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大嘴,那碗水一股脑地灌入口中。
水凉了,很苦很难喝。
“你早喝不就没有事了?硬什么硬?自找苦吃!”那狱卒看着干净的碗,满意地点点头,冲着我大呼小喝:“害我打得手生疼!”
他抄起皮鞭,又不解气的抽了我几下,然后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走上来,用力推动绳索架,把我慢慢地浸到水里去了。
狱卒们一个个走了出去,最后一个人“碰”地一声关上了牢门。
水牢里一下子失去了色彩。
荧绿点点的水面,不时冒出一两个气泡,带着发臭的气味。
门外天寒地冻,乱雪纷飞。
门内死寂一片。
刹那芳华,留不住,如过眼云烟,韶华空色都无据。
只亭亭倩影,花魂成片,毁人柔肠。
黑暗中,身似枯叶。
一幕幕往事回眸,心如刀绞。
…………
曾经,银抱过我,吻过我,上过我,被我上过。
曾经,昏迷中银一直守着我,不断地为我输送真气,跟我说“芍儿,你要坚持住。”
曾经,我被困的时候,银只身来救我,为我找遍整个洛阳城。
曾经,我们在妓院停留,红烛良宵,凝驻瑶阙……
只是……那个温柔的银霸道的银含笑的银却只是我的记忆,他从来就没有流连过,没有陷入过。
从头到尾,弥足深陷的那个人,是我!
以为最勇敢最洒脱的笨蛋,是我!
原来最贱的那个人是我。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相情愿,被人当猴子一样耍,倒贴着被人上,还开心得像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南宫银,他根本不相信我。
他依然是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他,那个冰冷如玉的他,他的眼里一点爱都没有,甚至就像不曾认识我。
我们本是云泥之别,是我无耻下贱爱上了他,为他送命,为他销魂,为他忘了我应该发的誓和报的仇!
不怪他,怪我。
这是我应该得到的报应,应该接受的惩罚。
为所有我放弃忠诚的家人和朋友。
我的心,爱已灭,恨漫溢。
chapte 24 洗衣
无边无际的黑夜,无穷无尽的时间。
我一个人。
独醒,不成眠。
心似枯槁,废墟成灰。
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家。
家……我真的想家了……想我的父亲母亲,想我的哥哥姐姐,想家里温暖的床被和袅袅的玉炉,想家里的水池和花园里盛开的苍龙……我真的想回家!
咸的泪水,成串洗刷脸庞,跌进水里,化为虚无。
可是家,好心碎的概念。
那一天,那个高高在上的雪衣少年,拂袖间,所有的家人全部香消玉殒,离我而去。
那天,我15岁的生日,被带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家了!
银,他杀了我全家。
我的脸上挂满泪水。
我想起那天父亲临死前温柔地对我说,芍儿,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生命了,我们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要一个人自己走……
模糊中,我仿佛看见远方父亲失望的眼神,看见母亲哭泣的双眼,看见哥哥姐姐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我的心猛然抽紧,痛得喘不过气。
对不起……芍儿知错了,芍儿得到教训了,芍儿千不该万不该爱上魔教的宫主,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忘了自己受过的苦和委屈的泪!忘了全家人的承诺和责任!!
对不起,就原谅芍儿一次,芍儿不会再错下去了。
旧日的誓言浮上心头。
…………
15岁生日那天,在双犀殿里,我红煞双眼对银说:“我要杀了你!”
他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冷冷地开口:“好啊,我给你五年时间,每天教你武功,五年后,你杀不了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那时候我冲口而出:“好!”
那时候,我发誓再辛苦再绝望也要学好武功为家里报仇。
…………
这样的决绝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过了,久得我也记不得是多久了。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风停风驻。
我一度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冲淡了所有的仇恨,因为我有爱,坚信爱能克服一切,希望我的世界里从此充满安定而不是杀戮。
惜花还住,总教花怨,双袖护花染清霜。
悠悠浮云望穿,一叶恍若隔梦。
惊醒梦中人。
梦散开,花落不在,只留满目苍凉。
心意渐冷,恨意渐拢。
曾经那个悄然远逝日益模糊的仇恨,如今变得分外清晰。
那个我立过的誓,重燃心头。
五年之约,和银对决,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抬头,望向水牢里唯一的天窗。
夜已褪去,东方初晓。
而我的心,从今天起,将不再有爱。
我在水牢里关到第5天,水沉来了。
他一身青衫,进门就皱起眉捏住了鼻子,拼命用手摆开周遭的气味。狱卒带他走到我面前,他看到我,突然间楞了一下,然后赶紧放开了捂住鼻子的手。
“我待会儿叫你。”水沉对领路的狱卒点头示意。
狱卒一离开,水沉就立刻蹲下身子看我:“尹公子,你还好吗?”
我有气无力的转过头说,撇起一丝讥讽的笑:“你说我会好不好?”
