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了口气,安慰倩影也安慰自己,“别慌,倩影,别慌,没事,我们先在外面等,不要挡著医生。来,我扶你坐下,别怕,倩影,不要怕,没事的。”
嘴上这样说著,我却一点儿底也没有,待安静下来,只听得心跳声咚咚作响,振得我有些站立不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已是至长的等待了,几乎按耐不住要冲进去时,医生走了出来,看到我们,抿了抿嘴,说,“病人陷入昏迷,这次十分严重,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立在原地,我作不出反应,任是之前什麽都是明白,什麽都是自以为有准备,可真正听到这样的话,我仍是觉得恍惚的不似真实,轻飘飘间只觉三魂七魄都渺渺无踪。
医生走过,顺手用力拍拍我。
我恍如大梦初醒,却不相信自己作过这样的梦。
茫然推开门,时玉就躺在床上,身边无数机械,器具,管子,他闭著双眼,仿似再不会醒来,我突然只觉心如绞痛,踉跄著至床边,颤抖著伸出手却不敢触碰他,他苍白透明如玻璃,我怕,碰碎了他。
我猛回转身,额头抵著墙壁,五脏六肺都被绞的粉碎,却痛得发不出声音,眼睛刺痛得厉害,只眨眼间,便有大滴大滴的水珠掉落在地上,碎成无数。
屋里留了护士不敢离开,而我和倩影都只是白了一张脸站在旁边,僵硬的不能落座,眼睛须臾不离床上的人,监护器滴滴作响,每一声都仿如狂雷炸在耳边。
只是,床上的人却再没有醒来……
是夜11时23分,时玉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在另一个雪白天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时玉的後事并不复杂,彼地没有惦念他的人,也没有他惦念的人,我坚持的将他留在了北京,倩影亦没有说反对的话。
将时玉安置在了郊外一处还算清静的墓园,抚著墓碑,冰凉的让我不住颤抖。这样的夏天里,流出的汗却都像是冷的。
“哥,我们该回去了。这里十分方便,你随时可来看时玉哥的。”成杰低声说著。
我缓缓著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他和边云一直在帮著我跑动,又陪我晒了这几个小时,大概也是疲惫不堪了。
边云上前来拥著我,向他的车子走去。
也该回去看倩影了,她自时玉走後,就病倒在床,一直发著烧,今天还想跟著过来,被成杰制止。她其实该好好休息休息的,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多半年孤身一人照顾著时玉,没有半个可倚靠的人,能撑下来已是不易。
坐在车上,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成杰一直默默的看著我,神情无比担忧。我想宽慰他,却找不到话说,只得沈默。扭头看向窗外,风景如云烟掠过,转瞬逝去,一如生命。
回到家时,倩影在成杰的房间安睡,我轻抚她额头,也已不再烫手,略微安下心来。她并没醒来,应是累极,我轻轻退出了房间,关上房门。
坐在沙发上,只觉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成杰坐在了我的旁边,“哥,在家休息几日吧,这阵子你也累了。”
想了半晌,我方说,“不了,倩影如果不再烧的话,我明天就去上班,请假也很久了。”
成杰还要再说,却被边云制止。
“去上班也好。王编大概也急著你回去。”他拍了拍成杰,“别担心,这个时候正值暑期,工作也不会多忙,他有事做才好。”
是夜,躺在床上,累极反而无法入睡。看了看睡在地下凉席上的边云,悄悄下去将他的毛巾被拉好,屋里开了空调并不热,他这样睡法怕会感冒的。
“睡不著麽?”他缓缓睁了眼看我。
“嗯。”原来他亦是睡不著。
“过来。”他拉下我,一起躺在席子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不过,成煜,答应我慢慢调整自己,好麽?你这麽著,我们看了心里都难受。何况,即是他也会希望你过得开心些。”
“我明白,只是需要些时间。”
他揽紧我,“我知道,我知道。”
“你怪我吗?”
“傻子,有什麽理由要我怪你。”
“你对我太好,我心里反而不自在。”
“难道换了是我,你就要打我骂我不成?”
“那倒不会,但大概会把你溺在醋桶里。”
“呵,真是可怕。男人的嫉妒心发作果然比女人可怕的多。”
“我觉得自己很软弱,其实,我曾经後悔为什麽不等他。你……生气了?”
“我在考虑该不该生气,想想还是算了。初恋总是刻骨,不过以後的日子,我会和你一起好好生活,他地下有知,也会安心。有太多事,想归想,做归做。”
“是,我心里明白,经过那麽些年,我们其实都改变太多,我真的等了他,也不知等到的会是什麽。但他就这样去了,留给我的却是份太大的痛和遗憾。”
“曾经得到过,便该感激。有人终生不得,又怎麽说?”
“或许你是对的。我已有你,不该再奢求。”
“傻瓜,睡吧,别再想了。”
他说别再想了,我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的初恋呢?是否刻骨永不能忘?”
边云一怔,觉得出他的犹豫。
我将头一埋,自觉有些赌气,小孩子一般,“不想说算了,当我没问。”
“呵,你肯问我,表示在乎,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说。”他顿了顿,我小心的等待,他继续道,“其实只是没什麽好说的,呵呵,记得我以前说过的,曾经很喜欢过一个人,还狂追了他一阵子麽?”
我点点头,怎会不记得?
