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然的在门外这样看著他,仔仔细细,想在这有限的时日,将他每一种容颜都记起。
门突然被打开,与拿著碗的倩影撞得正著。
“成煜哥……你来了,我哥他刚吃了饭,我去洗碗,你和他聊聊吧。只是,尽量别让他太激动了,好吗?”
点点头,我的目光仍旧离不开他,缓缓著向他的床边走去。
看到他的头慢慢转向我,眼睛停留在了我的身上,半掩的窗帘挡不住猛烈的阳光,那光线离著一段间隔仍是努力的跳到了他的身上、眼中……他的眼睛渐焕出些光彩,波光流转间我觉得似看到了当年那个年轻俊逸又斯文亲切的大学讲师,那个将我拥在怀中低低在我耳畔叹息著说爱我的温柔爱人……
我眯起眼睛,怎麽努力却还是挂不上一抹笑容,索性放弃,安静地走到他的近前,半跪在床头,执起他的手,轻贴在了我的脸上。熟悉的气息已被药的味道所掩盖,原本修长丰腴的手全是了骨头,但即使那骨节也都是我所熟悉的。因为,这,是时玉的手啊!
无数次摸过我的脸,抚过我的身体,紧紧抱过我的时玉的手啊……
他眼中的光芒愈来愈真实,不再如幻彩一般随时会消逝,经过初时的略略茫然,他开始主动的摸索著我的脸,似乎也在无声的询问,这一切,是否真实?
我用力按住他无力的手,不肯放开的贴进他的双唇,轻轻的印上,又轻轻的离开。
然後用了我可以用的最正常的语调,仿若昨天我们才见过面,而我这个心急的恋人却已迫不及待了今天的再见一般,问他,“想我了吗?在北京为什麽不打个电话给我?”
就这样握著他的手,相望……仿佛旧日时光重现……虽然我们都已改变太多,但这样的他仍是勾动我满满的怜惜和心疼。
无论怎样做,做什麽,如果能换来他的健康,他的幸福,那麽,我都是会去做的。
然而,我却什麽,都不能做……
从倩影那里我知道了很多事,譬如时玉当年远离那个城市是她的父母也就是时玉的叔婶以抚养的恩情所迫,而他们也当真可绝情至此,实践当初的诺言,即时玉死在外面,他们也是不会再见他的;时玉初时并不在北京,而是去了南方的某个城市,拿到了我的电话後他才来到了这个我工作的城市,可是他为什麽始终没有找我,倩影却不明白,也不敢问及;她说时玉的病有部分是遗传的,据说时玉的长辈有多人都是死於肺癌,只是时玉发病的年纪最轻,或许与他抽烟太多有关;她还说了许多她所知道的时玉的生活,时玉的病痛,时玉时时的微笑以对……
而我,几乎是带著一种忏悔的心情去聆听这一切的,再见时玉的一刹那,我就明白,时玉对我的感情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我,却……不一样了。
并不是後悔这些经过,但心里却止不住的茫然,时玉啊时玉,到底为著什麽,我们会一次又一次的错过,竟连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留下,如果当时你没有离开,如果你来找我,如果我足够执著,经得起时间和等待,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早已打电话回单位请了长假,顾不得王编的不满和这样丢下工作的不负责任,在这个时候,我只想陪著时玉,让他开心地过每一天。
也一并知会了成杰眼前的情形,他除了让我好好照顾时玉和自己也无法说出什麽来。
