半的棍刑,他总想等我长大,等我长大……可没等他长大,娘亲便撒手人寰……
娘亲若有这般神采,那他此生便无所求了。
“青痕,青痕!”
竹青痕回过神看到远夫一脸关切的望著他,便勉强的笑笑。
远夫人确实非常和善,连连问远离邪是否一路上累著竹青痕了云云。
远离邪也有些奇怪竹青痕的虚弱,便虚虚应付了下然後向众人告辞带著竹青痕下去休息。到了家中,他才想到他还尚未想出如何向家人介绍竹青痕,远简望与远明浩皆是眼里容不得沙的人,与他们来说,正与邪,泾渭分明,混淆不得亦姑息不得。这也是远离邪常常被教训的地方。

远离邪心中有事,所以没有察觉背後远明浩投过来的异样目光。
“浩大哥,怎麽了?”龙灵姝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
“没什麽。”远明浩低咳一声,“这个竹公子似乎受过重伤?”
“前段日子邪儿让我们打探罗圣手的下落莫不是为了这孩子?”远夫人想了下恍然,然後笑盈盈转向远简望,“你看?”
简单的两个字远简望已知她所要说的全部,便颔首道:“好,我会便命人加紧寻访罗圣手。”
远简望爱妻如命,妻令如山,自此四处寻访罗烈英不题。

却说远离邪将竹青痕扶进房内後,见他额上冷汗密布,脸亦一阵恍白,不由暗暗心惊:“你怎麽样?”一边伸手拭汗,却觉得那汗沾手粘腻,不由越发心惊肉跳。
竹青痕却挡住他的手道:“没事。”
这样子还说没事?然而,竹青痕不说的事远离邪知道再坚持也是白问,当下便道:“你在怪我?”
“什麽?”竹青痕不解的问。
“你在怪我喜欢你,明知道你毒未解还逼你。”
“没有的事。”竹青痕板著脸答道。
“你听我说。”远离邪作了个手势制止他开口,“在你毒解之前,我不会再对你作出之前的事情,青痕,你我之间不争这朝夕。”他要的是长长久久。
“远二少……”
“你躺下,我去给你煎药。”
“远二少。”竹青痕拉住远离邪的手道,“刚刚,我只是想起了我娘。”
“我娘平素生活在大娘淫威下,一生唯唯诺诺从未有展颜时……”远夫人容光焕发,雍容华贵,对他却又亲切有加,让他无端起了孺慕之情。
“我小的时候常常在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带娘亲离开这个家,可是,没等我长大,娘便去了,她这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竹青痕垂下眸,掩住其间的哀恸。
远离邪伸手抱住他,手臂从他腋下伸过按在他的後脑上,将他的头按在胸口,安抚的姿势却带著独占的意味。
“你娘地下有灵,必要你过得好好的。”远离邪道,“我小的时候常在想等我身子好了,我一定要跃马江湖,行遍天下,但是我想的最多的是如何拔光罗圣手的胡子,因为他的药太苦了,可娘总劝我喝下说什麽良药苦口,我每次见他总要拔他一把胡子,他是个爱胡如命的人,心疼的不行,後来,见了我他的嘴总在抽,胡子一抖一抖的,不让我近身。我爹为此没少罚过我,我娘疼我,惯著我,却也不允我对罗圣手无礼。”
竹青痕噗地笑道:“你小时候竟然这般皮,总说罗圣手不与你计较,要不然,他随便动一动指头都有你好受。”

远离邪见他笑便也笑道:“是啊,可惜我还是长大後才知道。娘说是他救了我们母子一命,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和我娘。那时起我便不淘气了,我所有闯的祸事都有我娘给我罩著,若是没有了娘,那我……我想,就冲著他救了我娘,我也得敬著他。”
“这一次他若解了你的毒,我便将他供著当佛拜,他若解不了你的毒,我还要拔光他的胡子,看他敢不敢?”
竹青痕正听他说到动情处却话锋一转仍是转到自己身上,心里一酸,不由语塞。他想这情越欠越大了,该怎麽办?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焚心不过发作一次,他的身子便垮了,若是再次发作……竹青痕不敢想象。

 


