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只温柔的手轻轻降到他的头上,犹似记忆中母亲一样的温柔,安慰地轻抚。抬起头,正与月水红一双幽静,微含湿意的黑眸相对。那双美丽的凤眼中除了温柔,还有更多沈剑无法清楚明白过来的复杂感情。然而同一时间,就在沈剑还想继续琢磨那是什么样的感情时,所有的感情又全被月水红收回去了。凤眸像从前一样清澈安静,像一池无欲无求,静谧的秋水......那又是双沈剑所熟悉的眼睛了。
"累了吗?"月水红走到沈剑身边,后者也就顺势往他身上靠去。两人同时都想起了九年前的那一天,满身血污的小沈剑倒在月水红的肩头。
竟然都已经......九年了。
沈剑缓缓勾起了一抹无意义的笑容。他本来以为自己或许会像九年前那样靠着月水红大声哭出来。但他没有。好像这九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把他全部的泪水都吸干净了,感情不够用了,再也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
很累......他想说,他很累。累得都快要放弃了,放弃成为天下第一的梦想,放弃对于名剑庄的回忆,放弃一切的爱恨情仇......一个渺小的人,为什么却要载上这么多的东西?为什么明明被压得好累还是没有办法停止?为什么?沈剑嘴唇动了动,月水红以为他说了什么,俯身倾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沈剑觉得月水红仍然是个谜。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
平地起风波。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即使横生过枝节,却没想到这一回的麻烦让人措不及防。
沈剑这一天也是照旧起床梳洗练功打坐。昨日潜心研究的一套心法令他饭也顾不得吃直接从清晨打坐到了正午。若不是某些人的搅和,说不定他更要练到半夜。
当然,他没有那个福气坐到半夜。在一股脂粉味在他周围的空气中飘散开,一只软绵绵的手在他眼前反覆晃动的时候,他就睁开了眼。
"又有什么事?"沈剑挺没好气。
正把手晃得兴起的萧梦绵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咯咯笑开:"师父,你醒啦?"沈剑当然还记得眼前这个小他三岁的徒弟那日是怎么丢下师父师姑们自己偷跑的事,虽然知道他这行为不能不说是识时务的做法,但到底还是没办法装得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于是横起了眉毛:"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小子从小就是滑头一个,以为我不清楚?有什么事就快说。"眼前的萧梦绵和当日一样还是女装打扮,不过看上去富贵了很多,有点大家闺秀的感觉了。
"不瞒师父,前些天我收到潇潇的飞鸽传书。她说锦州,灵觉,阿笑和小重全都下山来了......"
"什么!!!"沈剑忽然觉得额头上冷汗"噌""噌""噌"地冒了出来,背脊窜起一片凉意。
这群小子别的本事学不会,破坏门规的事倒有样学样。这么大的动静,师父那边肯定瞒不住。
不知道莲山的瀑布,还要几年才能小些?
沈剑轻咳了两声问道:"潇潇可有说他们是为什么下山?难道都没有人阻止?""教主和副教主都不在,左护法又是个八卦机甲狂人......谁会管我们几个莲教教主嫡传徒孙?哈哈......"萧梦绵说到得意处,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女儿家",那张漂亮清秀的脸笑得简直像小痞子。
不过梦绵越是这样笑,其中便越是有诈。
"你跑来通风报信,难道只是为了警醒我一声?"沈剑满是不信。
"哈......那当然......"梦绵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忽然堵住了,半晌,他才接下句,"......不是咯......"他毫无意义地左右环顾一圈,又把门窗仔细关严,这才慢吞吞地吐露实情:"其实是他们几个很早就下山约好十五碰面的。可如今都已经二十了......就算他们几个出了意外状况临时延迟,但连一封信也没有送来交待,实在让人无法安心......"
"所以......"
"所以,人家只好请师父出马,帮忙找人......"说罢,拿出他惯用的技俩,抛了一个极媚的媚眼。
遇人不淑......沈剑暗自感叹着自己的苦命。"天大地大,何从找起?再说眼下我和你师祖教主被那些名门正派盯得紧,‘一片云'的事还没有着落,哪里脱得开身?"他们正僵持着,忽然,有人来敲门了。
"沈师弟,你在里边吗?为什么把门锁上了?"门外传来步云的声音。
"不是外人。"梦绵笑着吐了吐舌头,好像在他眼里,谁对他好谁就是自家人。师祖教主可不算,他太严厉了,让人皮肉受疼,是坏。虽然梦绵从来没有见过月水红对沈剑之外的人严厉过,但就主观看来,他只有沈剑这么一个弟子,想必是想对别人严也没可供惩处的对象。
门一开,步云就被萧"美人"震了一震。好在跟这群小孩混久了,练得处变不惊的本领,于是很快又平复下来。"我还在奇怪客栈外面的那几个大户人家的家奴在嚷着什么‘少奶奶'呢,原来是在叫你。"步云把早上重新热过的饭菜搁到桌上,云淡风清地说着。这下,换作沈剑震了一震。
"‘少奶奶'?"他的目光转向梦绵,直将后者看得根本不敢迎上他的眼。
"此事......容后再说......"梦绵心虚地别过脸。他烦乱地抓了抓那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终于等到沈剑的视线又不经意地挪到步云身上后,才暗暗舒了口气。他急忙趁着这个空档转移话题:"他们四个人中,灵觉虽心思细密,奈何口不能言,真遇到了紧急的状况也不一定能够解决;而阿笑武功不错,为人却嫌太沉闷;锦州就更不用说了,笨蛋一个;小重还太小,什么都不懂......那四个人凑一块儿,没有我和潇潇在旁边担待,准没好事的。"语气好像笃定了一样。
沈剑沉默不语。他心中其实也挺忧心自己的徒弟,虽然他们平日里只会添麻烦,但真出了什么事可是他极不愿见到的。
梦绵又将事情从头至尾给步云解释了一遍。她听后出了一个主意:"要不然我们就这么办......"
