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照例惊慌失措地跪地,齐声道:“臣罪该万死。”
老人收回目光,朝高高在上的皇帝微微欠身。
玉卿书跪在人群里,默默地叹了口气,为皇帝,也为自己。
那位见了皇帝也不用跪的老人是本朝的监国,靖国侯,玉家的家长。
他要恭恭敬敬地唤这位老人一声爷爷。
皇帝震怒甚至罢朝也制止不了的喧闹,只要老人一句话,全都解决。
先皇太傅,如今监国,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权倾天下。
皇帝的朝堂之上,只有一人敢与老人公开叫板,而那人,已在三年前战死沙场。
玉卿书低着头,下意识地去看杨宏修,杨宏修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面上却不见惊惶,随着四周的同僚跪在地上,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也许,杨宏修比他想的,更加适合这个朝廷,也说不定。
不过他还是更喜欢那个郁闷地责问他为什么要掐人的杨宏修,想到这里,玉卿书不觉间笑弯了嘴角,
下朝后出了大殿,玉卿书一眼就看到杨宏修,匆忙拜别顶头上司,开心的追了过去。
“宏修,晚些时候去我家做客吧!”
杨宏修当没看见没听见,随着同僚,径直往前走。
玉卿书并不在意,跟在杨宏修身侧,笑着说:“你还在生气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醉了之后会……那个。”
杨宏修仍然不理他。
“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堪的,你原谅我吧,到我家来啊,我给你赔罪!”
玉卿书锲而不舍地跟在杨宏修身边说个不停,很快引来周围人侧目,杨宏修最不想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无奈之下,正想回答,却听身后有人唤了声“杨大人”,杨宏修停下脚步,见一名内侍小跑过来,作揖道:“陛下有事召见,请杨大人随小人来。”
这内侍出现的正是时候,杨宏修立刻松了口气,说:“烦请带路。”
玉卿书眼看着杨宏修跟着那名内侍离开,皇帝召见他又不能拦,只能默默地不满,失落地离开。
杨宏修跟着内侍走了几步,想起玉卿书方才殷切的样子,虽然恼恨他让自己在百官面前出丑,但也直觉地认为对方不是故意的,不免有些心软,又走了几步,没忍住,终于回了头。
玉卿书正拉耸着脑袋让几个官员推着往前走,那几人说些什么,就见玉卿书头一抬,歪着脑袋跟人家回了几句,说的对方愣了又愣。
杨宏修安下心来,转头跟上走远了的内侍,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地笑,转瞬即逝。
玉卿书在杨宏修那里碰了壁,心中不快,走了没一会儿,几位同僚就凑了过去。
太仆寺卿是玉卿书的表哥,从小好奇心旺盛,此时更是不遗余力地打头阵:“卿书,你和那位杨将军是旧识?”
跟风者不等玉卿书回答,便说:“不像啊,看他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明显就是玉大人一头热。”
“那些武将总看我们文人不顺眼,刚刚还在朝堂上吵了一架,玉大人你还去找那位杨将军,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玉大人你好好的干嘛要去招惹只知道打打杀杀用武力解决问题的莽夫?”
“宏修读过书的!”玉卿书忽然抬头,认真地说。
周围几个人被他吓了一跳,听了他的回答又哭笑不得。
“我要和他结交,我看上他了。”玉卿书语不惊人死不休。
在他身边凑着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问:“可我朝文臣武将喜欢对立,双方向来都要避嫌,你不介意吗?”
玉卿书仰头笑道:“我朝文官武官互相看不顺眼缘起于先帝平乱,又不是针对我,我介意个头?”
四周几人愣在那里,太仆寺卿最先回过神,拍拍玉卿书的肩,低声说:“卿书,注意你的措辞,你可是礼部侍郎……”
到礼部处理完公务,回家时天色已晚。
想着原本邀请的人没请来,玉卿书在家门口又叹了口气。
抬头一望就可以看到大门上那块镀了真金的名匾,靖国侯府四个大字刚劲有力,据说是当今皇上的爷爷,明帝的御笔。
十八年前,他第一次跨过这座大门时,还不认识“靖国侯府”这四个字,更不知道门后等他的是什么。
小童抱着些文书走到他身边:“少爷,进去吧,外面风大。”
玉卿书揉了揉脖子,向前几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家中。
沐浴更衣,稍作休息后,到母亲房里陪母亲用过晚膳,说了一会儿话,天就漆黑了。
回到房里,小童送来几张帖子,玉卿书随意地扔在桌子上,忽然瞥见其中一封帖子右下角小小的修字,顿时眼前一亮,把那封帖子抽了出来。
是封请帖,杨府举办的杨宏修的接风宴,上面都是套话,甚至帖子十有八九也不是本人写的,可玉卿书还是十分高兴,杨宏修有意请他也好,杨府管家的失误也好,总之他又有理由去见杨宏修了,一想到早上时那人肿着半边脸的苦闷样子,玉卿书心情就没来由的好。
朗声唤来小童,提着灯笼去了书房,那里有他平日收集的所有宝贝。
玉卿书看看这个不错,拿起来又觉得另外一个更好,将自己的宝贝依次和杨宏修的脸对比,越来越觉得心花怒放。
折三 吉日良辰当欢笑
皇帝御书房召见,屏退了四周内侍。
杨宏修以为要接什么秘旨,结果皇帝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碗,喝了口茶,用一种老父对女儿的口吻问:“你觉得礼部侍郎怎么样?”
