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佟王笑道:“我可是在你之前就和子奚认识了,见了他,代我问个好吧。”
佟王起身要走,杨宏修送他到门口,佟王没有回头,低声问:“杨将军,你第一次和子奚一同到玉兰香顶楼的那晚,发生了什么?”
杨宏修怔住,就听佟王又说:“无论什么时候,千万不要以为有些事除了你们自己其他什么人不知道。”
杨宏修面上一凛,神色复杂地望着佟王,佟王背对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在时,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就去佟王府传话。”
中秋当晚,玉卿书邀请杨宏修到他家做客赏月。
玉卿书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准备了茶点招待杨宏修,期间聊起佟王,玉卿书一脸陶醉地笑着说:“佟王爷,那是我第一个一见钟情的人啊!”
杨宏修掰着指头算了一下,问:“还有一个是谁?”
“你认识啊。”玉卿书双手托腮,理所当然地认为杨宏修是知道的。
“齐王世子?”
“伯言是好朋友!”
“方宗辉?”
“怎么可能,那可是个蛇蝎。”
“……陈师兄?”
“……你怎么只猜男的?”
“……又是那个依依姑娘。”
“就是依依啊。”玉卿书转而又道,“不过所有人中我只对宏修你再见倾心!”
杨宏修本来已经黑下去的脸色稍霁,看玉卿书开始喝茶吃点心,忽然发现,从他们在一起开始,玉卿书就很少像最初认识时那样,没事往他脸上亲了。想到这里,杨宏修不由自主地唤了声“子奚”,然后在玉卿书偏头看他的时候,吻了过去。
唇舌交缠,呼吸相抵,二人很快忘乎所以,丢下茶点,晃悠回了屋子里,门一关,再没出来。
一向警觉如杨宏修,也在此刻严重的迟钝了。
玉卿书的母亲容氏正皱紧了眉头,站在玉卿书的小院外。
当晚,杨宏修离开后,玉卿书就被容氏叫到了屋子里。
容氏跪坐在佛像前,手里拨弄着佛珠,口中念着佛经,眉头紧锁。
“母亲。”玉卿书规规矩矩地跪在一旁侍女为他准备的软垫上,低头唤道。
容氏抬眼,挥退了四周侍从,诺大的房间里,只剩她们母子二人。
“卿书,你和杨将军是怎么回事?”
“母亲指的是什么?”玉卿书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反问。
“龙阳之好,短袖之癖。”容氏丝毫不加掩饰。
玉卿书绞着手指,沉默片刻,答:“孩儿答应与他——”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容氏打断他的话。
“知道。”玉卿书咬了咬牙,“孩儿喜欢宏修。”
“混账!”容氏厉喝。她一向礼佛,说话从来温言细语,突然严厉起来,玉卿书也不禁紧张起来。
“身为侯门公子,如此行为不端,你要满朝文武看玉家的笑话吗?”
“……孩儿不敢。”
“都做了还说什么不敢!”容氏见玉卿书头压的低低的,缓和了语气,“卿书,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和谁一起胡闹,杨将军是与你同朝为官的人,身份不比那些优伶歌伎,不是你能招惹的人。”
“孩儿没有胡闹……”玉卿书小声辩解。
容氏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你不肯成亲,放着大好的姻缘置之不理,母亲明白你的顾忌,没说你什么,怎么现在,你就不管不顾了?”
玉卿书心中一慌,无言以对。
“……还是说,你已经愿意成家了?”容氏语气越渐平缓,其中已无责怪的意思。
玉卿书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又或者,杨将军就那么好,值得让你不顾一切?”
