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烫————虞南

“这诗是你做的？”红唇微启，皇帝不理会旁边的天香国色，反而有趣的打量着面前局促不安的人儿。柳原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次算是真栽了。撇了撇嘴，只得低声答应：“是微臣信笔胡乱写的。”

“刚刚还说是自己喜欢的作品，不容人家诋毁，现在就说成胡乱写的了？”皇帝显然没有放过柳原的意思，眼前的人相貌虽只能算得清秀，身量也未足，写出来的东西倒还有趣……偏偏又长着这么一张单纯的面孔，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转来转去，表情也不自觉的变幻，让人凭空生出要欺负他看看的恶质欲望。

可恶，柳原皱了皱眉，张了张口想狡辩，却忽地想起面前人的身份，该死的，要是你不是皇帝，老子就把你的脸骂成猪头！柳原强忍着不甘，低眉顺眼的做良民状……

皇帝见柳原不答，眼神里却有着愤懑之色，不由暗地里觉得好笑。

“你叫什么？”清朗的声音显示着主人浓厚的兴趣。

“……皇上恕罪！”柳原忽的扑倒在地，“微臣行为大为不恭，全是微臣的过失，请皇上大人大量不要怪罪微臣的家人！”柳原伏在地上，刚刚的镇定瞬间消失无踪，他忽的意识到自己唐突的行为极有可能牵连到家人，额间的冷汗大颗的滴落下来。

“柳原是吗？”皇帝却已从旁边老太监的口中得知了他的姓名，“现在怕连累家人了？那么朕就许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故意顿了顿，满意的看见面前的人表情忽的一喜，“今晚朕在清心阁等你。”皇帝含笑吐出最后的语句，不再理会周围的一片抽气声，径自拉着安阁离开了院子。

柳原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人一个一个的退场，安阁临走时的怨恨表情，旁边众人不屑的声音全然涂抹不掉脑海里那人清逸的背影……在清心阁？……等我？！

直到柳原乖乖的被上面派遣下来的人服侍洗了澡，又换上一套月牙白色的长袍，头发也被高高束起，用丝带与镂空纱冠固定，又被人领到了清心阁的门口，他才不得不接受这个恐怖的现实……搞什么，难道本少爷真的要去服侍另外一个男人？！心里矛盾至极，脚却已不由自己的踏进了屋中。白日那抹清逸的身影如今只穿着质料看起来极柔软的里衣斜倚在床头……

柳原向前蹭了几步，脑海里迅速转过七八个关于逃跑的念头，可是却没有一个具备真正的可行性，心情大坏，难道自己的命运当真如此凄惨？

“过来……”低沉的声音响起，柳原犹豫了片刻，却在瞬间被扯住了手臂，身体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柳原立时大窘，两手用力想撑开两旁的手臂，却又顾忌着身份，不敢用上全力。

“呵呵，就这么点力气？”季秋远望着怀里满脸通红的柳原失笑不已。

哪知这一笑正触中柳原平生所恨……用足了平生最大力气，终于挣脱了某人怀抱的柳原再也不管其他，直着嗓子便吼回去，“谁说我力气小？”

季秋远自出生之日起受惯了尊宠，平生第一次被如此大吼，心里不由暗暗恼怒。双臂稍微用力，柳原的小身子就被轻易的抛在面前的大床上，连带着鞋也被甩了下去。论身高他原不算矮，可到了这位少年皇帝手里，就好像一片羽毛一样可以随意处置。季秋远满意的看着床上柳原不知所措的面孔，微微俯身，俊美的近乎妖异的脸孔正对着柳原，气息扑到柳原的脸颊，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

“……皇上。”自知处于劣势，柳原可怜兮兮的看着面前的美丽脸孔，真美呀……安阁那小子算什么，亏自己还看他看的目不转睛过，柳原被眼前的美景暂时迷了心窍，呆呆的观察起正处于他正上方的皇帝陛下。鼻梁挺直，睫毛好长，自己自认为皮肤细腻，怎么他的皮肤比我还好？柳原这么想着，一双手已不受控制，径自抚上了面前的脸颊。

