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行风,你对不起谈无笑!”柳姬清忽然转了口,一句发狠,指甲又没入莫行风脖颈三分,“你莫家同谈家今后怕是不再想有瓜葛,当年你若听了无笑的话兴许还劝的住。可你没有!”
莫行风艰难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涌不起半丝恐惧。他不害怕死,他不介意和谈无笑一样死在柳姬清的手里,死在无笑最爱的女人的手里……可死前他仍是想替无笑辩解一句的,那个将心事藏着掩着的谈无笑,那个少时用那种法子替他救下了婉儿的无笑。
“你要信无笑,他是真的欢喜你。”莫行风哑着声,说的很苦也很难。这天下的任一个都能被谈无笑拿来做道具,独独她柳姬清被裹在了那锦缎丝绒的绸子里,不想她吹一丝风,受一滴雨,不愿她参合那些事情。谈无笑对柳姬清的情,她若果真是不懂,又怎会等了那么些年才下得去手?
莫行风闭上了眼,等着柳姬清下手杀他。他脑里浮起夫人的脸,书儿的脸,飞雪的样子,还有无笑那一脸傲然的神色。无笑,你我殊途同归,前路相近。
“闭嘴,从前的事,多说无意,我同无笑,轮不到你来说。只是你若真晓得你对不起无笑,应我一句,让飞雪带莫问书走!就当你没生过这个儿子!”柳姬清说了,突地撤了掐在莫行风脖颈上的手,猛地回抽向自己。只听得噗的一声,竟是没入自己胸口十余寸,顿时鲜血从口中溢出。
“莫行风……我当你应了我的话了。苍天为证,你若反悔,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用尽自己最后的气力喊完这句话,柳姬清转向谈飞雪的眼中满是不甘和关爱。她从没能和飞雪好好的说过什么,她忽然有很多话想和飞雪说。至少,她想告诉飞雪,自己其实有多么爱他……
可她已不再能开口。临到死她都没能从飞雪的眼里看到他对自己的不舍。飞雪是个苦孩子……是她和无笑的心头肉。若果上天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仍不后悔她做的这一切,只是她会好好的告诉飞雪,其实她好爱他,她并不恨他也不怨他。
这天下间,当真恨着自己亲骨肉的,又有几个呢?
谈莫两家的恩怨是斩不断也扯不开的。不过到了飞雪和莫问书这里……终是能得偿先人所愿了吧……莫问书,你会不会像你爹那样,终是不敢再追下去,不敢再留在飞雪的身旁,叫他一个人……孤独终老……
慢慢软倒的身体忽然被莫行风接了住。柳姬清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意。无笑,你最后的那个笑,我好象终于明白了。
第一百零六回 彩戏垂幕
柳姬清的手重重的垂了下来,在莫行风的怀里香消玉殒。
“飞雪……”莫问书费力的爬起来,想要走到谈飞雪身旁,他想要安慰他,至少想在飞雪的身边。这一切变故都来的太突然,发生的太多,没有人能承受那么多变化,即便是留在花厅目睹了这一切的武林旁人都觉得心里堵的慌。一时之间,整个世界没有了讽刺和嘲笑,有的只是叹息和无奈。
“少宫主。”天璇抢在莫问书挨近谈飞雪之前立到了谈飞雪的身后。莫问书能给少宫主的,她坚信他们都能。
“莫伯伯,”谈飞雪没有搭理莫问书,却是回头给了天璇一个宽慰的笑,复又指着柳姬清的尸身道,“我会将她带了回去安葬,您劳心了。”说着又示意天枢去抱了柳姬清回来,自己竟是没有要亲身上前的意思。
“飞雪!”莫行风显然是被谈飞雪的冷漠给惊到了,全不能理解他此刻此举的意思。即便柳姬清有再多不是,她终究是谈飞雪的生母!母亲生生的死在了自己面前,若果说男儿强忍不流泪也就罢了,竟是半分没有心伤,也不愿抬手相拥,这究竟!莫行风隐隐有些怒意,他无法理解谈飞雪的行为和心思,就如同他当年参不透谈无笑的真实想法一样。
冷着一张脸只看着天枢和北辰宫的两个仆役抬抱了柳姬清的尸首回来,谈飞雪向莫行风微微颔首:“如此,我等北辰宫人就此别过。不必相送。”他说的不卑不亢,还大有决然傲意隐含其中,一时的又引得尚还留在花厅里的为数不多的武林人的不爽之意。
一咬牙,垂了头就想跟着谈飞雪一同离开的莫问书却忽然被天璇抬手挡住了。
“莫少侠不必相送,请留步。”谈飞雪这句话清清朗朗,无半分不舍。这一下叫莫问书好不尴尬,连带着莫行风也怒红了脖子。
柳姬清死前的话大家是都听到了的。莫行风心里有愧于谈无笑,本是想着若果书儿就这般不声不响的跟着谈飞雪走了,他也绝不强留。哪知如今却被当众施然然的回断了。他莫家自从牵扯上了谈飞雪,竟是颜面丢尽,再无话可说了么!