就只是看著边云的电话时,我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选择发了短信,只说因故不去研讨会,也请不要打电话过来问缘由,一切等他回来再说。或许太冷情吧,然而解释什麽又要怎麽解释都是难题,我没有心力去面对,只得如此,也幸好他或体贴或赌气的没来过电话,免了我困扰。虽然只是一时,但或许也只需这一时。
今日时玉的精神稍好些,或许这几日我的存在也起了些作用,这个想法让我欣喜,对牢他仔细地看,是我刚刚养成的习惯。
虽然容颜改变甚大,但只他望著我的那双眼睛依旧温柔,他从前就是这样,现在一如往时,看著我纵容我,我说什麽他都是微笑著点头说好,仿佛只要我停留在他的视线,便是欢喜无限,从前也是明白的,但竟不如此时领会的尤其切切。我面上微笑,心里已是恨不能流出泪来。
彼时的我是任性的,认定爱是需要一些证明的,虽然主动的追求了他,可当两人真正在一起时,常会要求多多的人反而是我。自以为浪漫的拉他陪我在山上冻整夜看日出却什麽也看不到,定要让他陪我去网吧或是一些我喜欢的场所流连的事是常会做的,轮到自己便是耐下性子陪他一起听歌已觉是牺牲。
今时今日,我再想陪他做些什麽,恐怕,他已是不需要了。
细细的将粥吹凉了,喂到时玉嘴里,他的食欲已是十分的弱了,但凡能吃点清淡的便让我和倩影开心不已。第一次喂他饭时,倩影打趣,直说我喂的饭是否香过她喂的,不然为何时玉吃得几乎两倍。我昂起头直说不是饭香,是我帅色可餐,倩影望著我,只我看到的眼底都是苦涩的欣慰,而时玉只是笑,眼里净是可将我溺毙的水样柔情,我又忍不住心酸。
也自此,抓牢了守顾喂饭的大权,让倩影也可出去走动,那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整日闷在医院里,心理上也是十分的有压力。将家里的地址告诉她,托成杰好好照顾,好歹说动让她晚上不必留在医院了。
帮时玉擦好手脸,便斜斜坐在他旁边。每时每刻的贴进他,看到他醒时便睁开的双眼,似乎能给我无限安全感。
“干嘛总盯著我看?”时玉的声音十分嘶哑。他的病已影响喉咙,说话并不轻松,但我亦不想阻止他。
我微笑,“看你是不是偷著长得比我帅了。”
“呵,怎麽还象从前一样,我以为你已经长大了。”
“象以前一样不好麽?在别人面前或许长大了,可在你面前,我还是我。”
“怎麽会分那麽清楚,别太压抑自己,否则会让关心你的人失望。”
压下心里的不安,我说,“我只在意你的关心。”
时玉沈默,一会儿方说,“你终究还是变了。”
我固执的说,“我还是我啊,并没有变。”
“从前的成煜,不会对我说谎的。”
“时玉?你……”心里惊慌不定,我在害怕,不是怕担上背叛二字,只是怕他会失望,怕他难过。
时玉笑笑,“别作出那种表情,真是个孩子,快六年了吧,从分开到现在,我们怎麽可能都没有自己的生活和感情,昨日种种毕竟都是过去了。”
一僵,想起他说那是场恶梦的话来。
“你怪我吗?当初我那样的离开,还说了那样的话。”
摇摇头,怎麽能怪他,离开是有他的苦衷,亲情与爱情永远是道两难的选择题,虽然他们未必值得他那样做,但在良心上,他也无法做的更好。至於那些话,他显然是想让我忘记他重新开始生活,过世人认为的那种正常的生活。却不料我会毅然离开,世事人事当真难料,只是……
“为什麽不来找我?”还是问了出来。
“没什麽,只是觉得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
“我想听真话,时玉。”
“我想你生活得很好,我不想破坏那份平静。”
我认真的盯著他,“你想?你怎麽知道我生活的好与不好?”