季秋远带笑的眼睛微微眯起，柳原啊柳原，你在诱惑我吗？看着柳原微微张开的嘴唇，季秋远不再犹豫，低头便吻了上去。

这一吻极尽缠绵，等柳原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已经被吃尽了豆腐。他惊愕的张了张嘴，却喉咙发干，只得不停的眨着眼睛发呆。季秋远极为满意的盯着柳原，一只手轻轻抚着柳原的头发，另一只却沿着领线滑了下去。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呀？柳原瞪着眼，极力忽略身上传来的异样感觉，自己被父亲送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这种事不是吗？想强忍着从心底里泛出的战栗，身体却不由控制，突然狠狠的哆嗦起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是被一个男人宠爱而已，这没什么，这没什么，柳原闭着眼睛做自我催眠，却有一种酸涩的疼痛泛进眼睛里，连带着一串眼泪滚落下来。

感到在自己身上的手停了动作，柳原微微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诧异，正用手轻轻拂去自己脸上的泪痕。手指温润的感觉连带着泪水的潮湿，有与母亲手指同样的触觉。柳原表情变了变，突的抓住那双手，紧紧的犹如抓住最后的依靠。他嘴唇微微抖动着，犹豫的吐出几个颤音，虽然轻微，可季秋远却明明白白的听出了里面所含的深沉的哀求。他说，陛下，求求你……

季秋远苦笑了笑，从小身为皇子，哪里有人不是投怀送抱？如今这个倔强却单纯的少年竟如此抗拒自己的亲热，莫非是自己的魅力减少了？心里虽然不甘心就这么停止，可柳原的可怜兮兮的表情竟然如此打动他的心。算了，季秋远翻过身侧躺到柳原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柳原，等待他镇定下来。

感到自己的处境好转，柳原终于止住了颤抖，却还是摒着呼吸，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今日已太晚，你就在这里睡吧。”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那清朗的声音里竟似有一丝宠溺，柳原定了定神，终于确定威胁确实已经消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登时放松下来。这一天下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半条小命都差点没有，好不容易放松下来，柳原不由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困了么，睡吧。”一条手臂伸过来，将柳原轻轻的揽住。

“嗯，你也睡……”不再顾忌话语是否恭谨，柳原蜷缩着窝在温暖的怀抱里，真温暖……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曾经这么拥抱着自己。柳原又打了一个呵欠，微微蹭了蹭，倦意蔓延上来，便在这个上一刻还要侵犯自己的人的怀抱里睡着了。

梦中依稀有迷恋的背影，凄迷的月光撒了一地，自己不停的追赶着他，可距离太远，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柳原心里着急，便想叫前面的人的名字。

可是，他是谁？

翌日，柳原在一片晨光中醒来，恍惚的思索着梦中的谜题。

第四章

这一觉睡的很香，醒来时竟然又是已近正午。身边空空荡荡的，柳原翻了个身，缓缓坐了起来。见柳原醒了，旁边早有侍女托着豆青铜盆上前伺候洗漱。一边又有一个穿青衣的小太监恭谨的立在身旁。待柳原漱好口又擦了脸，那太监才细声细气的道：“桑君，皇上吩咐您在此等候，午时皇上要与您一同进膳。”柳原虽心里奇怪，却仍恭谨的答应了，起身着了件素纱长褂，挥手摒退了了一干服侍人等，慢慢踱到窗前。

已是六月，窗外一簇六月雪开的正好，枝叶扶疏，玲珑清雅，又间或有几只蝴蝶飞来，柳原懒懒的倚着窗，此时此刻，一干忧愁烦恼暂时被抛到了远处，想起昨晚的梦，柳原低声笑了笑，怎么偏偏梦见的人也是个男子，难道自己真当命该如此？微风拂来，六月雪如雪散落，纷纷扬扬的飘了满天。柳原伸出手接了一片花瓣，信手塞进嘴里嚼了嚼，嗯……有点苦。