"什么什么?"梦绵把耳朵凑上去。
"现在沈师弟先按教主的意思去莲山与‘一片云'决出胜负,我们再去说动教主帮忙找人。两边都不会失误,不好吗?"
"什......什么?要,要找师祖教主来?!"梦绵一改往日的能言善道,险些舌头打结。
"眼下的确没有什么好主意。"
"那......谁去向师祖教主说这件事?"
两人合计半天,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在了沈剑身上。
"沈师弟,好歹是一家人。你去向教主禀明......好不好?"步云问。
论身份,她们谁都比不上沈剑;论亲疏,教中也只有沈剑是教主的亲传弟子。当然由他来说最好。其实,不劳烦教主是最好的,怕就怕锦州他们要是真遇上点什么事而她与采薇都无能应对的时候,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沈剑看了步云一眼,垂下头,缓缓地说:"锦州他们都不算小了,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现在倒好,反要师父挂心他们?真是胡闹......"
他不是想要责怪谁。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谁都逃脱不了责任。但沈剑的心思本来就被一片云搅得混乱,现在又加上一件,才十九岁的他难免会觉得有些浮躁。不过沈剑最终还是答应了:"......梦绵,你先回去。找到锦州他们之后你和江云立即回莲山,听到了吗?"步云微微一笑。她知道沈剑性子中的别拗。这么说,其实是默许。
"啊?江云他......"萧梦绵欲言又止。他迅速地将沈剑和步云脸上的表情扫了一眼,改口道:"......如此......我知道了。有什么事即时联络我吧。"
沈剑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梦绵于是大咧咧地跳到窗上:"我现在住在京师第一状王府里。再会咯......"说着,人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什么京师第一状王府......"沈剑还不及细问,忽然,楼下传来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门在步云进屋时被端端阖好的,这下又被人霍然推了开来。六七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险些要把门挤破,他们清一色的家仆打扮,神色里都透着慌张。
"你们......"步云还未开口,就被其中一人打断了:"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看到少奶奶进来的!""笨蛋!人呢?"个子稍高点的一眼看到了沈剑,指着他就喊:"喂,小子,你有没有见到过我们家少奶奶?"态度是趾高气扬已极。
知道一定又是梦绵招来的麻烦。沈剑往窗口一指:"他跳下去了。""笑话......不对!!你说少奶奶跳楼?!"一干家丁听得目瞪口呆。然后,不知其中谁喊了一声:"哇--找不到少奶奶我们也活不了啦--"接着,随着这一声煽风点火的呐喊,一票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仆蜂拥而上,纷纷从窗口跳了下去。顿时,窗外哀号恸天。
"沈师弟......这样......是否太过分了?"步云犹疑地问道。
"这楼不高,加上他们身体也强壮,最多折了骨头,没大碍的。"沈剑冲步云轻轻一笑,竟多了几分调皮意味。
这一阵的喧闹算是过了,但事情往往远不如人最初所料想的那样简单。
次日,沈剑趁着早膳的间隙向月水红提出了分道而行的建议。他甚至还犹豫着把锦州等人私下莲山的事告月水红知后会不会引起他的不快。可月水红的态度却超出了沈剑原本的料想。
"就这么办吧。"月水红微笑的时候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就像画里面走下来的神仙。做好一切准备的沈剑没想到月水红什么也不多问就这样答应了,难免有些惊谔。
"师父......你......"
"先把这个水晶卷吃了,慢点说话。"
沈剑连忙将嘴中的美食一口吞下,被呛得咳了几声,立时收到月水红递上来的一杯茶水。总觉得......师父真的是不一样了。
"师父......你就不怪那几个小子......"