只是那么稍稍一顿,谈飞雪抬脚又作势要走,莫问书却是想也没想的又跟上了。这回天璇没拦,却是广宁摇头叹着气。莫师公当真是痴儿!
“站住!”莫行风怒从中生,大呵住莫问书的脚步,“你再敢往外踏一步试试!”
“爹……”莫问书被莫行风呵的一顿,转头又见着谈飞雪唇边一抹冷笑,脚下步子半分未停的往前走去。当下急出一头汗,左右看了看,终是大喊了声,“孩儿不孝!”就随着谈飞雪跑了出去。
“混帐!”莫行风气极摔袖,却没飞身去拦。
“你跟来做什么?”莫问书追着北辰宫的人走了好一会,谈飞雪终于开口问话了。
“我……”莫问书疾口难言,脑里心里想着的一窜话愣是一个字都没法蹦出口。
见他着急的样子,谈飞雪却是勾唇一笑,抬眼微瞟了他一下,很有点情谊的感觉。嘴上却冷冷道,“你爹叫你站住的。你当逆子当上瘾了么?还不快回去。”
“可你娘叫你带着我……”莫问书忍不住一急,冲口而出。这话寻常小孩儿说说倒也罢了,被他那么个高壮的年青男子挂在嘴上说,对象还是另外一个男的,实在好笑。
愣了半晌,谈飞雪终是忍不住脸色怪异的小小笑了出来。天枢和天璇也在一旁大有哭笑不得之意,周围一干下人脸色都憋的不太好。这北辰宫人似乎对少宫主亲身母亲的死都无甚大感慨,仿佛那柳家姐妹不过是北辰宫里的某个人物却不是宫主那般。若说他们当真有顾忌什么,大约就是还活着的谈飞雪的想法。
谈飞雪忽然收了笑,一道冷光扫了过去,刹时,北辰宫人纷纷禁声,不再言笑。
给了天枢个眼色示意他们往前走,谈飞雪慢慢的放下步子和莫问书一起落到了后面。
再傻也知道飞雪不会轰他走了。莫问书耐不住心底的欢喜,有些傻呵呵的笑了笑,颇有些高兴的跟着谈飞雪一起放慢了步子。
“笑什么。”
“挺……挺高兴。”莫问书侧头看了眼依然满脸冷漠的飞雪,“我知道你顾念我爹才想叫我留下。可其实我爹已经应了你娘了。”
跟在飞雪身边那么久,他心肠是最软最好的,自己又怎会不知道呢?想想花厅里那些人的脸色,想必爹也是懂的,所以才没追出来。虽说对不起爹娘辛苦生养,莫家或许就此无后,可……他此生只要有飞雪就足够了。正在心里那么笃定的盘算着,身边的谈飞雪停下了步子。
“飞雪?”莫问书狐疑。
谈飞雪将目光投向林子深处。他隐约记得一年前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他在这片林子里杀了武当几个弟子,虏了宋宁远到北辰宫。一切都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柳姬清,”谈飞雪顿了一下,“我娘……她临到死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
谈飞雪的眼神有一丝的迷离,林子深处的那抹幽黑浓绿就像是暧昧不明的前路。
“我不会替她伤心,却是想好好葬了她的。摇光是我哥哥,可不是哥哥那么简单;我娘杀了我爹,可爹他死的心甘情愿;姑姑一生执念着我爹,到头来全都是空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谈无笑,都是因我爹而起的。”谈飞雪颇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我爹虽没有对姑姑好过,却也没对她很不好。她和娘恨着怨着,最后还是念念不忘着。有的人……无论生死,总是很会影响旁人的。”
头一次听飞雪向自己说那么多感慨,莫问书皱起了眉,不由的伸了手就握住了谈飞雪的手。飞雪和他总不多话,那样虽有些冷淡却叫人安心。如今飞雪说这些,自己却生出了他仿佛就会化做清烟飘去的感觉。
