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 恩怨难说
“无笑……我……”柳姬月似乎还想说什么,奈何她已身受重伤,一口血含不住就延着唇角流了下来。
那月白长衫的人翻了拭雪剑向外,以手背轻拭柳姬月的唇,柔声道,“你莫要再说话,我带你走。”话闭,他抬了头起来,环顾一周。脸上施给柳姬月的温暖笑意还没有散去,只看得众人一阵惊忙。
天璇看到他的脸时,啊的一声低叫了出来。
原来他当真不是谈无笑,原来他果真是摇光。
“妖孽!休要胡言乱语!放下这个妖女!待吾等众人杀了她!”先回过神来冲了出去的人,是武当的宁竹。广安已被少林的小沙弥抬去了后边,此时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少林的和尚各个也是畏惧之心高涨,复仇之心难卸。武当此前被北辰宫夺去了多少条性命,如今宁竹就将这话喊的几多响亮。
面对着年少气盛的宁竹,同是少年人的摇光却是微微一笑,很是老成的垂了眼睑道:“她如今伤势极重,已是不能为恶,若果能活下来,这也不失为她的造化。出家人理当以慈悲为怀,你们如此还是不愿放过她么?”他说着,紧了紧搂抱着柳姬月的手,“我只是带她走了,不会再许她做恶的。”
宁竹哪里听得进摇光的那些劝言好话,提了剑大呵一声就冲杀过去。摇光只一手抬了拭雪剑轻轻挡了,转了个身就把宁竹撂去了一旁。
“无笑!”莫行风却在这档口幽幽的醒转了过来。他眼见着月白长衫的人手提着通体微光莹绿的拭雪剑,就当那人是谈无笑。再不说摇光本就是因为与谈无笑极其神似才被柳姬月留在了身旁。莫行风这个时候受了内伤,眼里看不清明,认错了人却只觉得心里百般感慨,口里忍不得就喊出了谈无笑的名字。
他这一喊,却是把方才被唬住的众人给喊回了神。摇光本就不是什么善人好人,这会他又要带走人人得而诛之的柳姬月,引了众怒起来。武林纷纷叫嚣着连摇光也要一起杀了!
被一大群人喊着要杀,摇光的脸上却全没有半分恐惧的样子。他往前走了两步,江湖人口里喊着,脚上却不自然的退了两步。他唇上挂着薄笑,也不再期近那些人,只是一手抱着柳姬月转了身又往北辰宫众人站的地方走过去。
“飞雪,剑还你。”摇光抬了手,横过拭雪剑置于胸前。他望着谈飞雪,看他的脸,看他的眉,看他的眼。
谈飞雪也不去接拭雪剑,任摇光如此举剑横在两人之间,回望着他的眉眼。
莫家的花厅里瞬的如死一般寂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一眼千年,过去种种浮现眼前,或是喜笑,或是隐伤哀怒,全化做一股微妙难言的感慨自心底升起。
“你可是有话想问我?”摇光托了下侧手抱着的柳姬月,轻声问着。
垂眼看着拭雪剑,看那莹绿剑气浮动在拭雪周身,通体银白的寒剑越发透着诡异的绿光,谈飞雪忽然觉得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从前想不通透的古怪事情,只在这一刻,全都如松了结的丝带一样散开了。娘对爹的恨,对爹的执念;姑姑心心念念放不下的爹;为什么自己对摇光总是比旁人多几分亲;做什么那一年娘要以摇光的死摇光的血要挟自己;晕不开的缘全搅在了一起。
“你可要待姑姑好,她是当真喜欢你。”谈飞雪伸手接了拭雪剑,唇边扬起一丝笑意,眼里净是恍然。这话说的清清朗朗,却也只得他和摇光两个晓得其中滋味。
忆少时画彩风流,怅今日愁情种种。那一年的青纱幔帐,混着香炉里升起的薄烟全都散了开去,衣衫不整的两个少年在锦绸丝被间的缠绵,那落在白宣纸上的青黛墨迹都顺着滴落的什么晕染了开来。泪或者是血,汗要么是雨。谁都已经说不清了……
旁人永远不会晓得,那一年谈飞雪情窦初开,当真是恋上了摇光。也不会有人晓得,破不了身份的枷锁却仍想要抓住谈飞雪的摇光,在他的心底深处,他对谈飞雪又是怎么一种挥不去的情深。
发呼情,亦没有止于礼,然而却不能也不会再有更多。摇光和谈飞雪,从一开始就如同现在他们的样子一样,面对面的遥望着。任你能摸到他的脸庞,轻轻拭去他睫毛上的泪,却跨不近更多。
从一开始就似有若无的横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柳姬月,如今被摇光真真切切的抱在了怀里。这种奇妙的情爱随着年少的时光仿佛浓了,却又好象淡了。谁都不会再提……会晓得这些的,只有他们自己。
看着谈飞雪将拭雪还剑入鞘,摇光把柳姬月打横抱起。他该走了,带着柳姬月走。他得了谈飞雪给他的最后一句话,要他好好照顾柳姬月的话。
临行的时候,摇光仍是迟疑了一步,他侧过脸,像是不能够再直视谈飞雪的表情,一字一顿的轻说:“你当真不问?”