有匪君子 十五

十五


无星无月,风在耳边呼啸,他使劲睁开眼却是一片黑暗,黑暗浓重的透不过一丝光亮。但他知道他的前面是悬崖,崖上有人,白衣浴血如同断线的风筝般从崖上坠落。那是谁?他明明看不到什麽,却觉得他看到了那个人跌入浓雾中深渊里,狂风卷起雾如流,血染就的红衣如同一把冰冷的刀割割破云雾流出汩汩的鲜红,血雾狂澜。
玉二,玉二。他在叫,却只是徒劳的张大嘴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因为他忽然觉得,以前,他并不是这麽叫他的,可要叫什麽,他又不知道。

“大哥,大哥……”一个渺远的声音飘飘荡荡传来,依稀记得有人以前也这般唤他,大哥,大哥,那个人是谁?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孙猴子被念了紧箍咒般。
“大哥,大哥!”声音清晰起来,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眼前一片绯红,琉璃灯盏透过轻纱照进来,泛著轻红薄金,轻柔如梦。身旁的男子披散著一头乌木长发,睁著水眸担忧的看著,眸黑若点眸深若渊,面若桃花。他披了件红裳敞著胸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上面布满青青紫紫深浅不一的吻痕,如桃之夭夭当真活色生香。男人却毫无所觉,目光沈沈脸色苍白,仿佛还沈浸在刚刚的惶恐中。
“大哥,你怎麽了?”红衣男子关切的问道,明眸微漾如同蒙了层轻雾。

男人面无表情的坐起身,双眉紧锁,鹰隼般的眼微微眯起,阴鸷而孤戾,使得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亦煞气呼啸。
红衣男子有些胆怯,微微瑟缩了下身子起身下床倒了一杯茶捧过来:“大哥,你是不是做梦了?”他怯生生的问道。
男人一把掀开被子下床,赤裸著精壮的上身,地砖冰冷脚在上面脚心便一阵刺痛,男人也不穿鞋,步到了窗前推开窗,夜风拂面吹来,带著深秋的肃杀冷冽,隐隐闻得冷香幽幽。
“菊花开了。”
“是的!”
“他喜欢菊花,明日,你让人送一捧去。”
“是!”红衣男子看著他,赤裸的背上几道鲜红的抓痕,那爪印他熟悉的很,每当激情难耐时,他攀著他的肩在他背上留下的。灯火一片橙黄,那道道鲜红似也蒙上一层柔软的黄色,他想起睡前那一场激烈而冗长的情事,莫名的脸红心跳,最近不知怎麽了,男人如同发情的野兽般不停的索取,无休无止,直到筋疲力尽才沈沈睡去也不管他是否承受得住。
可是,男人却总睡不长久,一入睡便开始挣扎,好似有谁勒著他脖子般张著嘴无声的呐喊,手舞足蹈。
他第一次被惊醒时去推他,却被他一肘掼来撂到了地上,休养了大半个月才好转起来。从此後不敢轻易叫他,好在,男人後来也有些警觉,不会一出手就伤人。

“红莲!”正沈思间又闻男人叫他,忙收敛了所有思绪,温顺的应一声在。
“玉二的尸体寻到了没有?”
“没有。宫中的弟子已派了三拨,可每一次都说寻不到路,江湖中也传言,那个悬崖很玄妙,底下的路凭空消失,寻不到。”

风敲打著窗框一下一下,夜,很静,静得可以闻到风在两人之间淌过的声音。红莲垂著头屏气敛声的静候著男人的发落。
那男人正是主宰著他的命运也是主宰著一宫上下命运的人,玉阙宫宫主应天阙。
应天阙也不急著说话,望著窗外,月疏梧桐,窗外原来是一片菊华,他不喜欢菊,却不知为何自己的寝宫旁种了各种各样的菊,原本想要除去,却一拖再拖,直到玉二死後才令人平了菊园。现在,玉阙宫除了冷霜园外再无菊可见,冷霜园原是玉二的居处,他死後便荒废了,若不是这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冷香,应天阙便也想不起还有这桩事。
“明日让人在园中种上牡丹吧!”
“是!”红莲应一声,殷勤的奉上茶,见他无抬手之意便将茶直接喂向他口中。
“雪醅饮?”
“是的。”
“我曾赐给玉二一罐。”
“是的。”红莲忽然打了个寒颤,白皙的皮肤上争先恐後冒出一粒粒疙瘩,毛骨悚立,夜寒露重,沁凉砭骨。
“其实里面下了焚心,每日一盏,十日後无可救药。”应天阙的声音如带了秋的肃杀,令人不寒而栗,红莲的头垂得更低,手上的茶盏也无力的垂下,茶溢出盏,烫了手,可应天阙似乎不打算放过他,接著问道,“你说,玉二这般精明却为何没有察觉?”
“大哥……”
偌大的宫殿,灯火照著汉白玉砖映出他们的身影,细长细长如同立著两棵枯木,枯木难以成林,便是影子交叠亦难成双木,各有各的姿势,孤寂而悲凉。

