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书视线渐渐模糊,翻了个身,抱着杨宏修,不愿放手。
“宏修,如果有一天我非死不可……我宁愿由你来动手。”
“说什么傻话,不会有这一天的。”
杨宏修以吻封缄,吹熄了灯火,将人抱到床上。
二人耳鬓厮磨,一夜无眠。
第二天,宫里传来消息,今日无早朝,各部门按旬休处理。
皇帝无心朝议,百官人心惶惶,京城的气氛,越加紧张起来。
巳时,皇帝身边的一名内侍领着两个随从到了杨府,告知杨宏修,皇帝有事召见。
杨宏修换了官服,在房间里与玉卿书相顾无言。
他这一去,再回来,就将看不到玉卿书了,可到最后,也只能说出“保重”两个字。
杨宏修来到偏殿,见到皇帝时,一名小内侍正把药碗端下去。
皇帝让杨宏修起来说话,杨宏修眼角余光看过去,愣住了——皇帝神色憔悴,满眼血丝,发际竟已全白。短短两日,像过了二十年。
“杨卿,朕一向对杨老将军信任有加,更将你妹妹许配与太子,御封太子妃,朕的心意,你该明白吧?”
“皇上仁慈,臣感激不尽。”杨宏修心中苦涩,伏地谢恩。
“你明白就好……朕知你堪当大任,过些日子,朕处理完手中这些事,会另派你个官职,让你去西南,你愿意吗?”
这是皇帝开始着手更替各部以及各地官员的第一个决定。
杨宏修是皇帝手中用来对付西南叛乱的最后一张牌,皇帝本打算让他先在朝中历练一番再去西南,但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没有时间让杨宏修先去习惯朝堂了。
对杨宏修本人来说,自然也是战场上更加适合他,杨宏修很快应下,口中念着“臣定不负所托”之类的套话,一边又想着,如果在外面,也许可以和玉卿书在一起也说不定。
“好,你肯为朕效力,就是最好了,将来太子妃就是皇后,你是未来皇后的兄长,朕决不会亏待你。”
“臣谢主隆恩。”
“……宏修,”皇帝话一转,说,“都是自家人,朕不跟你绕弯子,为朕效力,你必须放弃卿书。”
杨宏修隐隐觉得皇帝话里有些不对,却说不清楚,又想着玉卿书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玉兰香,应该没事。
“宏修,你做得到吗?”
“……回皇上,卿书本来就不是玉家——”
“朕本来也这么想,可玉家毕竟养了他十八年。”皇帝冷冷道,“宏修,朕只问你,你做得到吗?”
“想想你父亲,想想太子妃,想想你自己,”皇帝走到杨宏修身前,“宏修,放弃玉卿书,你做得到吗?”
杨宏修咬着牙,宽大的衣袖下手握成拳。
“臣……遵旨。”
不是做得到,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遵旨。
皇帝舒了口气——无所谓,愿意也好,遵旨也好,只要杨宏修现在肯点头,时间一长,自然会把那些曾经昙花一现的有的没的淡忘掉。
杨宏修还年轻。皇帝想,很多事情很多人他见的还不够多,等他见得多了,就会发现这段情这个人,并非那么令人迷恋不已。
“你去吧。”皇帝挥挥手,让杨宏修下去了。
杨宏修出了宫门,心中始终忐忑不安,想回家,又怕误事,便照原计划去陈适龄府上拜见,却被告知陈尚书出门许久,还没回来。算时间,应该是和杨宏修同时离开的家。杨宏修总觉得心中不安更甚,正犹豫着该怎么办,忽然抬头,发现西边某处火光冲天,正冒着滚滚浓烟。
那是杨府的方向!
杨宏修心中一惊,转身上马,蹬绳突然断裂,杨宏修跌坐在地上,马受惊,仰天嘶鸣,险些踩到他。
陈家下人见了,连忙扶杨宏修起来,报告了管家,管家立刻叫人牵了匹马出来先借给杨宏修,杨宏修匆忙谢过,忍着摔伤的疼痛,绕到人少的大路,一路疾驰。
越接近火源就越心惊,到了不得不下马走过去的地方,远远地望着,着火的果然是自己家。
大火烧透了整座府邸,杨伯领着一堆佣人在外面,来回跑着往火里泼水,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了。
“子奚……子奚呢!?”杨宏修赶到家门前,抓着杨伯的胳膊问,“子奚在哪里?”
心中期待着杨伯告诉他,玉大人已经去了玉兰香,却见杨伯面露悲痛之色,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玉大人……玉大人在少爷房里,没能出来……”
杨宏修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周围嘈杂的叫喊都离他越来越远。
“宏修……”
肩膀被人扶住,杨宏修转头一看,竟是陈适龄。
“……师兄?”有什么在杨宏修脑中渐渐化开。
“这是他的命,看开吧。”陈适龄神色复杂,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临死前求我带给你的,竟是这个东西。”
陈适龄被火灼伤的手上拿了块包起来的布,杨宏修接过,颤抖着打开,黑色的鸟儿猛地冲出来,在空中飞了两圈,又落在杨宏修肩上,扯着嗓子大声叫喊:
“宏修!宏修!宏修!宏修!宏修!”
