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雪经纶 卷三、四————太阴玄武

卷三 入魔天下卷

第五十四回 临聚丰楼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似黄梁梦，辞丹凤；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节取《六洲歌头》

莫问书和谈飞雪离了北辰宫就一路向西而去，十一月的天里，落霜寒风，即便是习武的人也不好风餐露宿，更何况要叫谈飞雪在野地里过夜，他肯莫问书也舍不得，就算莫问书真舍得，天乙在二人临行前包上的那些银子也不愿意。

莫问书是有心赶路，奈何谈飞雪不配合，总爱走走停停，东西打量，几天下来，两个人倒似是西行冬游，全没有紧张的气氛。只是这一路来，谈飞雪同莫问书的话也不多，偶尔问个两句，更多的时候还是沉默。莫问书虽弄不明白谈飞雪的寡言少语里究竟担上了些什么忧思，他却是因为临到上路前柳姬月的那些话，混着柳姬清当初那些疯言疯语，心里有些不快活。有些话不是不在意，而是问不得。莫问书不敢问，也是真有点不想问。他猜不到那答案，料不到那底细，他就越发的不想知道，然而不能知道个详细，心里就虚空起来，时时现在脸上，弄出副惆怅的样子，谈飞雪见了，心里总是了然。

两人到了个较大的城里，离登封已是不远。中原之地，人流往来，物产丰饶，离京城也是不远。莫问书掂了掂荷包，又看了眼身旁的谈飞雪，拽了他的手就往聚丰楼走去。这聚丰楼原是京城的酒楼大店，如今买卖做大了，扩了客栈出来，东西南北都建立了分家，又以京城的聚丰楼本家京字楼、江南的聚丰楼辉字楼和这一处的聚丰楼豫字楼最为出名。

聚丰楼外观气派，京城的本家深受京官喜爱，就连皇帝也赞许过聚丰楼的菜肴，下榻过聚丰楼天字号的客房。而这一处的豫字楼也是样样不输了给京字楼的，传闻这边的天字号客房也当真是个天价，却是绝顶的舒适自在，轻易不给了客人，就算您是砸个千两万两若合不上那身份也是没法入住的。听到这您大概会嗤笑，这做生意的竟讲求这个，却是放着钱不赚么？这您又行外了，聚丰楼空着那天字号也不妨碍他把生意做大，便是这样一手，气派和身价都上去了，又有多少人有那脸面进得了这天字号房？又有多少人有那身份入得了聚丰楼的贵宾？

莫问书走到柜前对正忙着拎算盘的小二道：“两间上房。”

那小二抬起头，脸上堆起个歉意的笑，“哟，客官，这还真对不住了，本店如今只有一间上房了。”这小二精明的眼在莫问书身上扫了一遍后又转去了站在旁边的谈飞雪身上，呆了一下后，又笑道：“您二位若不嫌弃，就同住一间吧。”小二嘴里说着，眼睛却还看着身上罩了件紫貂披风的谈飞雪。生意人对银子有种特殊的敏感，他料定这位爷出身定是极好的，问话的这位应该也是不差的，只是同那位玉公子比起来，倒是落了一节。

“飞雪？”莫问书有些为难的转了过来看谈飞雪，虽说同住一间也并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莫问书现下有心想同他略略保持些距离，又是真的见过了北辰宫那阵势，只觉得要和人同寝对谈飞雪而言怕是不太习惯的事情。

谈飞雪冷笑一声，却是不答话。莫问书只当他是不愿同住，摇了摇头转向小二道，“那给这位公子一间上房，我随便些就好。”说着就要摸银子出来下定，却是突然被谈飞雪抬手给拦了。莫问书当真觉得奇怪，不知谈飞雪究竟要做什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小二见两人意见分歧，也小心的看着谈飞雪，心里暗想这两人能做主的怕是这位看来颇有些难搞的玉公子，当下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细听着。聚丰楼除了菜好酒好客房好，这待人接物也是顶好的，甚少有被客人找茬的，站前柜的小二自然不敢让这好名声毁在自己手上，豫字楼是三大楼不说，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边，一个不妥当，怕是明儿就全城知晓，过个几日京里都会知道了。

