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烫————虞南

十七八岁的脸，却有一股沉稳的气质，今天的战争结束后不久，亲兵在自己的帐篷外抓到了这个人。

“你说你是前锋营的？”季秋远抓紧了手下的扶手。

“是！”面前的少年恭谨的俯下身体答道。

等了半晌，帐篷里依旧一片肃静，跪在地上的少年犹疑的微微抬起头，却发现端坐在首位的皇帝脸上流露出一股奇异的神情。

不敢多看，少年赶忙低下头……可是，那样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思恋。

——和自己同村的小四喜欢上了那个教书的秀才时每天露出的表情就像是这样。可是，少年在心中耸了耸肩，那怎么可能？这个人，可是帝王呀……

过了一阵，季秋远稍稍回过神来，少年依然恭谨的跪在那里，低咳了一声，季秋远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朕的亲兵在主帐外发现了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沉默了片刻，少年再次磕了一下头，“草民是来找人的。”虽然是别人拜托的事情，可面对着这个散发着摄人威仪的皇帝，少年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无力感。

“哦？你来主帐见谁？”季秋远被挑起了兴趣，微微挑起眉毛问道。

“……好像是，一个叫晓风的人。”少年低头答道。

这个少年即是刘勇，他在战场上终于杀开一条血路，虽然受了伤，但只是些轻微的擦伤。回到营地整理伤口时，自己不经意在脖子上摸到了一个凉凉的东西，他猛然想起那天夜里那个空灵的近乎天空的少年托付了自己做的事情。刘勇向来是一个想做即做的人，于是稍事休息后，他便趁天黑行动了。

却不想今日主帐里竟然只有一个对着烛火发呆的俊美到极致的人。

刚刚放下帐篷的边角，那个人的眼光便随即冷冷的扫视了过来，与此同时，自己也被在外巡逻的士兵发现了。

直至被抓着送进了帐篷，刘勇才恍然大悟到这个美的近乎神明的人竟然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而现在，如果刘勇有胆量再抬头看一眼的话，他会发现这个帝王竟然被他的话惊的全身一震。

“晓风……你知道晓风……那么，你可认识一个叫做柳原的人么？”季秋远尽力平稳着声音，可胸膛里的一颗心几乎要跳跃着飞出胸口。

“草民不认识。”刘勇摇了摇头，依旧低埋着头。

刚刚还叫嚣着的心脏仿佛突然间凝固了。“你站起来，看着朕。”季秋远深吸了一口气，有力的下达着命令。

“他今年十八岁，可身高只到你的眉毛，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大好，眼睛很大，又亮的很，经常笑眯眯的，鼻子又直又秀气，嘴唇稍稍有点薄，总爱微微的嘟着，头发又黑又软，摸起来却有稍微的毛糙，爱逞强，动不动就想吟一首诗等着人夸奖……”

刘勇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帝王微微眯着眼睛低声描述，语气又轻又柔，像是回忆着自己最爱的爱人。那样的话语，就在自己的面前随之逐渐形成一个透明的影子，慢慢清晰，最后显现出来的——竟然就是阿原的样子……

“你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人吗？”季秋远直视着少年，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草民不知道……不过草民认识一个叫做阿原的人，与皇上您的描述很像……就是他让我来找晓风的。”刘勇慢慢的答着，从袖口里掏出那个柳原交到自己手中的玉坠，上前轻轻放在季秋远面前的书案上。“他让草民将这个交给一个叫做晓风的人。”刘勇退后几步，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犹如忽然从哪里泛出疼痛一样眼神复杂的盯着那玉坠。

季秋远从案上执起那块柳叶形状的玉佩，轻柔的摩挲着。

这让刘勇回忆起那天晚上，在月光下柳原倾听远处笛声时的神情，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美丽的皇帝的脸上有着和他一样的表情。他们一样迷幻的让人不由自己的想要追寻下去。

好像突然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刘勇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后第一次在心底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原来……那是爱呀。

第十八章

风起的时候，天边有大把的云彩滚动翻滚着，构成一幅幅神秘的画面。暗灰色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柳原站在帐篷的天窗下面，头用力的向后仰起，琥珀色的瞳仁流动着独特的神采，像是要展翅从那扇窗中飞出去。

可脊背依然空荡，并没有因此长出巨大而有力的翅膀。

虚无的心脏像是碎裂成在空中飘荡的尘埃。

这几天温清明一直没有出现，反而不时有传达兵走进帐篷来告诉他最新的战报。

八月十三日，八千瀚海兵两翼包抄，企图消灭盘踞在城前的三千落英弓箭手，大将何桓亲自带骑兵突破，半日后，双方伤亡均过半，瀚海退兵。

八月十四日，乾城四处水井被下毒，所幸城中医师及时配备了药材，全军约五百人中毒，城中搜出瀚海细作三名。

八月十五日，两军均无动作。

八月十六日，瀚海军用矩石阵与火箭攻城，均被城前弓箭手射退。落英弓箭手运用了最新打造的槽勾箭，力量惊人。

刚刚又一个通报士兵走出了柳原的帐篷——八月十七日，落英皇帝亲临城头指挥，英气逼人，落英士兵随之大振精神。

那样很好……柳原真心的笑了起来。

不管怎样，自己已经得到过他的真心的感情。

而那短暂的真心，才是恒久不变的现实。这世上不能奢求如此长久而坚固的感情，如果想要，就要不断的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