“红莲,我梦到玉二了!”应天阙的声音低低缓缓,却震得红莲大惊失色。“宫主!”他失声尖叫。
“你在害怕?”应天阙回首,目光如同苍狼般紧紧迫向他。
“不是!”他答。
“你不必害怕,他一向眼高於顶,这账就是要算他也只会算到我头上,与你无干!”
“宫主,你今晚到底怎麽了?”红莲怯生生的问道。
应天阙挥挥手:“明日我要去青梗峰,我就不相信找不到路见不到玉二的面。”
应天阙伸手抚上胸口,那里有处空荡荡的在痛,一点一点的痛,如同江南连绵的雨般,不大,却细细密密钻入骨髓的阴寒,附骨之疽。
“宫主,玉二乃叛徒,您万不可为了他丢下宫中事务。”红莲劝道,“玉二初死,宫中人心浮动,正是多事之秋,您……”
红莲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应天阙的目光紧紧攫住他,他无法再说下去。
“红莲,你下去吧!”应天阙的嘴角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宫主?”
“下去!”应天阙转身低喝,红莲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行了个礼躬身退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掩上,应天阙身子一松,似乎全身的力量随著那开关间也无声的流失。
红莲颓然跌在地上,门在背後紧紧阖上,玉二,玉二,为何你阴魂不散?

玉二,玉二,你到底有何话要跟我说?
应天阙又抚上胸口,为何你总是沈默,即便是我让你死你也不开口?
夜风吹过,簌簌,秋风煞骨,砭骨,他瑟缩了下身子,那个忠心不二的玉阙宫二公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赤胆忠心,他却疑神疑鬼,然而,玉二若不死,他永远无法安枕。
可是,他从没有想过会如此痛,断腕之痛,原来是如此痛,难以承受。
他慢慢的蹲下身子,双手掩面,掌心一片温热,这三年来,他到底遗忘了什麽?灯火落在他身上投下大片的阴影如同张开夜的羽翼将他笼罩,寂寞不期而至,如潮,灭顶。

夜阑珊,风高,雾岚如云涌,红莲赤著踩在冰冷的石砖上,红裳曳风。
“公子!”
“公子!”
一路上不断的有侍卫跟他行礼招呼,前有玉二,今有红莲公子。
玉阙宫上下暗地里议论纷纷,皆把他同玉二来比较。
他知道,他永远比不上玉二,从众人的议论声中,目光中,甚至应天阙,他的情人的眼中,他知道他不及玉二。应天阙在玉二生前很少正眼看过玉二,却总是痴痴看著他的背影,白衣清冷,他行过如同白莲徐绽,无风香自来。红莲知道他为什麽这麽看玉二,这般迷茫的似曾相识的眼光,然後是激烈的挣扎,他每看一次玉二,对待玉二便会冷漠一分。
可惜他永远不知道他曾失去的是什麽?红莲冷眼旁观,比之玉二他纵使有万般及不上,然而,有一桩却是玉二万般乞求不得的,那便是应天阙的爱。
应天阙爱他,那个被奉为神邸般的男人爱他,未必是十分心思但是足够了。他与应天阙缠绵时,他总会想起玉二,想起多年前曾见过的一场绝望的情事,那两人抵死纠缠,疯狂而无望,他的身体总是莫名的发热,瘫软在男人的身下化成一滩春水,紧紧攀附著他,象是要把嵌进体内的也熔化,化成一体。

红莲步上天坛,玉阙宫祭天之处,坛建玉阙山最高峰上,坛高百丈,俯瞰下去,便是玉阙宫也仆伏脚下,群山臣伏,他伸手,手可平天,月在掌心,星在指尖,他衣发抛空,红衣猎猎,映红半幕苍穹,半壁河山。
会当绝凌顶,一览众山下!
“我们玉阙宫被江湖称作邪魔歪道,人人欲诛之而後快,现又四面楚歌,也许明日便是亡教之时,这样,你还要留下?”
这是玉二对他说的最长的话,当时他立即跪地道:“弟子愿意!”
他仰视著他,那人红衣如血,孤标傲世,绝豔倾天下。
红莲公子不是玉二公子,在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个人,他终其一生也无法追的上。无可比,便不比,活到最後,站在最高处才是真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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