谈飞雪松开颈里系着的紫貂长披风，解了下来推到莫问书手里，嘴里道，“你让他们掌柜的来，我不同下面的人讲。”

那小二面上一阵尴尬，谈飞雪说的话他听的清清楚楚，心里有气却是做不得声，暗指了跑堂的上去请掌柜的下来应付。堂上坐着的一些人都凝了神偷偷打量谈飞雪，见他那身紫貂披风已是华贵，里面那身葱倩长衫也绝不是凡俗裁剪，他人又生的俊秀，举手投足间全是自带的气势潇洒，众人心里猜着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莫问书却是站在一边暗暗叫苦。他谈飞雪还能有什么来头？不过是北辰宫里养刁了的，到了哪都舒服惯了。真说在外的名声，大约就是欠了江湖各大门派不少人命官司的小魔头吧。莫问书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头上有些发昏，这一路他总叫自己别去想，只是现在想起了仍是不舒服的，这谈飞雪却是不把那些当一回事，让他当真为难。他想着，正要开口劝谈飞雪不要这样任着性子胡来，免得惹了注目坏了他们上少林的行程，还不等他说话，掌柜的已是匆匆奔了下来，见到绿衣身姿的少年人立在柜前，心下一凛，赶忙加快了脚上的步子，“这位公子……”

谈飞雪听到来人的声音，转了过来，微微一笑，“佟掌柜。”

那掌柜的听他声音，又见了谈飞雪的面容，“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马上又低了头下去，用力的拨着身旁还在发愣的小二，嘴里念道，“糊涂东西，快去开了天字号的房！快去！”小二被掌柜的说的一阵发傻，回过神来也弄不明白厉害关系，只是跟着掌柜的一起紧张起来，急急忙忙奔了上去，站柜的那个听了，也觉得有些哆嗦，抖着手去翻记帐的本子，却是怎么也拎不过页。

“小的不知……不知公子到来……”掌柜的抬了头看一眼谈飞雪，又去看一边的莫问书，犹豫了半晌却是不敢直呼了谈飞雪的名字似的，只尊敬的称了他做公子。堂内的客人见掌柜的对这少年人如此恭敬，心里都起了好奇，打量的眼光越发多了起来。

“只是路过，佟掌柜不必如此。”谈飞雪却是全不在乎的样子，闲闲的环看了堂内一周，笑道，“如今生意可好？”

“托公子的洪福。”掌柜的小心的答了。莫问书狐疑的盯了谈飞雪看，又去看那掌柜，也和堂内的众人一样理解不了。他原本只当谈飞雪是任性脾气，却不想他是当真认得聚丰楼的掌柜？可若果只是普通相识，又怎能叫人开了天字房？他的疑问都写在脸上，谈飞雪见了，垂了眼忍不住笑了出来，向着佟掌柜道：“你们大掌柜的几时回来？”

“前两日来寻了帐，现下已是去了京字号，怕是快到了。实是不知公子您来，这……”佟掌柜答的很是惋惜，谈飞雪却是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转了头轻声对莫问书道，“原想让你见一见天玑，他却是先走了。”

莫问书听了，张大了眼终于恍然，原来这聚丰楼竟是七护法的天玑手里的产业。他倒吸一口冷气，皱着眉看谈飞雪笑的得意的样子，北辰宫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第五十五回 语语不欢

天字号的客房，那摆设布置让莫问书总有种熟悉的感觉，里外都看全了，他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不正是按着谈飞雪的寝殿来的么？！谈飞雪看他这样，也不去理，走到桌边开了桌上的木盒，取了笔墨出来搁在桌上，却不见他动笔。莫问书看到那笔那砚，脑里突然想起摇光送了给他的画，下意识的按了胸口。那画如今被他小心的叠好藏在了身上，全是避开了画上谈飞雪的脸折起的，他抬头去看那床帐，又一次肯定摇光做那画一定是在飞雪房中，那幔帐流苏都是一个样子的。