谈飞雪微微一笑,似乎想要答他。只是还不及他开口,清脆的女声自花厅外传来,呵住了将行的摇光和柳姬月,也断却了谈飞雪原本想要说的,或许是摇光最想听的话……
“站住!”人随声到,碧绿长裙的女子自外面飞将进来,待她在众人面前站定时,只引得旁人狠吸了一口冷气。那容貌,那身姿,那同谈飞雪仿佛难分其二的人,却是柳姬清!
时隔多年,妖女重现江湖,仍是那般明艳动人,眉眼里都透着股邪气,轻盈的身姿要人移不开视线。柳姬清竟一如当年那样的美貌年少,更叫人心底生出掩不住的不安。
柳姬清瞪了摇光一眼,转向谈飞雪时却又换上了副笑笑的神情,除了从前见她这样变过脸的莫问书,所有人都是一惊,全不知这妖女如今此时到了这里又想要再做些什么。
她看着谈飞雪,看的久了,脸上竟浮起了几丝哀婉的神色。末了她竟咯咯笑了起来,转了头对摇光道,“你长的当真是极神似无笑的,他却只有那双眼睛是像的。”她说着,又向谈飞雪走近了几步,伸了手去抚谈飞雪的脸。
任她这样摸着,谈飞雪却是不躲。众人只觉得古怪妖异之感油然升起,柳姬清倒是笑得一派纯真,“飞雪,你可知娘为何要给你取名叫飞雪?”
柳姬清笑的极是天真可爱,这话问的也俏皮动人。这场武林浩劫,伤人至此,各路英雄皆是死伤一片,再难有大动之象。柳姬清一身逍遥,全不将那群伤兵残将放在眼中,只这一句话问出口,却仿佛丧钟垂鸣。
这场恩怨究竟因何而起,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好象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能晓得其中真相了!
第一百零二回 漫天飞雪
柳姬清左右看着谈飞雪和摇光,时间仿佛倒转了一般,一如当年的她站在谈无笑身旁。她就这样有些恍惚痴然的看了很久,久到孙空鹤等老一辈的江湖人瞅着谈飞雪和摇光两人直摇头,一时之间竟都有些仲怔起来。
虽是极不一样的,却也是极相象的。承了柳姬清的美好容貌的谈飞雪同那极神似谈无笑的摇光就像是从做古的记忆和画里走出来的人。被摇光揽在怀中未松手的柳姬月看不清容貌,已是昏了过去,却正应了那纠缠不清的局。
莫家的花厅里,这场武林的恩怨浩劫,大家多是伤亡惨重,任谁也没力气再飞身出来厮杀决斗。很多人似乎都跟着柳姬清一样进入了个久远的梦里,然后她猛的从梦中醒来,咯咯笑着又盯着谈飞雪,开口时声音温柔的像要滴出水来。
“你出生的时候,四月暖阳,棉柳飘絮,花开遍地。那时你爹要给你取个顶有寓意顶好的名字,想你今后是个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承了谈家的血脉发扬光大。”柳姬清说的极慢,每一句都像一幅画一般,“可我偏要给你取名叫飞雪,念起来也是顶好听的,却有些冷了。”
柳姬清侧着头打量着谈飞雪,忽然扑哧一笑,“如今看来,我却是对的。这个名字极合适你。”她说着,似有若无的瞟了一眼摇光,继续道,“你还在很小的时候,问我说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人人都当这是因为四月飘絮,杨柳随风的缘故,柳絮如雪自是极美的……可娘为什么要给你叫这个名字呢?”