他急了,大大的眼睛里碧泉流转,欲说话却呛了一下,猛吐了两口气。
我冷冷地说:“你觉得气味难闻,就捂住鼻子好了。”
水沉忙摆手:“不是的,咳,不是的,我不觉得臭,一点儿也不臭。”
顿了一下,仿佛空气一下凝固。
我转回头,不去看他,我说:“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应该回到‘临珑居’去伺候他。还是,是他派你来的?”
他点了点头,又拼命摇头。
“不,不,不全是他的意思。”他揉揉鼻子,“我自己也想来看看你。”
我垂下眼帘:“你看过了,那么可以走了。”
“尹公子,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看得很难过……”
我沉默。
他抿了抿嘴,鼓足勇气,干净的嗓子淳朴而诚恳:“尹公子,水沉相信你没有杀过紫陌,你不是那种人。”
字字清涩,而我死灰的心却突然触动。
我转过头看他,我说:“你相信我?”
“恩!”他用力的点点头,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清晨刚结起的露珠,白里透红的脸蛋涨得通红,一脸认真的样子。
我浅笑:“谢谢。”
他见到我笑了,于是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坐到地上,双手抱住膝头,视线几乎和我平视。
我说:“不要坐在这里,这里离水面太接近了,很湿,会弄脏你的衣服。”
“不打紧的!”水沉摆摆手。
我的心头一热,竟有点感动。
幽暗的水牢,荧绿点点,浮于水面。
隔了一会儿,他对着我小声说:“其实这一次,我也觉得银宫主做得很过分。”
我低下头,挤不出任何表情。
他继续说:“前几天,我看见天护法一直在为你求情,他也认为你不会杀紫陌,但是……宫主的脾气很大,根本不听天护法的意见。后来天冰还想说什么,结果被地雪拉住了。”
我扁扁嘴,说:“水沉,我们说点别的好吗?”
我不想再听到关于杀人的任何只言片语。
从一开始走错的那个人是我。不是落艾,也不是银。
“哦。”他刹住车,应了一声,然后憋了半天,说:“外面很冷。”
我一下笑了。
我转过脸,盯着前方水面上的冒着的小气泡,淡淡地说:“说正事吧,银宫主要你来传什么话?你说吧。”
水沉停了一拍,眨了眨眼。
“宫主让我告诉你,公子以后白天不用再待在水牢里。”他止住话,看了我一眼,低头揉搓着湿的青衫,“但是公子将贬为双犀宫的下人,负责洗宫主和其它陪侍的脏衣服。”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低得几乎听不见。
轻吸一口气,我清淡地说:“这么说,我反而减刑了?”
他楞着看我,小心地问:“公子,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挤出一丝笑。
“至少我不用整天泡在这水里,皮肤会泡坏的。”
水沉连忙说:“总算你不用受太多的皮肉之苦,减一点刑也好的。公子千万不要多想。”
我还是觉得奇怪,我问:“为什么?不是连天冰也没有办法说服银宫主吗?”
水沉看着我说:“因为还有人为你求情。”
我问:“谁?”
他说:“夕宫主。昨天他来过‘临珑居’。”
我楞住了。
“夕宫主?双犀宫北宫宫主?为我求情?”
那个人……,竹林深处幽幽的绿衫薄沙,洛阳城里微微的浅笑颔首……湖绿的眸子温柔恬淡,笑起来眼睛会弯成两道很好看的弧度……
“恩。”水沉点点头,“夕宫主为你说了很多好话。所以银宫主才会改变主意。但是他始终不让你离开水牢,所以公子晚上还必须回来。”
我的眼神暗淡了。
“对了,公子与夕宫主很熟吗?”水沉挠挠头,好奇地问:“夕宫主离宫前特地为你来一趟‘临珑居’,他很少因为私事来找银宫主的。”
我的心思晃了晃……
如果算上竹林里那次意外的邂逅,我和夕宫主仅仅见过两面。只是……他对我说话的眼神,还有他身边那女子看见我的讶异,又似乎……
“公子,公子?”水沉叫我,伸出手在我面前乱晃。
“啊?”我缓过神来,摇摇头,“基本不认识。”
“哦,这样啊。”他眨了眨眼。
我说:“水沉,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他点了点头:“那我走了,从明天早上开始,你白天可以出水牢。公子,自己保重啊!”