一点一点，慢慢拨开自己稚嫩的壳。

最终在他的面前暴露出自己全部的柔软。

柳原呈大字型躺到床上，有人掀开门帘走进来，懒得去管。

如今什么也不能再伤害自己了。

温清明走到床前的时候，柳原自顾自的闭上了眼睛。四周一片寂静，浮在黑暗里的自己此时拥有着完满的自由。沉寂中一点温暖突然降落在自己的唇上，柳原惊讶的睁开双眼，却正对上那双含带着笑意的眼睛。不是普通的棕色，那眼瞳黑的如此深沉，几乎要将自己完整的溺毙。

“你……我是男的！”柳原从床上跳起来，不可置信的使劲擦着自己的嘴唇。用力如此之大，几乎要将那两片薄薄的唇瓣完全擦破。

温清明只是无可奈何的微笑，“果然还是早了点……但是，你忘了我们打的那个赌了吗？”他轻轻拽下柳原的右手，防止他继续无意识的伤害自己。

“这个赌原本就不公平。”柳原倔强的侧开头，不满的低语。

“哦？那么原儿想怎么样呢？原儿……他一直这么叫你吗？”温清明看着柳原一瞬间僵硬的侧脸，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情不自禁的被这个少年吸引着。的确很有意思……他撇撇嘴，想要把眼前的少年拽到自己的身前。

柳原不说话，低下头默默的想了一阵，半晌抬起头来，脸上带了一点软弱的态度，“能让我出去走一走吗？天天呆在这里，我已经快闷死了……”

毫不畏惧的与温清明对视了一会儿，柳原冲他轻轻笑了笑。

不满的“嗤”了一声，温清明回过身子，大步走出了帐篷，“我会派人跟着你的……不要乱跑，军营里很乱。”他矮身撩开帐篷，步履平稳的走了出去。

柳原看着那抹青色的身影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从容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走到案几旁喝了几口水，不满的咂了下嘴，随后得意的笑了。晚饭很随意的吃了几口，柳原便甩开了筷子。心脏因为即将的计划而剧烈的跳动，柳原最后又扫视了一圈这个自己待了几天的帐篷，便向门口走去。

守兵显然已经得到过命令，他们并没有阻拦柳原的行动，只是默默的跟在了他的身后。走出帐篷，柳原抬起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天空依旧黑暗，云彩没有离开过这片领地，可浓重而悲哀的情绪轻而易举的虏获了他。

闻着远方传来的血腥的气息，柳原知道自己原来并不是属于战场的。

脚步踩在坚固的沙地上，每一步走下去都会响起轻微的沙沙声，不时有士兵打着火把四处走动，远处的一些帐篷外依然有喧喝声传来，感官沉浸在夜里，世界仿佛只剩下脚步声传来的那一些隐约的信息。

瞬间分不清什么是真实……

漫无目的的走着，柳原几乎绕过了大半个营地，身后的两个士兵仿佛无动于衷一样继续的跟着他，柳原回过头望了他们一眼，故意对着其中的一个长的比较凶蛮的人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可眼前的人却全然没有半点该有的反应。“该死的……”柳原回过头甩手骂了一句。

“这里有马场呢……”柳原走到一片广阔的空地前低呼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不安分的胸膛。“我能走过去看看吧？”柳原并未回头，他也知道不会有人回应自己的问题，便信步踱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旁。

身边的两个人明显开始紧张起来，其中一个人走过去握住栓着那匹马的缰绳，另一个靠近了柳原，防止他有什么动作突然逃跑。

“放心……我不会逃走的。”柳原不置可否的转过头对身后的人说，“能帮我一下吗？我从来没有骑过马，想坐在它身上感受一下……”

“你不帮我的话，我是爬不上马的……”柳原随之将手搭住马颈，同时努力想要爬到马背上去。

两个士兵看着柳原笨拙的动作，互相对视了一下，握着缰绳的那个人抓紧了手中的羁绊，对着另一个士兵微微点了点头。

柳原感觉背后伸出了一双有力的手，帮助自己爬上了马背。

端正好坐姿，柳原打量自己，满意的笑了笑。“从前有一个人说过要教我骑马……可是他总是食言。如果我有机会能再见到他，一定要他履行诺言……”柳原对着面前握着缰绳的那个人缓慢的绽放了一个笑容，目光在黑暗里却显现出动人的光彩……仿佛那里装着一整片星空一样。

那兵士被这突然的笑感染了，远处的火光映照在这样魅惑的笑容上面，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士兵发着呆，突然感觉手中一直绷紧的绳子松了下去。