"这件事为师早就知道了。就连他们是被谁给虏去了为师也一清二楚。"月水红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出让沈剑大感震惊的话。
"他们果真是被人给劫走了?师父你怎么知道?究竟是谁?!"沈剑问道。月水红不急着回答,他似笑非笑地把杯中的茶饮尽,徐徐地吐出四个字:"独、孤、斩、邪。"
"啊,是他?"沈剑仍然记得当日与阴坛教主独孤的过节,但双方明明是都无损伤,他又为什么要挟持莲教弟子?莫非真的只是因为那日落了他的面子?
"虽然为师离开莲山也有段日子了,但莲教中所发生的事到底还知道一些。"月水红陈述道,"阴坛与莲教素无瓜隔,但这一回的事,却是冲着我莲教而来,为师岂能坐视不理?"
他皱了皱眉。沈剑将视线移开。
山是山,水是水,可,终究还是让人看不透啊。
沈剑以为这九年,足以将一个人看清。但他错了。月水红这个人,出世却非不解世事。他考虑的东西太多以致于这个人都是无法琢磨透的。要伤他,难。所以,独孤的目标,是月水红无疑。
第二天,月水红单枪匹马赴往阴坛。沈剑,步云,与采薇,去莲山脚下会一会那"一片云"。
月水红离开时,只问了沈剑一句话--
"在你的生命里,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最重要的?真是难说。名剑庄很重要,可是成了过去;七个徒弟很重要,给他失而复得的家的感觉;天下第一很重要,尽管它宛若镜花水月......那么最重要的又是什么?是什么能让他觉得,只此一件,就连其他所有对他而言重要的人事都能放弃?是什么?是什么?沈剑茫然地望着湛蓝蓝的无云天,想了许久。但最后,他说: "我......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什么对他而言最重要。因为他生命中所经过的一切,对他而言,都难以割舍。不想做选择。不想承认失去。沈剑不知道这是算自私,还算无知。
月水红听了这个答案后再也没对沈剑说什么。然而,沈剑就是觉得,当时月水红在晨光下的侧面,与他印象中那个带着淡淡忧伤的美丽的母亲木青瑜,意外重合在了一起。
在赶往莲山的一路上,说不清为什么,沈剑的心情,有那么一点点的低落。
江湖儿女当多情纷争几时休
到莲山脚下,只须一日。
这一天,所谓的"一片云"才算真正地出现了。
沈剑终于明白了这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可笑他这个莲教副教主,竟然会如此后知后觉。
"你......"就是一片云?沈剑没有问出口,答案已是昭然若揭。他缓缓地抽出了从不离身的三尺天绝剑。对方显然没想到沈剑这么快地进入状态,虽有犹豫,可也将随身宝剑抽离了剑鞘。
刀光剑影,酣畅淋漓。隐约,这两者的剑路还有几处相同。只有在近战时,沈剑才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师徒交手,胜之不武。"
孟江云一愣,随即嘴笑成了一道弯弯的下弦月。两人僵持的不少时间,都是武功高出许多倍的沈剑有意谦让,直到战得双方都有些精疲力尽了,才以平手收场。
刀剑无眼,两个人都无可避免地挂了彩。
沈剑苦笑一声,暗想这出闹剧也该有个结束了。不知道会是哪个教中的兄弟姐妹出马呢?那些埋伏在暗处的武林教派,也算是看了够了吧?
可怜江云,还只有十五岁,却沦为莲教争夺天下的一步棋。
狂风在山顶猎猎作响,山脚下,也有风声的呜咽,挥散不去。
沈剑收起天绝。
人的命运,再怎样也由不得自己掌弄的,到比此刻的山景更为悲凉。
剑势才收,不远处已经响起了一阵清越的女声:"久负盛名的天绝沈剑不过如此!"沈剑暗惊,这个声音耳生得很,莲教里似乎并无此人?抬头,只见一名玄衣的美艳少女森然冷笑着,纤长的食指上把玩着一团细线,仔细看看,似乎是人的发丝?!躲在暗处的步云和采薇看样子也警觉起了这名身份不明的奇怪少女,随时准备出手。
"敢问阁下是......"他不动声色。
"呵呵呵呵,你问我?我......就是莲教右护法月燃雪的座下第一大弟子--莲步云。"少女说得面不红心不喘,一副在情在理的模样。气得躲在数上的步云小声怒道:"可恶!她冒充我!!"沈剑当然也知道她是冒充,但他不见得指出少女的真面目自曝身份。于是没有搭理她。少女见状,冷笑了一声,不多说,手中的发丝竟像有生命一样径直向孟江云的咽喉刺去。沈剑大惊,正待出手,对方的武器却忽然改变初衷改为将江云纤细的脖子绕了个死紧。
"天绝沈剑,你还有何话说?"少女手上一用力,把江云拉去了自己身边,"瞧,‘一片云' 现在落入我们莲教手里了。从此江湖上可要说,沈剑的功夫也只能和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跳粱小丑相较--不是挺丢人的吗沈少侠?"沈剑心中暗道糟糕,双眼紧盯着江云被勒得半个字也发不出的痛苦神情,结了淤血的颈项,左手攥紧了拳头,右手悄悄地,探向身侧的天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