此话一出,玉卿书再也忍不住,对着容氏磕了个响头:“孩儿不孝。”
容氏长叹了口气,对着佛像念了几句,半晌,站起身来。
“卿书,你走吧。”
“母亲?”玉卿书惊讶地抬头。
“你犯下大错,不知悔改,玉家容不下你,你走吧。”容氏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你若觉得杨将军值得,去找他就是,若不值得,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总之,不要再回玉家了。”
“母亲!”玉卿书慌忙道,“孩儿——”
“不要说了。”容氏摆了摆手,再次闭目向佛,“你本来就不是玉家中人,他日若得以脱身,便是你的造化,也不枉我多年请愿。”
“我佛慈悲,卿书,为娘只还有一件事要托付于你,你可答应。”
“……母亲请说,孩儿纵使万死,不敢推辞。”玉卿书明白容氏心意已决,不再多说。
那夜,玉卿书陪容氏在房中一直到天明。那是他在玉家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离开之后,余生里再没踏入靖国侯府的大门。
折十七 归鸿声断残云碧 上
玉卿书被逐出玉家的事很快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玉府中人对原因语焉不详,只说是玉卿书犯了其母容氏的忌讳,靖国侯最初的意思是跪几天祠堂就算了,但容氏态度坚决,不允许玉卿书继续在玉家待下去,无论如何都要赶他走,第二天玉卿书就带着些平日用的必需品和一些银两去客栈住了。
杨宏修也去问为什么,玉卿书避而不答,杨宏修便邀请他去杨府住,他倒是痛快的应了。
被逐出靖国侯府,从此与玉家再无牵连,甚至在朝堂上见了玉家的人,也只是例行的招呼。开始众人以为玉卿书的母亲在气头上,过两天就会寻个缘由再把人接过去,可一过过了两个月,玉家毫无动静,除了正式宣布玉卿书与玉家再无相干,不管做了什么都和玉家没有关系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这意味着玉卿书一下就失去了背后的靠山。他官居礼部侍郎,一大半靠的是玉家的背景,现在没了玉家这个后台,礼部中许多事都已不用他经手,大有先架 空后免职的意思。如此,时间一久,各种冷嘲热讽落井下石纷至沓来。玉卿书亲身体会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除了平日就交好的几个朋友,其他人都直接疏远了。
杨宏修开始对此完全摸不着头脑,后来发现玉卿书的大哥对他的态度由原来的还算友好变成爱搭不理,每每看他眼神里都带着些责怪的意思,方才隐约猜出容氏是以什么缘由将玉卿书赶出家门。大略猜到后,想瞒着玉卿书到靖国侯府拜会一趟,可递过去的帖子都被一一退回。直接去找玉卿书的大哥,对方干脆不见。于是什么忙也帮不上,杨宏修也跟着郁闷起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玉卿书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把笔墨纸砚拿到卧室,铺在外间的桌子上抄书,杨宏修披了外衣,在旁边看着。
抄完了一段,玉卿书放下笔,问:“宏修,你不想我继续在你这里住下去了吗?”
杨宏修不解:“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倒希望你一直住在我这里的。”
玉卿书又问:“如果我变成平民百姓呢?”
杨宏修笑了笑,答:“我不在乎。”
“那就不要管我家的事了,我有吃有喝有睡觉的地方,又可以与你在一起,已经足够了。”玉卿书又低头开始抄书。
杨宏修想,玉卿书大概是知道了他往靖国侯府递拜帖的事情。
“母亲并非怨我,也不是在罚我,宏修,反倒是我不孝。”玉卿书声音中带着自责,“玉家现在这个情形,母亲只是不想牵连我……”
“没事的。”杨宏修将手覆在玉卿书的手上紧了紧,“怕你担心没跟你说,两个月前佟王回京的时候找过我,只要佟王在,玉家不会有事。”
玉卿书没有接话,冥冥之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第二天早朝,皇帝比平日迟了一刻钟的时间。
玉卿书在百官之中看了一圈,没看到爷爷的影子。
接着,看似疲惫不堪的皇帝让身旁的内侍总管宣读圣旨,圣旨上拟了个名单,念到名字的出列,然后,全部收押。
名单很长,上面的官员有的在朝有的不在朝,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和靖国侯关系密切——或是学生,或是好友,或是亲人。
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
立刻有官员站出质问皇帝原因何在,皇帝只说了两句话。
靖国侯指使西南剿匪大军的副将抗旨不遵。
朕的亲弟没了。
有官员还要说什么,皇帝挥挥手,直接宣禁卫军上殿,所有异议者,连同名单上的官员,一并押下。
名单上没有玉卿书的名字,但玉家其他人都无一例外的被带走了。
当天,各部门的日常事务几乎都停止了,朝中上下人心惶惶,无心政事。
玉卿书在礼部,很快得到消息,说靖国侯府早在朝议的时候,已经被禁卫军包围,许进不许出。
城北大营两位与玉家关系密切的两位将军也在名单上,早早就被带走,北大营现在由营中副将代为接管,直接听令于皇帝,没有皇命,一律不准妄动。
而靖国侯在昨晚入朝面见皇帝后,再未出宫。
晌午时分,玉卿书从一个没见过的内侍手中接过一张小纸条,寻了个没人的角落读后藏好,悄悄出了宫门。
匆匆来到城外的大觉寺,寺中和尚将他带到念经的小屋中,一位素衣蒙面的女子正等着他。
“穆姐姐。”玉卿书强作镇定,走在女子身旁,低声唤到。
“子奚,你必须尽快走。”女子说道,“陛下现在已无理智可言,他这次放过你只是因为你已不在玉家又算是佟王小郡主的师长,难保他突然改了主意,你若进了天牢,纵是我也不能救你了。”
玉卿书没有回答,反问道:“佟王爷怎么会出事?”