划断了缰绳后，柳原将手中的匕首狠狠的扎进了自己坐骑的后臀。

长嘶一声，身下的马高高抬起前蹄，发了狂一样猛然冲了出去。

瞬间冲出这片异族的营地。

柳原紧紧的搂着身下的马颈，低伏在马背上，无暇去注意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那两个士兵的反应，他竭尽全力辨识着马匹奔跑的方向。

是向着偏离营地的西南方向。柳原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对自己挑了这样一匹脚力强健的马由衷的感到满意。维持着待在马背尤其辛苦，质地坚硬的马鞍摩擦着自己柔嫩的大腿内侧。可内心潮汐般汹涌而来的满足感将一切疼痛都完全压了下去。空气在周围拍打着，柳原发现自己正在一片荒原上奔跑，四处分不清方向，他只是不断的抽打着马匹，催促它向前不断的奔跑。

柳原分不清自己奔跑了多久，他的确迷失了方向，凌乱的片段在自己的头脑中回放，黑夜离开了，于是迎来一个白天。

傍晚的时候，马匹载着它踏进一个小镇，柳原从马背上滑落下来，正躺在一个医馆的门前。

脑海中的片段衔接在了一起，是那天和季秋远一同奔驰的情景。

世界纷纷扰扰，天地纯白如往昔，空气在风中起了褶皱，大片的白色的花朵在眼前飘落下来，记起来了，那是飞蛾累计的，一片伤感的海。

医馆里走出人来，微微低下头和柳原讲话。朦朦胧胧的漂浮在耳边。天光暗灰色，调和着一边云彩挪开的阳光。

轻轻重重的疼痛与悲伤席卷回麻木的身体。

柳原任由自己被人扶进了屋内，躺到床上，闭上眼沉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听到了远处苍凉的笛声……

第十九章

梦里有一直蓝色的大鸟慢慢的在天际翱翔。划过自己的头顶时，有蓝色的羽毛飘落下来。

柳原醒来时发现自己腿上的擦伤已经被完好的处理过了。撩开床上吊着的朦胧的纱帘，回顾四周，桌椅都被擦拭的很干净，整个内室一尘不染，没有繁华的装饰，可屋子却偏偏透露出一股高贵出尘的味道。

掀开被子走下床，可能是长时间没有吃过饭的关系，柳原感到了稍微的眩晕。

阳光轻柔的洒进来，没有暴烈的味道，一股淡淡的山樱草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身前的门被缓缓的推开，一个人带着阳光走了进来，纯白的衣裳衬得他清雅如玉，头发被仔细的束起，长长的睫毛覆盖着那双纯黑色的眼睛，传来不多不少的笑意。

没由来的生出一股亲切感，对着这个清俊淡雅的人。

“你醒了？昨天你晕倒在医馆前……吓了我一大跳呢。”那人对着柳原轻轻的笑，一瞬间，周围仿佛被纱幔包围住似的，有风划过两人之间的空间。

柳原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扶着身边的小桌站定，“谢谢……”不知道怎样表达完整的感觉，柳原想找出点什么送给眼前的人。可翻遍了全身，只有一把小小的匕首，一直藏在自己的贴身衣物里，除此之外，竟再没有什么别的值钱的东西。柳原不安的低垂了头，“那个……我暂时没有钱，医药的钱……”

“没关系，我本只是为了救你而救你的。那点钱，我还是不在乎的……”那人笑着打断了柳原，“好久没有吃东西，你应该饿了吧？我煮了一些粥，你在这里稍等一下。”说完，他便转身出了门。

柳原耸了耸肩，既然主人这么说了，他也便毫不客气的挨着桌子坐了下来。

不一会那人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将托盘上的碗碟挨个摆放在柳原面前的小桌上，柳原执起粥碗，轻轻的喝了一口，是清淡的白粥，却偏偏沁了股莫名的清香味道。

喝着粥，柳原憋不住满肚子的疑问，双眼犹疑的飘忽不定，“那个……请问这里是哪里？是在落英的境内吧？”边问着，柳原伸手夹了旁边的一点配菜，嗯……好味。

那人显然被柳原满足的表情逗得发笑，轻轻偏开头，他将眼光放到窗外的天空里。

“是落英哪……这里是嘉叶镇，离此不远是乾城……听说现在正和瀚海打的厉害呢……不过因为地势太过险峻，一般是不会打到这里的。”他见柳原一会儿就吃完了碗里的粥，显然很是高兴。

“你长时间没有进食，不能吃的过饱……一会儿再吃第二碗吧。”轻轻拿开柳原手中的碗，他冲柳原安慰性的笑了一下。

“我叫做初墨，是这个小镇的大夫……”眼前人这样介绍自己，手指在茶杯中沾了点水，轻轻在桌面上描摹着两个字的写法。

“初墨？我喜欢这个名字……”柳原学着他也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涂出自己的名字，“柳原……我的名字。”俏皮的笑了一下，柳原伸手搂住初墨的肩，“唉……初墨，真的，谢谢你救了我哦。”他笑嘻嘻的将头贴到对方的头边。

初墨几乎被他吓了一跳，却很快的镇定了下来。“不用……”将头微微抵到对方的胸膛上，暖融融的感觉几乎可以融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