“听人说你不吃早膳，倒这么好兴致，吃起花瓣来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柳原被这突然的袭击吓的一抖，喉咙反复吞咽，倒把花瓣囫囵吞了下去。

“咽进去了……”柳原苦着脸，兴致缺缺的看着面前的美人，这才发现自己竟比他矮了半头。真是挫败……突然想起自己还没请安，偷眼看了看来人，倒没有怪罪的意思，柳原也心安理得的索性全当没有这回事。

“昨夜睡的如何？”季秋远低头看着披头散发的柳原，边想起今早醒来发现自己被某人八爪鱼似的抱得很紧，微微偏过头低笑。

“还好，我做梦了……”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柳原的面颊泛起大片的红晕，连忙慌慌张张的试图转移话题。“皇上，中午吃什么？”谁知刚刚说完，肚子就发出咕咕的低叫，某人的脸红迅速蔓延到了脖子……

季秋远显然被眼前的情景逗的开心，伸手搂过柳原朗声大笑，顺便朝身后的侍从招了招手，示意开饭。

依次端上的食物十分精美，柳原本就饿的厉害，偏偏面前坐了一个皇帝，旁边还有服侍的太监宫女，小口小口的夹菜吃饭几乎比昨晚还要煎熬。幸好季秋远的兴致不错，多加了一碗饭，柳原也忙忙跟着另要了一碗，边吃着饭边拿眼瞅着皇帝，思索一会儿拿什么借口脱身。

“一会儿朕要去马场，原儿要不要陪朕同去？”昨夜没有和他肌肤相亲本就极为不可思议，此刻看着柳原的面容，季秋远竟生出一股永远将他带在身边的冲动，深知这种想法对于帝王来说是极为危险的，然而季秋远也明白自己离爱上面前的人还有着足够的距离，何不及时行乐，只要在爱意产生前玩弄够了，腻烦了就好。季秋远这么想着，便行动起来，不待柳原回答，已扬声吩咐了下去。

本想吃了饭就趁早离这美人陛下远远的，然而听了有马骑，柳原不由的心花怒放，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有骑马纵横的机会，饭也吃不下了，柳原恨不得此刻就缠着皇帝带他去马场。可左等右等，皇帝还是慢悠悠的吃完了饭，又漱口喝了茶，强行搂着柳原小憩了一会儿，才开始准备去马场的装束。

柳原完全没想到去马场要这么麻烦，大费周章的换上束腿的马靴，又用簪子将头发细细密密的束好，柳原跟着皇帝终于坐上了宽敞繁华的大轿。车顶用雾色蚕丝织成，在夏日里透出一丝一丝的清凉。轿里又铺了极北南山特产的绸缎，车窗也用透气轻柔的锦缎装饰起来，夏日里的闷热完全进不到车中，柳原舒适的找了一个角落蜷起身子，一双眼却怎么也离不开侧坐在车中人儿的身影。如此天人之色，没有女儿的娇态，带着男子特有的英气勃勃，却偏偏只有一个美字可以形容。世道不公……什么好的东西都给了他，柳原眯着眼睛唠唠叨叨。

不过身为天子，也必然有着不同于凡人的烦恼。

可世界之大，连自己都顾不了，哪里来多余的力气来揣测帝王的心思……柳原摇了摇头，将头伸出窗外，夏日的空气夹杂着空气中隐隐飘来的胭脂味道……

这就是帝王的后宫呀……

轿子出了宫门，径自向西边的皇家别苑走去，有柳树绵延在一端河流的岸边。

“六月三，槐柳岸，南风入弦，枝头摇摆诉新蝉。”柳原摇头晃脑，慢慢吟着往日里听过的一曲小词。

“微风过，小荷翻，白发渔樵，把酒言欢看红颜。”身后传来意料之中的声音，柳原耷下眼，看红颜？看谁的红颜？本少爷的一生全赔给你了，你这个臭皇帝倒是兴致勃勃的想着美人呀！柳原握紧了手心，可手中空空，什么都没有握到。