话到了这里,柳姬清又咯咯笑起来。谈飞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光却顺着她一道看向了摇光。柳姬清总是似有似无的瞟着摇光,而摇光的脸色也不如方才那般自若镇定,显是同这件事有极大关系的样子。可你若要说摇光现出了慌乱的样子,却也是没的。
“飞雪,飞雪,自然就是鹅毛大雪的意思。”柳姬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了摇光道,“谈飞雪,我要你叫这个名字,正是因为这个人出生那会,飞雪漫天!”
她这话一出,花厅上人面面相阕显是大为惊讶。摇光垂了眼睑不说话,谈飞雪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却是稍纵既逝,没叫人捉到一点痕迹。
柳姬清也不管旁人的想法,就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的神情都迷茫起来。只是她这会说的那些事,竟是连刚刚醒转过来的莫行风都大为愕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
原来当年她同谈无笑好在一起的时候,原本就极受叔父喜欢常被带去宫里的谈飞雪亦是深得老太后的常识。太后做主许了身边最亲近的宫女赐了给谈无笑,明里说是赏给他照顾人的,暗里的意思自然就是叫谈无笑收了这个宫女。
彼时谈无笑同柳姬清正爱的难舍难分,女则女戒之类的东西柳姬清原本也就不爱遵守亦不放在眼里,哪容得下这个宫女。可这是宫里赐下来的人,且不说柳家同宫里的那微妙关系,单只说谈无笑这边也是不好得罪宫里的。
太后身旁的宫女又是长的极漂亮,性情顶温柔的。这个掌事宫女本就一直伺候在太后身旁,每回见谈无笑,心上就浮着几分欢喜的心思,所以太后才做了这个主,也算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于谈无笑而言,这个宫女也就是个美人,得一美人,又何必往外推呢?收房的那一夜,柳姬清心里几多愤恨,她已是嫁了给谈无笑的人,也不好使了性子甩手就走,辗转一夜,愤愤难眠。
那之后谈无笑也未再进那宫女的房,可只这一回,她却偏偏怀上了,还比柳姬清早了三个月。
柳姬清做大,宫女做小,谈家不多一个人吃口饭,自然也不介意多子多孙。宫里晓得了这桩事情,也很当回事的赐了些东西回来,叫那宫女安生养胎好替谈无笑生个白胖的儿子。这就使得柳姬清心里更有想法,可谈无笑拦不住这些也没打算拦,柳姬清怒在心里,笑在面上,对着那宫女姐姐长姐姐短的,一时之间也没有人觉察到危机四伏。
临到要生产的时候,谈无笑是有了事情不在剑雪山庄的。那个鹅毛大雪的冬日,生下了摇光后极是虚荣的宫女拽着柳姬清的手,求她留儿子一条性命。她也是懂得的,柳姬清不是真正能容得下她的人。
杀尽了一屋子侍女、稳婆的,柳姬清在杀了那宫女前,笑着应了她的求,答应她留下这孩子的性命,留下谈无笑的种。她将宫女好好厚葬了一番,抱了彼时出生不久的摇光送到了象姑馆。她留给摇光的只有一封书信,还有一些银两。她要那鸨母将摇光养活养大了,绝不能就那么死了。
莫问书听到这里,啊的一声喊了一出来。摇光竟是飞雪的哥哥!他从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谈莫两家世代交好,若果摇光未曾被送走,那与他而言也当是儿时玩伴,也该会是个朋友。
听了莫问书这一声,摇光有些好笑的抬了头起来,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的转头去看飞雪。
谈飞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终于对摇光说了一句话:“你一直是知道的。”
摇光微微笑了笑,不好再隐瞒,也就跟着点了点头。他自然都是知道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象姑馆的鸨母请先生教他断文识字,从他看懂这封书信的那一天起,他就晓得自己的身份不简单。柳姬清留下的书信虽不能说是厚厚一叠,却也将事情的大致写的清清楚楚。他自己稍加留心便能晓得他爹谈无笑是个什么人,又怎会不晓得江湖上那一夜灭门的剑雪山庄呢?