杨宏修手一抖,脸上红肿的部分又热了起来。
“别紧张,我听人说你和卿书昨晚聊的不错,他在你府上过的夜?”
“昨晚玉大人喝得多了,不方便回府,微臣才斗胆做主,将玉大人留在府上休息。”杨宏修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昧着良心回答——事实是他只记得玉卿书赖上他,亲了他,死命掐了他,当时他醉的麻木,感觉不到疼,至少没有那么疼,又困的睁不开眼睛,是以后来的事都是听管家说的。留玉卿书在府上过夜也是管家的意思,一来玉卿书确实醉的厉害,二来和当朝权贵家的人结交,对杨宏修没有坏处。
“酒逢知己千杯少,看来你和卿书一见如故。”
杨宏修还是没搞明白皇帝到底什么意思,也没敢接话。
皇帝看了他一眼,手里茶盖摩挲着杯沿,上好的青瓷,新平官窑前几日呈上来的供品。
“一见如故没什么不好。你刚回来,很多事需要身边有人提点,朕担不了这个责任,卿书却是可以的。”
“臣惶恐。”哪有皇帝担不了的责任?杨宏修琢磨了半天,选了这么个简单又万能的回答。
“多和卿书来往来往,往靖国侯府走动走动,和卿书在一起,就算出了事,也有靖国侯府担着。”皇帝放下了茶碗,唤了内侍们进来,“爱卿且先下去吧,有些事,朕点到为止,你在边关磨练的够多了,早日适应这个朝堂,望你他日担得起朕之左膀右臂。”
“臣……谢主隆恩,他日定不负所望。”
杨宏修倒退着出了御书房,由内侍带出皇宫,宫外,自家轿夫正等着。
他长舒一口气,面见皇帝不能随便抬头,听皇帝说话更是累人,本来话说的就慢,一句没说完,还要品个茶才接着说,说来说去还就一个意思,一个意思还要人百般咀嚼万般揣度,回答上更要小心,生怕说错哪个字。
当皇帝眼下的臣子,真能累死个人。
他回来才两天,已经开始怀念边关的生活了。
出了皇宫没有直接回家,杨宏修吩咐轿夫把他放在京城的大街上就好,他想自己走回去。
京城的建筑风格和边关不太一样,杨宏修走的不快,仔细看着四周,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虽然这里曾是他生活了七年的地方。
对于方才皇帝的建议,杨宏修心中五味翻杂。
在边关时还好,一回京城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母亲早逝,父亲战死沙场,妹妹嫁给了东宫太子,诺大杨府空了三年,他回家后,只有府中管家杨伯看着还算亲切。
整个京城,他认识的人不过三五,朝中官员,除了在外打仗时因公务接触的,他熟知的只有旧时一同念书的师兄,如今的兵部尚书陈适龄,所谓父亲旧部也都是陌生的脸孔,还不如玉卿书那张玩世不恭的脸看起来顺眼。
而对玉卿书,这个相识不过一天的人,也仅仅知道对方来自当朝权贵玉家,官居礼部侍郎。另外,大概还是个品行不怎么端正的人。
若在边关,他根本不会留心这种整天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可在京城,他不但要陪这种人喝酒闲聊,被这种人动手动脚,还需要靠这种人来躲避可能会有的麻烦。
皇帝的话,从字面上,在杨宏修的心口刺了一剑。
杨宏修因为认命而沮丧,脚步放的更慢,路过一个馄饨摊,饿了,摸摸身上钱包,鼓的,遂坐下要了碗馄饨。
馄饨上来,刚吃了一个,就听不远处一名女子尖叫救命。杨宏修顺声望去,见几个奴仆打扮的汉子围着一个身着布衣的女子,旁边还站了个手拿折扇的少爷,一边说一边摇扇子,笑的甚是猥琐。
杨宏修的馄饨立刻吃不下去了。
拉住路过的馄饨摊老板,问:“那是谁?光天化日,不知羞耻。”
老板弯着腰,小声说:“客官,你是外地来的吧?千万别去插手啊,那是丞相家的公子,平日作威作福惯了,谁也管不了。”
丞相?杨宏修愣了下,他听陈适龄说过,丞相病重在床月余,许久不曾上朝。老子病成这样,儿子还有心思上街调戏良家妇女?