好不容易落了轿，柳原第一个跳了下去，身后有精致的行宫，可眼前确是大片平坦的草地，几匹骏马被人牵着站在左近，正悠闲的啃着草。

柳原转过头，眼睛里一跳一跳的满是雀跃，季秋远见了，微微一笑，吩咐旁边的人牵出两匹马出来，其中一匹全身如锦缎般泛着黑夜的光辉，另一匹全身素白，两匹马相挟而来，神骏异常。

“好马！”柳原看见了这两匹马，先喝了一声彩。

“怎么，原儿你还会相马之术吗？”季秋远含笑瞅着柳原，眼波流动，轻轻抬手扶开吹乱的发丝，却露出晶莹的手臂。

柳原一瞬间感觉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血液迅速的倒流，这个皇帝，怎么可以美的这么旁若无人？！

“嗯？”季秋远犹如不自知，缓缓贴近柳原的面孔。

柳原愣愣的瞧着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早知道他美，可一直不敢与他对视，大脑里一片空白，连摇头的动作都是机械的。

“昨天晚上真的应该多吃他几把豆腐的……”这个念头冒出来，连柳原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季秋远看着面前柳原痴迷的面孔，虽然单纯，但总有一丝一缕的悲伤从言笑中渗出……这个少年的曾经……罢了，既然日后必然要抛弃他，何必执着于他的过去，他曾受过怎样的伤——都与自己——没关系。

柳原眼看着季秋远翻身上了黑马，动作潇洒至极，一颗心只有羡慕的份，自己也连忙跑到白马身边，想学着季秋远刚才的样子，可动作显然连标准的边都贴不上，一双手抓住前鞍，可腿却不听使唤，无论如何都爬不上马去。

正忙的满头大汗，身后突然传来愉悦的笑声，柳原知道自己被季秋远看了笑话去，心中有气，双手双脚用力，竟真的爬到了马背上，调整好姿势，柳原侧过头得意的冲皇帝眨着眼，一边欣赏自己在马上的“英姿”。正得意着，却忽然觉得双肩一紧，接着下身悬空，而后就坐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怎么这样……柳原回头半带着恼恨的看着刚刚把自己抓到另一匹马上的罪魁祸首。

……皇帝的头衔真的压死人，连脾气都没地方发。

“皇上，微臣想自己独乘一匹。”柳原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恼恨，但显然成效不大。

“你会骑马吗？”季秋远慢悠悠的质问。

“……”

“朕现在可没有功夫来教你，你如果想自己骑的话，日后总有机会的。”季秋远苦笑了笑，日后……谁知道他和自己的日后到底有多少。

“臣知道了。”刚刚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冷淡，柳原按住心中的不满，懒得教自己骑马吗？果然他对自己只是玩弄而已，连敷衍的语句都不用，就这么直接宣告自己的心思。

可本来就是这样的关系……男宠而已，你还想奢望什么？柳原耸了耸肩，突的感觉背后的怀抱其实冰凉的要命。

“走吧，小原儿，朕带着你……”声音未落，季秋远扬声喝马，一匹红尘迅速奔向远处的苍茫……

第五章

耳边听着呼啸的风声，柳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过。他们正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奔，空旷的原野里此时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时间绵延成不间断的梦境，阳光照进双眼，带出奇异的幻觉。柳原觉得自己与身后的人好像会永远这样奔驰下去，直到跑进太阳里……他忽地感觉到心脏在拼命的跳动，身后有温暖的气息喷吐在自己的后颈上。自己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如此的踏实和宁静，可这又仅仅是暂时的表象……

季秋远慢慢停了马，怀疑的看了看怀中微微颤抖的人。

“为什么哭？”动人的声线带着疑问。

柳原忙拿袖子擦了擦脸，“跑的太快，风吹的。”回过头看着那映在阳光里的容颜，柳原的心忽地缩成一团。

“跑的也够久了，那就回去吧……”季秋远见他如此，淡淡笑了笑，随即调转了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