柳姬月最先寻了他的时候,他还不曾想过其中深妙的关系,直到是见了飞雪,他才真正顿悟,柳姬月心上的人是谈无笑,是自己的爹,而少宫主是谈飞雪,谈无笑在这世上的独子,真正被人所知道的儿子,是自己的弟弟。
对飞雪,摇光从来是怀着复杂的情绪的,那种爱和血缘交织的情绪。自小在象姑馆长大的他,看多了男人和男人之间那档说不清的事情,对女人从来都是没兴趣也是生不出情爱来的。飞雪的风流美貌让他心动,叫他忍不住的要落到画纸上,为了这个,自己也是被柳姬月罚过的;而飞雪的脾气性子更叫他转不开心思,任是那样一个随着性子胡来却又能将人摆布的恰倒好处的人,整个北辰宫高高在上的少宫主却偏是要亲近自己,同自己做朋友。
摇光晓得自己真正欢喜的人是飞雪,柳姬月也是觉察的到的。可柳姬月不会放手,倒不若说,摇光喜欢飞雪这件事正是叫她最最动怒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后,摇光才知道,柳姬月喜欢飞雪,喜欢他的乖巧伶俐,喜欢他是谈无笑的儿子,可她更恨谈飞雪的这张脸,恨柳姬清的脸。
对谈飞雪的那些古怪又折磨人的教训,摇光一直都晓得那是柳姬月摆不平心里的想法故意生出来的作弄,这种又爱又恨,恨和爱都不多几分不少几层的情让柳姬月没法好好的教谈飞雪,也让谈飞雪没法正正经经的活。
北辰宫里能明白这些事的人很少,即便是七护法的其他几个晓得了这事情,也是万万不敢表露出什么的。飞雪的孤单飞雪的落寞,每回在对着摇光的时候总会很难掩饰的流淌出来。摇光懂他,却不会可怜他;摇光爱惜他,却不会怜悯他。而原本就是叫人看不起,由人亵玩的肮脏下等人的摇光,飞雪却从不会对他露出什么轻看的情绪。
摇光觉得自己和飞雪就像是两只互相依偎取暖的小鸟,总有展翅翱翔的那天,可那一年,那时候,他们只能彼此依偎着。
第一百零三回 血缘情仇
莫问书的眼光在摇光和飞雪之间来回的徘徊,他和花厅里的众人一样已被惊的说不出话来,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混乱不堪,谁都想象不出来。从前的那些纠葛像扯乱了的蚕丝一样细密的交织在一起,再也理不清,剪不断。
“他知道,他当然什么都知道。”柳姬清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映,掩着唇呵呵笑了起来,指着摇光继续道,“那一年你毒发,我说要他的血做引子,要他的命续你的命。他跪着求我当真要救你,甘心去死。要不是姐姐拦着,他早就已经死了!”
站在谈飞雪身后的天璇忍不得,伸了手拽住了谈飞雪的袖角,死死的,脸上瞬的死灰苍白。天璇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少宫主不会再是她的少宫主,不再是他们的少宫主。女儿家细腻的心思撑天的大,管不得什么仆人主子的情份,她只是抓紧了谈飞雪,抓紧了少宫主。
没有意想中的冰冷回眸,谈飞雪也没有挥开天璇的手,他甚至没有心思再去管别的事情。他有一些疑惑,柳姬清的话让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摇光有着莫名的亲近,然而自己的娘杀了摇光的娘,毁了摇光原本该有的生活,摇光……对自己竟是没有半分恨意的么?
他感觉不出,他从来都觉察不出摇光对自己有恨,倒不若说摇光隐瞒的太好,连他们是兄弟这样的事情都盖的严严实实,没有透露半分。他大可以告诉自己,再或者同姑姑说些私语好叫自己难过,可他什么都没做,还处处护着自己,小心的偏帮自己,连自己对他任性不好的地方他都默默的承了去,没有半句怨。
这就是一个做哥哥的人对弟弟的宠溺么?谈飞雪弄不懂。
像是觉察了谈飞雪的心思,柳姬清狂放的大笑了起来,“飞雪,你一定不晓得,你一定很惊讶,你是不是觉得摇光是极好的?!你是不是觉得他是你顶好的哥哥?!哈哈哈哈……”柳姬清四下看了看,眼神定在了莫问书身上,换了柔柔的口气道,“孩子,你可还记得我从前和你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