杨宏修心中把丞相和丞相的儿子狠狠地唾弃了一遍。
那边女子尖叫哭泣的声音不止,杨宏修对着馄饨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他和父亲带兵打仗一向治下严谨,对异族蛮人攻城后烧杀掳掠平民百姓的行为也是尤为痛恨,如今在自己的国土上,自己的百姓,竟要被自己人欺负,这让那些为了能让父老乡亲安居乐业而浴血奋战埋骨边关的将士们如何安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边关将士骨血里流淌的特殊的侠义一点点被点燃,杨宏修起身付了馄饨的钱,边走边撩起长衣下摆别在腰带里,走到丞相儿子那里,二话不说,直接上手
面对杨宏修,那几个高壮的奴仆明显不是对手,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撂倒在地上。
丞相家的公子面色铁青,颤抖着用扇子指着杨宏修怒骂:“哪里来的狗崽子?敢在小爷头上撒野!不怕丞相府找你算账吗!”
杨宏修毫无惧色:“从四品中郎将,御赐威武大将军,杨宏修。”
“你——你给我等着!”丞相公子仓皇离去,其属下也跟着落荒而逃。
杨宏修四下看了看,那名女子也不在,大概刚才趁乱逃走了。
周围路过的人三三两两,偷偷瞧上他一眼,又连忙躲开,快步走远。
杨宏修一个人站在大街上,整理好衣襟,环顾四周,更加沮丧地发现,想不起来回家的路了。
左拐右拐,又问了几个人,最后到家时天都黑了,管家着人守在门口,见他回来,方才放下心来。
用膳时向他报备了府中情况,说到接风宴,杨宏修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
“帖子都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老管家以为少爷很重视这件事,“京城百官,朝中大员,一个都没漏下。不过老奴以为,众人未必都来。”
“玉家的也送了?”其实并不关心来多少人的杨宏修捡重点问。
“回少爷,送了。”
杨宏修想继续问送给玉家的谁,但想了想没问,他以为帖子只是送到玉家,玉家人不一定来,来了也不一定是玉卿书,但若问了老管家可能就会单独再给玉卿书送一封帖子。他暂时还不想见到这个人,跟老管家解释又觉得解释不清楚,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如果他知道老管家一开始在玉家的帖子上就指名给玉卿书,这会儿大概已经开始头疼了。
第二天上朝,杨宏修忍不住去看玉卿书,他心里好奇,玉卿书到底看到帖子没有。
当天玉卿书规规矩矩的从开始站到结束,无论汇报工作还是答皇帝疑问都和一般官员无异。下了朝,杨宏修故意放慢脚步,往玉卿书那边挪了挪,玉卿书却没有像昨天一样跟上去,仍旧与礼部尚书谈着话,认真的样子让杨宏修几乎以为他昨天和前天晚上所见到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本来这是杨宏修内心期待的情形,但他同时还是很想知道给玉家的请帖玉卿书有没有看到,就在这种想问又怕本来人家不知道问了反而提醒他去找,以及不愿意主动走过去的矛盾中间,杨宏修脚步越走越慢,眉头越皱越紧。
万分纠结之刻,玉卿书终于不负所望,凑了上去。
“宏修,你有烦心事?”
玉卿书还是喝酒时那副没正经的笑,杨宏修心里某块大石头莫名其妙落了地,一边又紧张起来。
“你不疼吗?”
玉卿书伸手去触他眉心,他向后一躲,才感到之前眉心的紧绷和酸痛。
“哎,宏修,你说话啊。”玉卿书并不介意他的躲闪,背过手去,哈哈笑着逗他。
杨宏修停住脚步,看着玉卿书。
玉卿书也跟着停下来,等他下文。
杨宏修看着眼前这张笑的极为灿烂的脸,鬼使神差地出了声:“……子奚。”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在那里,确实隐约记得玉卿书跟他提过这个名字,可为什么会脱口而出,不得而知。
玉卿书先是一愣,随后眼前一亮,大笑着用力连拍几下杨宏修的背:“宏修你真可爱!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可怎么办?”他声音相当大,周围的人都不禁看过来。
杨宏修只觉一道惊雷落下,头顶扑通一声冒了烟,炸的他外焦里嫩遍身红透。
结果就听一人说:“卿书,有了新人忘旧人,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勾搭杨将军,不怕我找伯言一起跟你算账?”
立刻有人帮腔:“玉大人从来只对文官下手,没想到这次找上武将,李大人,您还真被抛弃了。”
玉卿书忙说:“李大人卢大人,此话万万不妥,卿书那时只是年少无知,还望李大人网开一面。”
李大人不肯开这面网,其下属立刻抓着玉卿书不依不饶,一旁的杨宏修不明所以。
“那位是刑部尚书李大人,算是玉大人的故交。”陈适龄拍拍杨宏修的肩膀,微笑道,“忘了告诉你,玉大人爱捉弄人,被他当众说一见钟情的算你有四个了,你别在意。”
杨宏修没办法回答,说在意是不可能的,说不在意又怕被人认为他只是嘴硬。
玉卿书被同僚们缠着不放,结果一直到宫门外,杨宏修都没找到机会再和他说话。
惴惴不安到了晚上,府中众人在管家的指挥下布置好了宴席,宾客三三两两到来。
杨宏修几次往大门那边看,都不见玉卿书的身影,心想着,大概他没看到帖子,所以应该不会来了吧。
一边放下心,一边又有点小小的失望。
管家算着时间,大约肯来的都来了,独缺他家少爷惦记的礼部侍郎,不由也有点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