同一个词重复不止,杨宏修跪坐在地上,紧抓着包了八哥的布,无声的痛哭中,生生撕破了它。
折十九 砌下落梅如雪乱
兵部侍郎的府邸莫名起火,烧了一天,什么都烧没了。
京兆尹和五城巡戍使先后带人赶到,帮忙灭火后,从废墟中抬出一具尸体。
杨宏修手里拿着一块已经扯坏的破布,失魂落魄地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望着来往人群,不为所动。
杨府这场大火来的奇怪,府中上下并无伤亡,反是借住在杨府上的礼部侍郎没能从大火中逃生。
据说当时礼部侍郎和兵部尚书在一起,着火时两人并不知情,正说着话忽然房梁倒塌,兵部尚书反应快,及时躲开,礼部侍郎却被压在横梁下,随后火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过去,兵部尚书来不及去救礼部侍郎。就这样,礼部侍郎葬身火海。
杨宏修心里明白,京兆尹调查的结果,都是胡扯。
可明白又能怎样?皇帝授意的解释,他能推翻吗?
当天京兆尹的人很快将遗体带走,并不允许任何其他人去查看。宣布了调查的结果后,又匆匆下葬了。
接下来几天,杨家上下暂居兵部尚书府。
皇帝听说杨府被烧,朝堂上安慰了杨宏修一番,又亲自派人寻了个好地方,特别拨款给杨宏修建造一座新的府邸。
同日,罢免原大理寺卿,着刑部侍郎方宗辉接任,并将靖国侯一干同党交予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共同审理。
三天后,它们宣布了对靖国侯一干同党的判决。
凡与靖国侯玉家嫡系三代血亲之内的人,男子十岁及以上全部处死,十岁以下以及所有女子,一律处以宫刑,入贱籍,再由刑部统一发配。
靖国侯之同党,包括已扣押的和尚未扣押的,一经查明,即刻处死,其所有直系亲属同罪,男子十五岁及以上处死,十五岁以下以及所有女子流放。
当天晚上,玉卿书的母亲容氏带着玉家所有女眷在狱中自杀身亡。
接下来一个月里,每天都有成群的人被拉去刑场,再其后六个月,杀戮仍然不断,菜市口红了一层又一层,浓重的血腥气熏的人不敢靠近。
这场席卷百官的灾难一直持续了七个月。
七个月里,靖国侯玉家的势力被剪除的干干净净。
自此,皇帝得到了他即位以来梦寐以求的天子威严,但也失去了为人君主更为重要的东西。
明君与暴君,从来只有一线之隔。
七个月后,佟王遗腹子出生。
也许是这个孩子唤回了皇帝心中的仁慈,也许是皇帝自己突然恢复了理智,不管什么原因,那天以后,本身已经换了次血的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总算停止了对所谓“靖国侯余党”越来越严苛的追究。
这个时候,杨宏修已然身在西南四个月。
杨宏修心知陈适龄对他必有隐瞒,火灾过后便去质问,陈适龄却说:你知道又如何?你能替他报仇吗?是皇上要他的命!
那日早在起火之前,玉卿书已经死了。
皇帝的密使拿着手令要取玉卿书的性命,玉卿书临死前将笼中鸟儿包起来让他带出去。玉卿书死后,密使一把火烧了杨府宅邸,京兆尹赶来带走尸体匆忙审理后下葬,为的都是瞒下玉卿书真正的死因。
杨宏修不信,皇帝要杀玉卿书,一开始就应该把他列在名单上,就算一开始漏下了,日后也可以再派人扣押,为什么要用暗杀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陈适龄叹气道:因为这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皇帝已然完全失去冷静,想到什么是什么。也许在决定要连玉卿书也一起除掉的同时觉得自己已经做的太过了,便不想再公开抓人,所以用这种的手段先除掉了玉卿书。后来又发现事已至此根本无需掩饰,所以接下来的判杀都授意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处理了。
杨宏修不愿意相信这样的解释,可他也不能去以此去质问皇帝。
家里失火那天,皇帝确实召见了他,确实说了要他必须放弃卿书的这样的话。
不是疏远,不是离开,而是放弃。
回头再想,皇帝当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杨宏修觉得疲惫无比。
随后,暂调他到西南平叛的任命下来,杨宏修便整装南下了。
除了必须的衣物和银两,他只带走了玉卿书送给他的八哥。
杨宏修用了五年时间结束西南的叛乱。
在当初送佟王回城的那名反贼首领的帮助下,招安了大部分人,剩下的聚集在宛城,一举歼灭了。
五年中,从朝堂到地方,各部门官员几乎全部轮换了一遍。
五年后,杨宏修在回京城时,发现竟没几个认识的人了。
他上次离开京城时是冬天,这次回来仍然是冬天。
新修的府邸里,杨伯一如既往的等着他这个杨府唯一的主人。
皇帝像五年前一样,颁下的圣旨罗列了大量的赏赐。
皇帝私下在御书房召见他时,说:杨卿,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看上哪家小姐,不妨告诉朕,朕亲自为你主婚。
杨宏修跪伏在地谢主隆恩,婉言告知微臣暂时还不想成家。皇帝便没再继续劝他。
朝堂上,不管换上多少次面孔,都还是一样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百官之间从来没有停止过的争权夺利也将一直持续。
杨宏修只觉得越来越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许多次走出宫门,蓦然回首,身后除了巍峨的皇宫,什么也没有。
推辞掉同僚的邀请,杨宏修抱着窖里藏了五年多的酒,一个人在陌生的院落里,喝的酩酊大醉。
他记起自己方从边疆回京,参加皇帝的筵席时,有人一直盯着他看。
那天晚上他一直喝酒,喝的醉了,那人赖上他,跟他一起回了家。
他亲了他,又掐肿了他的脸,让他第二天在朝堂上出了个大丑。
他送给他一只他总是教不会新词的八哥。
他教六皇子和小郡主画他的画像,传的后宫人尽皆知。
他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可怎么办?”