恐惧。
转头看了莫问书一眼,谈飞雪微微笑了,“活一日,便是一日。强求来的事情总难如意。这道理我从前虽是懂得,今天却懂得更深刻。”谈飞雪想要叹息,却忽然做不出那样的姿态来。从小受的姑姑训诫,这般懦弱的事情竟是从没学过。
想起柳姬月彼时对他的疼爱和教导,谈飞雪禁不住闭上了眼。他身旁的人从不问他想要什么,他们给什么他就要什么,他们希望他成什么样子他就成就那副样子。如今的他竟是连替自己的生母落一滴泪也做不到了。
从前只在摇光身旁是自在的自己,在天乙面前是随意的自己,如今多了一个莫问书。莫问书从不说他想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莫问书好象无论是什么样的自己都不介意的样子……
“化心掌我不会再练了。”谈飞雪轻声道,“活便是活,死便是死,问神剑法我也不会再练。”
听他这样一说,莫问书急步上前拽了谈飞雪的手腕,“飞雪,你……”
“我体内的血行依着问神剑法和化心掌先前练的那些总有些压抑,若再练下去便要真的成了大魔头。”颇有些戏谑的抬眼瞟了下紧张之色全现于脸上的莫问书,谈飞雪淡道,“若真成了姑姑那般,你是斩了我呢,还是也做个魔头?”
“我……你不能死。”莫问书一时语塞,不知该做何应答。他虽早有觉悟和飞雪一起自然不算武林正道,若飞雪当真狂性大发,他总也不会弃他。只是如今武林正事才消停,爹娘终于能安生渡日,再发生这般那般的事情,该如何是好?
像是讽刺他莫问书又在犹豫,谈飞雪撇开了眼轻哼了一声,“莫少侠不必烦心,魔头我是没那个兴趣去做,要我死也没那么容易。”
知他话里意思,莫问书眼睛一亮,“飞雪,我就知道你是……”
“是什么?”
“顶……顶好的。”一抬眼看着北辰宫人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转了过来全盯着自己,莫问书刹时面红耳赤,憋了半天,吞吐着闹出那么一句。
天璇毫不客气的哼出了声。天枢以扇掩面,你只从那眉目之间也可晓得他在笑。谈飞雪侧着头看莫问书脸上全是尴尬的样子,不禁莞尔。这莫呆子……当真,是个呆子……
第一百零七回 执手相随
江湖风波,不肖数日已然平息。五岳剑派虽是被灭,但在武当、少林的统合协助下,依稀也寻回了些样子。
谈飞雪派了人将严妙婷从剑雪山庄的旧宅里寻了出来,她却死活不愿再回华山。几经合计,终也是去了北辰宫。
如今的北辰宫不再是妖女统领的邪魔歪道,却也依旧神秘,让人难以琢磨。没有人知道摇光带着柳姬月去了哪里,只是偶尔,天璇和天枢会看见他们的少宫主肩上停着只苍鹰,勇猛沉静的样子,连莫问书都靠近不得。那或许是摇光同谈飞雪之间的联系,旁人却是无法晓得。
笑仙姿的毒偶尔还会发作,大多都能抑得住。日子平和,莫行风同夫人也并未派人寻过莫问书,莫问书有时也会书写封家信回去,人却是没再回过江南莫家庄。
有一天早上,天璇惯例的又去闹她的宫主。却是没寻到人。没有了天乙,不再有人晓得谈飞雪的去处,就连莫问书也一起失了踪迹。开阳放了信鸽叫天玑四下商线上去寻了,依然无果。北辰宫仍是那个北辰宫,只是没人晓得,宫主谈飞雪已不知去向。
—多年后—
天山的雪从来是终年不化的。天山上住着美貌的神仙也是雪山脚下的人听来的传说。他们只晓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山上多了抹绿衣青影,面上总是冰冰冷冷,没人见他笑过。那或许是个男人,或许是个女人。没人分得清,只晓得那人是极好看的。