“那就是我的初恋了。那时的想法真是奇怪,根本毫无理由的扑身而上,反而事过境迁,再看此人,实在不能相信我曾如斯疯狂。
我爱上他时,就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什麽性格合不合全不放在眼里,以为只要一个爱字就可以天下大同。而且觉得我爱人,人就该爱我,不是麽,我这样优秀,我去喜欢了谁,哪有他置啄的余地,赶紧乖乖过来让我爱也爱我才是正经。”
他这样的说法,十分诙谐,我不住闷笑。
“别笑,当时真是那样想的。可是後来他彻底颠覆了我的理论,他说我实在幼稚,倚仗著家境还算可以,年纪轻轻就跑到酒吧那种地方成日鬼混,不思进取,整天为爱要死要活,从未想过自己身上的责任和做人的意义,真让他不耻,别说他有喜欢的人,就是没有也不会爱上我这种小孩子。”
呵,好一番义正严辞,掷地也有金石之声。
“然後呢?”
“然後我当然不服,我心想,他说得这麽堂皇,难道还不食人间烟火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清高到什麽地步,於是用了浑身解数去诱惑他,而他,终究还是受了诱惑。但我心里却一点也不开心,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喜欢的就是他那份坚持,”
我不语,柳下惠也不是好作的,何况那样一个痴心於已的美丽少年,人是最最脆弱,经不起考验的。
“不过,幸好他迷途知返,救了我们两个。他离开後,我还自认为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嘿嘿,其实多半是自尊心受挫,找不到梯子下台而已。之後一日,我在街上见到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神情亲密,那男人长相很一般,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又干净得不得了,那种阳光的气质是很难得的,他对他呵护倍至的模样让我突然大彻大悟。呵,於是修身养性,一心向学,很多道理也就慢慢想明白了。所以我一直不能忘记他们两人在一起那个情形,以至知道他们分开後,心里十分遗憾。”
我明知故问,“你又怎麽知道?”
“嘿嘿,说了你不要生气。记得你住院时曾住你隔壁的那个大爷吗?他的小儿子就是那人了。”
“哦。”
“他见了我一定要我的联系方式,我也不好拒人於千里,所以偶尔通过电话,见过两次面,但仅止於此,你可不要想歪啊。”
“嗯嗯。”
“喂喂喂,真的不要瞎想啊,他都结婚了早就。”边云大急。
这倒是有些意外。“结婚了?”
“是啊,好象有一两年了吧。”
“没跟那男人一起?他……移情别恋?”
“呵,移情别恋也要有恋才行,他跟我说,他根本不爱他老婆,不过是他家人知道了他跟男人走在一起後,大吵大闹,胁迫他说如果他不正正经经的找个女人结婚,就把他赶出去,他爸还为这事犯了心脏病。於是,他怕了,赶紧找了个一直喜欢他的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
一时,我们俱沈默。
多半同志都会选择这样的路吧,迫於父母迫於社会,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而设法将自己变得与别人一样。只是,这样的人生太残酷。要麽活在痛苦中,要麽将自己彻底麻木。原来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至少痛痛快快,落得干净,而这样长久的活在苦痛中又不知要难捱多少倍。
我轻叹了口气,又说不出的烦闷。早知不该问他的,为了自己那点可笑的猜疑,平白替别人担了心。
“别想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就算有苦,也只能自己尝。他并不值得可怜。”
我捕捉到边云口中的不屑,“为什麽这麽说?”
“你不知道,他结婚不久就後悔了,觉得不能忍受那种苦闷,居然又跑去找当年的爱人,说要离婚,重新开始。”
“哦?那他们在一起了?”
“当然没有,他那个爱人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於是他痛苦不堪,斥责爱人不能体谅他的处境。他爱人却说,那样绝决的分手已让他彻底绝望了,没人可以为一段绝望的感情而守候的,如果谁可以,那一定是圣人。我当时听了直想击案叫好,可看他那样自哀自怜,也不好说什麽。但这人真正可笑,在他心里,他的一辈子是一辈子,别人的就不是了。”
我黯然,这样的结果其实太多无奈。
他那爱人的心情我也约略明白,绝望的心情自己也曾有过,不知思量多少日日夜夜,作了多少心理建设,才战战兢兢的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却仍是长久困於那阴影之下。
但又能归罪於谁呢?感情世界并无是与非,那人与时玉一样选择亲情放弃爱情,谁能说他们的不是,自己至爱的亲人,拂逆他们需要何等的勇气。自己当时也是少不更事,换到今日,是断然做不出的。
想至此我不禁喃喃,“他也没办法吧,家人和爱人不能两全的生活,也实在痛苦。”
“我也明白这种选择很痛苦,但人总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他既然决定选择家人这边,就该要好好生活,三天两头和老婆吵架又算怎麽回事。如果选择爱人,那当时就不该放弃,这会儿再去後悔又有什麽意思,还好意思怪别人不等他。说到底,不过是事事先想著自己,为与家人修好,求个心安,就抛下爱人,又因为自己心里割舍不下,过得不幸福,回过头去再找爱情,太自私也太懦弱了。”
我心里苦笑,边云的感情太过黑白分明,其实世事哪有那样容易,大家都不过是肉体凡胎,痛彻心扉的选择过後,有几人会不後悔不彷徨的。
心里伤感,所有人的故事都大同小异,说他们就象在说自己。
“那你……当时,也很难受吧?”
“你说我跟我姐摊牌的时候吧……是挺难受的,她自小把我带大,跟妈一样,她整天那样哭,我心里怎麽可能好受。好几次我也想,算了,要不就听她的话算了,可是真到要说时,就怎麽也说不出来那话,我实在不想那麽痛苦的活著,她是我最亲的人,如果我过的不好,她又何尝会开心。所以干脆置死地而後生,还好她是真的爱我,最终还是以我的幸福为重。”
“真是个了不起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