谈飞雪转了头看向莫问书的时候，就见他脸上全是郁闷之色，眉头皱成了个疙瘩。虽然不知这人又在想些什么，不过谈飞雪知他烦躁已久，都只是憋着没发作而已，也就懒得理他，自己踱着步子到了床边，撩了衣摆坐下。他二人一个呆立，一个静坐，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谁都没说一句话，却是掌柜的在这个时候过来了，小心地问谈飞雪晚上要吃什么好叫人去准备。谈飞雪随口说了几样菜的名字，然后指了莫问书对掌柜道：“其余的问他，我是不知他爱吃什么。”

莫问书回味着方才谈飞雪报的菜名，只觉得大多是暗含了意思的词句，当真猜不出那菜的真实样貌，于是也就胡乱点了几款常见的菜。掌柜的一一记下，又小心的退了出去，留了他二人在房里，这一回却是把门给掩上了。

谈飞雪好笑的盯了莫问书看了一阵，侧了身躺到榻上，支了头闲道：“莫少侠不去看看你的上房？当真喜欢这间，我让你便是。”

莫问书狠狠闭了眼又张开，只觉得这人自打出了北辰宫要么便是不讲话，若是一开口，总能气死活人，当下也不想同他多说，免得自己找晦气，正想转了身出去，想起这人的紫貂披风还被自己拿着，就又走了过去，想挂在床侧，又看他已是闭了眼开始养神，犹豫了半晌倒是抖开了披风，轻轻替谈飞雪盖上了。

“你究竟想问什么？”谈飞雪没有睁眼，轻轻地问了。莫问书手上一颤，这披风一滑就落到了地上，他弯腰想起拾，却被谈飞雪伸手给拉住了。谈飞雪那双黑亮的眼睛只在他面前半分，眼里印着有些狼狈的自己，让他好不尴尬。他别过视线想逃离这鼓惑，不想却瞟见谈飞雪微握成空的拳支着头，又是应了摇光那画里的样子。莫问书心里一刺，忍不得，就脱口道：“你同摇光……”

“摇光。”谈飞雪松开了手，撑起身坐在床上，看莫问书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猜测他多半是又想起柳姬清先前那些疯话，也就等着他问。

然而莫问书想要问的话在脑里转了几番后，又是忍住了，只觉得难以启齿，斟酌了几下，改了句话道：“从前摇光送了张画给我，画里的情形同你刚才的样子很像。”莫问书在心里暗骂自己当真没出息，连句成型的问话都说不出，竟像个唯唯诺诺的窝囊废一样！谈飞雪挑了眉，却是没想到莫问书会问他这个，微微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啊，他原来画过这个。”

“你不知道？”莫问书听了谈飞雪的话，觉得奇怪，听他话里意思倒像是摇光原本画的不是他睡时的样子。

谈飞雪好笑的摇了头，“我知他有时会画我练武玩笑的样子，原先为了这个他受过姑姑的罚，后来就没见他再画。今天听你又提，倒是真的不晓得。”说着伸了手到莫问书面前，“你既说他送了给你，不如拿来我看一眼？”

莫问书听了这话，抬了手就去按胸口，却是忽然改了主意道：“有什么好看，不过是你睡时的样子。”

谈飞雪见他这样，轻笑了一声，“莫问书，你将我的画像随身带的么？”见莫问书被他说的脸上一红，眉头又皱紧了几分，谈飞雪却是收了笑换上了副几分怅然的表情，“你跟严姑娘……可还有说法？”

“怎么忽然提她？”

“莫问书，英雄大会那一天的事……你快些忘了吧。”谈飞雪轻叹了一声，这话才说完，就见到莫问书撰紧了拳头，牙关也似是有死咬住的样子，“那时候我知道严姑娘在门外，故意逗你。你到今天都没能清醒过来么？”谈飞雪这样说着，莫问书却是低了头不讲话。见他强忍着，谈飞雪也撇了眼光不再去看，有些话，看着这个人，他是真的说不出口。他觉得心里有些细小的翻腾，就强迫自己闭了眼不再去想，冷着声音道，“那些事我同摇光也是做过的，你倒是当真了。”

“别再说了。”

“你要能重新当我是那一日之前那个谈飞雪，我也好继续真心当你是个朋友。”

“别再说了。”

“你我今后还要同路很久，我总要和你把话讲明白。”