“靖国侯说小莫勾结反贼,在小莫独身一人被困反贼据点时,暗自压下圣旨,命令将士不准前去救援……”女子叹了口气,哀恸道,“后来,是其中一名反贼的首领带着小莫的尸体出现在城中……昨晚密探快报传回,陛下当场就摔倒在御书房,之后连夜召见靖国侯……估计今天下午,西南的军报就该正式传回来,陛下不惜暴露自己暗存的势力,先一步扣押了所有相关者,就算日后冷静下来,这一步也已经不能退了。”
“……爷爷他……他怎么能……”玉卿书难以置信,当年送佟王爷出外学习的就是靖国侯,比起皇帝,佟王与玉家要亲近的多。
“子奚,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玉夫人将你赶出家门,怕的就是今天这种情况,你必须尽快走。”
“可是……”玉卿书欲言又止,犹豫不决。
女子又说:“这些年来陛下背着满朝文武到处培植暗卫的势力,手中掌握的远比你想的要多,你在京城,我保不住你。”
玉卿书没有回答,女子看着他,叹道:“子奚,当断则断,否则,你只会害了杨将军。”
素衣女子与玉卿书在大觉寺密谈的时候,陈适龄正在兵部规劝杨宏修。
与素衣女子的观点一致,陈适龄同样认为皇帝此次放过玉卿书是暂时的,随时有可能再牵连一大批人进去。就算不再单独抓人,判靖国侯一个抄九族,玉卿书同样跑不了,到时,杨宏修恐难自保。
“之前玉大人被赶出玉家大门,我怕劝你趁机疏远他太不近人情,但现在已经不是人情不人情的事情了。”想到杨宏修曾说纵使卸甲归田也不愿撇清和玉卿书的关系,陈适龄又说,“就算你可以抛下一切一身轻的和玉卿书远走高飞,你有没有想过,太子妃怎么办?”
太子妃是杨宏修目前最大的顾忌,他只有这一个妹妹,无论如何都是放不下的。
“历朝历代,没有娘家和娘家势弱的后妃,几个能得善终?为了太子妃,你也不能再和玉大人有所牵连了,寻个机会,尽快向皇上表明你的立场吧。”
陈适龄语重心长,杨宏修无法反驳,却也无法做出决定。
“宏修,皇上这次开弓没有回头箭,捉拿官员、包围靖国府动用的都是禁军,牵扯的人只有更多不会减少。”陈适龄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况且,这次军报未到,皇上竟已得到消息,可见多少咱们看不见的地方,藏着皇上的眼睛呢。”
折十八 归鸿声断残云碧 下
下午,宫中传旨昭告天下。
列靖国侯抗旨不遵等二十大罪,本应凌迟,念其三朝元老的身份,多年辅佐朝政,故赐毒酒,留全尸。
随后宫中派人将靖国侯的遗体送回玉家。
包围靖国侯府的禁军始终没有离开,大理寺与刑部也没有传出被扣押官员的消息。
接到靖国侯的消息后,杨宏修便赶去礼部找玉卿书,玉卿书独自坐在角落里,精神恍惚。
熬到散衙,杨宏修不放心玉卿书一个人,便唤人牵了马来,与他同乘一匹马回了杨府。
如今这个情况,杨宏修也没办法再安慰他不会有事,只是在他坐在屋子里对着窗外发呆时,默默地抱紧他。
“宏修,武林中人入朝堂从来只有一个结局,可为什么总有人就是不吸取教训,认定自己是特别的?”玉卿书目光迷离,小声地问。
杨宏修收紧了手臂,在他耳边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宏修,你怎么保护我?”玉卿书侧过头靠着杨宏修,“抗旨不遵?劫法场?你若有什么事,太子妃怎么办?”
“你是太子妃的哥哥,你要高官厚禄,位极人臣,子孙蕃衍,大富大贵……”
玉卿书抓着杨宏修的衣襟,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杨宏修曾问他,子奚,今生只与我一人偕老,好不好?当时他拼命压制自己想说好的冲动,却最终没能忍住。
明明知道这是难以兑现的承诺。
杨宏修心口隐隐作痛,却无法反驳。
“我明晚子时离开京城,明天散衙后你去陈尚书府里,丑时去玉兰香找我,玉兰香的人会告诉你我子时就离开了,你回家发现我不在,便到京兆尹那里说我不见了,虽然只有一个时辰,但此时不同往日,凡事需小心起见。京兆尹是皇上的人,找他来处理的话,皇上不会为难你。”
“一个时辰,你能走多远?”
“别担心,会有人帮我安排的。”
杨宏修拥着玉卿书,眉头紧锁:“从此一别,再也见不到了是吗?”
“……不会的,等过了些年月,我偶尔会来看看你的。”玉卿书沉默了很久,轻声说:“我只怕到那时,你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会记得的。”杨宏修在他发际轻吻,“等一切平息下来,告诉你在哪里,我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