“为什麽一定要提呢?你真是越来越尖锐的不可爱了。”
他无奈的笑让我心疼的警醒,是了,他不想说就不该问的,我在这里只是想让他高兴而已,为什麽又要提这些。
我抿了抿唇,笑开,“男人怎麽可以用可爱来形容,真是难听啊,如果你夸我有性格我不会介意的。”
时玉低沈的笑了两声,眉梢忽然有些抽动,他仍然笑著却已发不出声音。
“怎麽了?胸口疼吗?”说著我飞快的从桌上纸包倒出片止痛药,放在他嘴里,递上水让他喝下。
良久,时玉才缓缓地舒展开眉头。
“好了,别担心,没事,只是有点疼。”
“别说话了,乖乖躺下,休息一会儿,我陪著你,等你睡醒我们再聊。”
他已没有力气反驳,任我将床摇低,慢慢闭上了眼睛。
看著他睡去的日渐一日惨败的脸容,我心里阵阵的抽痛,命运实在太残酷,让他这样正值韶华的人却只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待著最後的时刻,而我也只能这样的坐在他身边默默的看著,无力感渐充斥了身体,瞬间自觉心灰。
所谓努力所谓认真所谓情感所谓爱与不爱,到头来又怎样?失望便如时玉体内的小小病毒侵蚀身体一般,无知无觉得渗入生命,将原来至短的空间撕裂至空洞。死亡转瞬即来,而一切也便成空。什麽曾经如何如何,又能如何?不过都只是曾经,一旦闭上眼睛,任旁人冷眼,任爱人痛哭,也可无动於衷。
时玉啊时玉,我们都不必再纠缠往事,你何必问我怪不怪你,而我又何必要知道你不来的缘由,一切似乎自有他缘法,我们都只能观望。但盼你能开开心心地离去,我能开开心心地将余下的路走完。
或许,这已是我们能够选择的最好结局。
“还记得从前你最喜欢听蔡琴的歌?”
时玉笑著点头,“现在仍是喜欢。”
“我想也是,我也爱极了她的歌,人也是很好的。前些日子看了电视上采访她,实在是个极高雅的女性,又坦率,丝毫没有年轻女子的扭捏作态。让人看了便想亲近。”
时玉眼神悠远起来,又十分甜蜜。我猜他约莫是想起从前我们一起在他宿舍里听歌的情形,那是我唯一常陪他做的事情了,而现在大抵也成了最可回忆的事。
我轻轻哼唱起某个旋律,我们都喜欢的那首歌。
对著时玉,我觉得声音自心底淌出,怔怔地想起那歌词,“是有一点遗憾/幸福没有答案……”真的,怎样算幸福,又有谁说得清?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以为我的幸福是时玉,是杨南,可一次又一次的事情出来,才发现幸福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吃饱穿暖银行有存款并不能让我感到温暖,在这个社会不断奔波的时候,尽管我心知肚明万事只能倚靠自己,但还是渴盼有一个人能够与自己相知相惜,在或寒冷或温暖的夜里肌肤交缠。
所以我有意无意的在不断寻找,即使受过伤害,即使伤害过别人,我仍是不肯放弃,心底隐隐觉得,如果我放弃去寻找,我的生活就会变成一片荒漠。
那麽,边云他会是我的幸福吗?而我,又会是他的幸福吗?此刻,没有答案。
“在想什麽?”
原来不知觉得我竟停了声音,默默的发呆。
有些尴尬,“没什麽,想起家里有MP3的,明天拿来给你听听,也省得只听我罗嗦了。”
“不用的,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很久没听了,变了些,低沈了许多。”
“呵,自然的,那时只是少年,现在已完全长大。”
“是啊,我的记忆只停留在你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时玉的眼中染上了几许遗憾。
我轻笑,“有什麽关系呢,我一生只一次的少年情怀就这样给了你。”
时玉只看著我笑,眼中却是万语千言,他没说,我也读得懂。我低下头,忆起少年时光,又不禁悲凉。
十五天了,每天早起晨光初照我睁开眼时,便不觉叹息,陪伴他的日子又要少了一天了。这光景,已没有我感慨世事无奈和愤恨上天不公的余地了,只是持了一片静默的珍惜在等待。
我常是絮絮地说起从前,一生之中从未在这样短的时间说过这样多的话,但此时,仿佛不说话便不能过下去一般,只有说话才可缓和我的心绪。时玉也似是知道,从无表现过其他,不能够太多响应的他用微笑和点头来应和我,而我也只需知道他在听且听到便足够。
这样的我其实是太幼稚的,尤其是在时玉的面前,他面临死亡尚能如此从容而体贴,实在是个高贵的人,而我却无法作得。但我并不介意,我知道在时玉心里,我永远是那个任意妄为的少年,所以我无所顾忌。我切切的想他知道,我仍是从前的那个成煜,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他会为此而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