而天山的脚下,多了个看上去老实笃厚的年青人。他同村子里的人挺亲热,大爷大妈都欢喜他。他叫莫问书。村子里也有姑娘喜欢他,可他说他有欢喜的人了,是雪山上的神仙。他就是追着那人来的天山。
笑仙姿本是无解,谈飞雪又不愿再练功化毒,时间久了总是难熬,毒发日渐难挨的时候,他离开了北辰宫。他本说一个人逍逍遥遥,也无牵挂,即便是死在什么地方也没什么可难受的。莫问书却是寸步不离,定要守着他。
谈飞雪上了雪山,还不许他跟来,莫问书就寻了山脚的村子做了个守望的人。
“你同我散了吧。你回莫家庄去。”隐隐又现毒发的那一日,谈飞雪想要轰莫问书走。
“我要跟着你。”莫问书答的坚决。
“你跟着我有什么用。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乘早回去了莫伯伯和莫伯母身旁,还能尽份孝道。带严姑娘一起走。”谈飞雪看着莫问书执拗的样子,微微笑起来。人生数十载,想不到自己竟会有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同莫问书痴缠了那么久,也该做个了断。这事情晓得是一回事,做得出又是另一回事,即便如此,他还是要轰他走的。
摇光守着姑姑也已经那么些年,前阵子说姑姑怕是不行了。或许临走前,自己还能见摇光一面吧。那时候,兴许能撇了不相干的事情,好好的喊他一声哥哥。
“飞雪,我要跟着你。”莫问书轻叹了口气,拖了谈飞雪的手拽在掌心,“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要看着你。你活一日,我就在你身边一日。你活一刻,我就同你共处一刻。我总要再你身旁,即便你说你要死,我也要亲眼见了,陪着你。”
他话音一颤,最后竟有些哽咽起来。
儿时捧在手心里的人,如今却要说生离死别这样的话。谈飞雪也闭了眼,不再同他争。要看便看,只是他不想再见莫问书。这傻子本就是被自己搅乱了前路,这时候放手,仍是能回头的。
在雪山上住了那么些年,这漫天暴雪的样子没少见过。莫问书时常望着山上发呆,在风雪里想着谈飞雪现在在做什么。守着他的那么些日子,他常会偷偷去瞧他。这些年他唯一长劲了的本事,怕就是飞絮神功,真正可谓是踏雪无痕。
飞雪身子怕冻,化心掌阴毒冰寒,他偏要同这较上真。或许该给他去添些柴。莫问书想着,又钻进了那风雪里。
山上的小屋里,谈飞雪侧卧在睡榻上,那模样仍是像极了莫问书揣在怀中的那幅画,摇光当年描的那一幅。
“莫问书。”谈飞雪忽然开口喊了他的名字,那么多年来头一回。声音仍是清清冷冷,却是说不出的好听。
愣愣地应了一声,莫问书站着没动。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赶自己走,便大着胆子走去了他身旁。有多久没那么近的看眼前的这个人呢?他闭着眼的样子真正好看,已不是少年人的样貌,却还是叫自己禁不住扑扑的心跳。
那一年……
“我很累了,你让我休息一下。”谈飞雪没有张开眼睛,说的懒洋洋的,就像这从炉中升起的清烟般飘渺。
“好,飞雪,你睡。我陪着你。”莫问书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翻滚,颤着手抚上谈飞雪的发。他小心的坐在了床头,轻轻将谈飞雪揽进了怀里,要他轻靠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