我抱之微笑。
第二天早晨,我终于走出了水牢。
茫茫白雪,皑皑压枝低。
水已成冰,心如是。
有人递给我一桶脏衣服,带着我到离“临珑居”不远的一个小池塘边,然后那人走开了,我的任务就是洗完身边的一大桶脏衣服。
我蹲下身,觉得身子很浮肿,像是突然间变成了胖子。
低头看自己,皮肤已经被水浸泡得撑开一条条口子,仿佛再轻触就会破裂开来。腿上,一道道被水蛭吸附过的缺口,奇怪流了那么多血,我怎么会没死。
我轻吸一口气。
澄清的水池表面已经结冰了,我不得不用内力捅开一个洞,然后用木勺一瓢一瓢地把水舀到一个大木桶里。
天气真的很冷。
我紧了紧衣衫,用最快的速度将水盛满。
架起搓衣板,从木桶里拿了件衣服。
白色的,轻质衣衫。
袖口还留低一枚粉白的樱花瓣。
樱花香气淡入鼻。
我的手抽紧。
是银穿的外衣,是我曾经熟悉的他的衣衫。
雪还在飘,小点了,落在我身上,化开成水。冰冷刺骨。
真的很冷,我哆嗦了一下,撮了撮手。
把它的衣服摊开,放在衣板上,领口的地方有点脏,好像是被茶泼到了。来回磋洗了好几次才弄干净。
水珠溅到我脸上,我伸手抹了一下。
从桶里又拿出一件衣服,纯白的,柔软的衣带飘飞起来。
是他的亵服。
我抿了抿嘴,把衣服放到搓衣板上,来回搓洗,洗得干干净净。
雪似乎停了。
遍天涯,冰凝雪积,广寒冰阶。
天气真的冷疯了,我站起身,原地跳了几下,手有点冻僵,红通通的,我撮了撮,还是麻木无知,我用嘴凑近它们哈了几口气。
蹲下来,继续洗。
我加了点力气,这样运动量大一点,不会觉得受不了。一件一件,一件一件,无论是谁的衣服,我只要顾着把它们洗干净就可以了。
多轻松的工作,呵呵。
身后有步履琐碎的声音,像是有人经过。
chapte 25 出逃
身后有步履琐碎的声音,像是有人经过。
我没有回头,但听见有人说话。
“哎!那不是尹公子吗?啧啧啧,好可怜啊,那么冷的天在池塘边洗衣服,好像还是银宫主穿的衣服!”
那是扶缇的声音,细声细气的,我认得出。
我抿紧嘴唇,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洗我的衣服。
脚步渐近,踏雪留痕。
我回头,一袭红衣冷傲地立于我身前,红蘅披着风衣,目光桀骜地盯着我:“尹公子啊,没想到才6天你就被银宫主减刑了,连夕宫主都为你求情,你果然还是很有能耐。”
我麻木地不想回应。
有一个人走近,鹅黄的衣摆翩翩:“红蘅,芍哥哥已经很可怜了,他也是无心的,求求你不要说了,我们快走吧,银宫主正等着我们呢!”
心突然被狠狠地扎了一记。
我抬起头,那鹅黄衣衫的少年,果然是落艾!
我情愿听红蘅他们千句万句的冷嘲热讽,那些我全部可以忽略,可以不予理会,他们是冷,但他们至少从头到底都那么冷言冷语;反而落艾,句句话都带着天真和无邪,却可以伤人伤到骨髓里,痛到我没有办法不恨起来!
我拼命压住自己的火气,只冷冷地扫了一眼落艾,又转回身洗衣服去了。
“我们快走吧,宫主等着就不好了。”我听见落艾说。
“那——,尹公子,你就好好地在这里里洗衣服吧!”红蘅似乎在对我说。
我眨了眨眼,没有理会。
一群人离开了,有说有笑。
我撇撇嘴,又哈了两口热气,继续洗我的衣服。
这天真的是冷,要是不快点洗完,桶里的水一定马上又要结冰了。
我洗,我洗,我洗洗洗……
指甲撞到搓衣板了,一下磕出了血。
不管了,流一点点血没关系,马上就要洗完了,马上可以收工了。
我努力不去思考,我努力不想起刚才的话。
可是没用,我那么笨还是意识到了——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
连着三天,我的生活都极具规律,早晨出水牢,开始洗衣服;到下午洗完衣服,再返回水牢休息。
我已经快习惯了。
夕阳西下,雪染霞色。
天依旧冷得刺骨,洗完了一天的衣服,我抱起木桶转身往回走,现在只要将木桶放到不远处的小屋子里就收工了。
我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
远处,映满霞光的暮色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惊艳若雪,银白的轻衫在寒风中翩飞,如墨的长发纷乱地舞动,吹到他眼前,他淡淡地伸手抹开,眉边的粉白樱花晶莹如冰。
我抽了一口气,抱着木桶狼狈地停住。
他们走近了。
天冰看见我了,他一脸严肃,点点头算向我打招呼。
地雪随即也撇见我了,他扬起嘴,立刻一副同情的样子看着我,笑呵呵地说:“哎呀,那么冷的天,公子要洗那么多的衣服,真是好可怜的呢!”
我不吱声,看向银。
他的目光碰到我了。
他停住脚步。
雪白的轻衫在暮色下镀上一层金黄,柔软的衣带在风中上下翻飞,长而翘的睫毛上凝着点点冰珠,眉边淡淡的樱花花瓣晕着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