“别再说了！”莫问书猛地站了起来，拽了那披风狠狠甩到床侧，“谈飞雪！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别再说了……”话到后来，却是越来越轻，莫问书张着嘴抖着唇竟是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谈飞雪也垂了眼，屋里一时寂静，再无声音。

掌柜的在门外颤巍巍的拍了门，轻道：“公子可要现在用饭？”等了很久，也不听房内有人应声，佟掌柜又轻拍了门想要再问。

“就来。”谈飞雪撩衣跃下床，往门边走去，听到佟掌柜应了之后先退开了的声音，他也不转头，只盯着前边那样对莫问书道，“一起下去吧。”莫问书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却是微微点了头，抢在谈飞雪之前推开了门往楼下去了。看他那飞逃一样的背影，谈飞雪泛起个无奈的苦笑，“书哥哥，你是个极好的人，原是我玩心太重扰了你的清净，今后你我还是分开的好。此去少林，怕是又要给你造事……”前后思虑了一番，只觉得他同莫问书这前路当真灰暗一片，脑里转了多个想法出来，全是如何同莫问书分道扬镳的法子。

谈飞雪没有即刻跟上，却是回到桌上拿那砚台笔架摆出和先前不同的样子来，搁了张白宣压在下面，又落了个墨点上去。如此这般做完，他才掩了门往楼下去，心里思量了还该做些什么才好叫莫问书全部断了那番心思。他虽然同莫问书分别了多年，却仍是知道刚才那几句话是绝对无法全消了莫问书的念头的。若果伤，必重伤。此时断了，总好过将来不清不楚，扯不干净。莫问书终究已被他牵连甚多，他当真不愿再害他。脑里想着，人已到了堂上。远远就见到莫问书低着头捧着碗白饭干扒着，也不去动那几盘菜，谈飞雪忍不住摇了摇头，“莫问书，莫问书……”

第五十六回 情伤而怒

两个人再无言语，默默地用完饭，莫问书原是想先走了的，却是被谈飞雪按住。佟掌柜走了过来，小心的递了两张艳红的花牌到谈飞雪手里，又退下了。

“莫问书，你我既然来了，总也不好就这样走了，不如去见识一下，尽个兴也好。”

莫问书皱了眉，强忍了心里翻腾的不快，只看到谈飞雪眼眸黑亮，脸上全是轻松打趣的样子，心下又觉得自己太过别扭，既说还要做朋友的，自己又这样想不开，思量了一番，也就点了头答应同去。只是不知谈飞雪所谓尽兴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一路狐疑。等他被拽到艳想楼里的时候，却是逃也逃不走了。

“谈飞雪！”莫问书倒吸一口冷气，略微有些动怒，这人竟拽他逛窑子？！

“我在。”谈飞雪很不在意的笑了笑，侧过头应了他一句，就指了鸨母说：“这人是头一回来，你且找些热情大胆的姑娘来。”说着将那两张艳红的花牌交到鸨母手里。那鸨母一见花牌，顿时笑的见牙不见眼。这艳红花牌是聚丰楼的佟掌柜方才要去的，说是招待的金贵客人，原本还以为是肥肠官员，竟是两个如此俊秀的公子。鸨母热情的甩着帕子，吆喝着一众姑娘迎了上来，却是环肥燕瘦，姿色撩人。谈飞雪点了一双绿衣的羞涩雏儿留在身边看酒，其余的全都轰了去莫问书左右。那几个艳想楼的姑娘原是看谈飞雪的样子更是风流，要多亲近，却被他赶到了莫问书这里，又打量起莫问书来，看他比之谈飞雪颇有些老实正经，当下掩了唇嬉笑起来，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拥而上，左右扯了莫问书的手臂亲热的贴了上去。

莫问书心里有气，对着姑娘家又不好太过粗鲁，小心的想推开反而被粘的更紧。他愤恨地朝谈飞雪瞪了过去，只看到这个人举了个酒杯向他，脸上全是促狭的笑，末了还一饮而尽给他看了个空杯底。好你个谈飞雪！连不会喝酒也是真的骗我！莫问书心里有气，伸手拉过桌上的酒壶灌起自己来，那几个姑娘见他喝酒，也就开始劝杯，哪知莫问书全不管她们，一壶接着一壶，把几个姑娘弄的好没意思，都转了头看谈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