他说:宏修,我最喜欢你了。
他说:等过了些年月,我偶尔会来看看你的。我只怕到那时,你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他说:宏修,如果有一天我非死不可,我宁愿由你来动手。
杨宏修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回到屋子里,扑倒在床上,抓着被子,低声轻唤:子奚……
他曾以为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名垂青史,将是他毕生所求。为了父亲,为了妹妹,也为了他自己。却恍然发现,所有的这些全部加起来,比不上那人一声低语一抹微笑。
原来那些他曾以为他需要的,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那天夜里下起了雪,杨宏修早上酒醒,扶着额头推开窗户,抬眼望去,目之所及,白雪皑皑,一片空落。
折二十 青原白鹭万松竹
新年过后是十五上元节,上元节这天晚上,太子妃染上风寒,随即恶化,一病不起。
杨宏修接到消息进宫时,太子妃已经连坐起来都困难了。
所有的御医都摇头说无能为力后,太子屏退众人,独留他与杨宏修陪伴太子妃走完最后一点时间。
太子妃望着杨宏修,气若游丝:“哥哥,对不起,要留你一个人了……”
太子握着她的手,眼中含泪,笑着说:“别担心,还有我。”
太子妃唤道:“殿下……”
这是她生命里最后一句话。
太子妃去后没多久,杨宏修奏请辞官。
皇帝将奏折压了三天,最后批准。
变卖家产、遣散奴仆,全部处理完时,已经是初春。
杨宏修离开京城那天,以父礼叩拜杨伯,谢他多年为杨家操劳。杨伯连忙将他扶起,老泪纵横。
他一身从简,骑马出城,京郊十里的凉亭外,遇到一名素衣蒙面的女子。
女子揭下面纱,杨宏修认出这是曾在皇帝家宴上见过两次面的六皇子生母,贤妃娘娘。
杨宏修不明所以,下马欲跪,被贤妃阻止。
“出了宫就不要当我是宫中之人了,”贤妃微笑道,“我娘家姓穆,你要叫,就我穆夫人就好。”
皇姓不是穆,贤妃却让他叫她穆夫人,杨宏修不免奇怪。
贤妃又说:“在此等候将军,是为了一件私事。”
“夫人请讲。”尽管怀疑,杨宏修还是按照女子要求的称呼了。
“我有个姐妹,十多年没见了,日前才知道她的下落,想托将军帮我送个信。”
贤妃说着取出封信来,杨宏修接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信封,火漆封牢,加盖的印章,却是个“裴”字。
收信人是朱芙蓉,地址在京城东北方向的辽州浔阳城。杨宏修从来没有去过辽州,只听说那里大部分都是雪山。
“不知将军可否帮我这个忙?”
“夫人放心,在下一定将信送到。”想着走走没去过的地方也好,杨宏修应下了。
贤妃戴上面纱,临走前嘱咐:“务必请杨将军亲自将此信交给我那个姐妹亲收,如果她不在,交由她的弟弟代转也可以,除了你与这两人,任何人都不可碰这封信。如果情势危急,烧了它也无妨,但若如此,也一定将我曾写信这件事告知我那个姐妹或者她的弟弟。”
杨宏修听贤妃说的郑重其事,也跟着小心起来,认真将信贴身放好,方才上路。
进了辽州地界没多久,道路崎岖起来,加上冬雪初融,地面易滑,马走的慢下来,杨宏修到城里添置衣物,顺便打听了路线,朝着浔阳城缓缓前行。
浔阳城在辽州最大雪山群的偏南方向,是最靠近那片雪山群的州城。城北不远处有一条大河叫浔河,浔阳城因它得名。
杨宏修赶到浔阳城时已是四月,这里却还是初春的模样。
按照城中居民指的路,杨宏修牵马走到一间酒楼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