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羽晨扣起攥著手机的手,轻叹了口气。
林峰,我想见你啊……
林峦帮著林峰收拾晚饭。林峰并未准备什麽特别的菜肴款待弟弟,不过用清水煮了两碗面条,还有一盘凉拌洋葱,中间点缀著橘红的胡萝卜丁,很是惹眼。
林峦深知林峰的手艺,他放心大胆地夹起一片洋葱。
“番茄酱沙拉酱要吗?”
林峦莫名其妙地送洋葱入口,林峰微微一笑。
给手机换好电池开机时已经十一点半了。一个下午没开机,某人要是打过电话,怕又该耍脾气了。
不知道那个家夥有没有好好吃饭?林峰想发个短信提醒他,但又怕他回电话──还有个麻烦的林峦在呢。
算了,明天上班再打给他吧。
林峰洗漱完毕,从壁橱里找出被子和枕头,扔在沙发上。他爬上床,照例从床头柜上拿过一本书读起来。
林峦凑过来,压下林峰手中的书。“哥,我们这麽长时间没见,你就没话想对我说吗?”
“说什麽?”林峰这样回答,却还是把书放下了。
“随便说点什麽嘛,问问题也行。”
“好吧,你什麽时候回去?”
“我才刚来,你就盼著我回去了?真无情。”林峦作忿忿状。
“你的家在法国,你不回去怎麽办?外公那边还等著你去帮忙呢。”
“哥,我想在这儿找份工作。”
林峰默默地瞥了弟弟一眼,“你还是省省吧,你那大艺术家的幌子,拿出来骗骗人可以。国内现在也不是那麽好混的。”
“没关系啊,混不下去不是还有你这高级知识分子养活我吗?”
林峰唇角一扬,“想得美,我能让你白吃饭吗?”
“哥,”林峦欺身上来,“我是说真的。”
林峰一怔,收起了笑意,林峦的气息让他莫名地心烦。“……妈为什麽没跟你一起回来?”他岔开话题。
“妈还有些事要处理,忌日前一天才能赶回来。给我们创造二人世界,妈很善解人意对吧?”
“什……”林峰最後一个字还来不及说出口,林峦的吻便阻断了他疑问的出路。
林峦的突然袭击令林峰全无防备,他拼命抗拒著林峦不断侵入的舌尖。不过林峦这副身板可不是白长的,在与林峰角力的过程中他渐渐占了上风。林峦终於将地理位置不占优势的林峰身下,更加肆无忌惮地发动全面进攻。
林峰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不在乎林峦是否与自己情况相同,只是一心想要自救。林峦的注意力全放在明战上,没防备林峰暗箭伤人。冷不防腹部挨了一脚,林峦遂捂著肚子滚下床去。
林峰气喘吁吁地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抹掉嘴边的唾液,顺势捂住火烫的嘴唇。林峦的吻似乎将他一切可能的意识和反应都吸走了,他呆坐在原位,没有说话,没有责骂,甚至连大气也没有出一声。
“……别告诉我你没感觉。”
这是林峦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句话。“哥,”林峦吃力地笑了笑,“你想出来就出来,不用忍著──不用像我一样忍著,真的……”
“闭嘴吧你!”林峰的吼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变了调的声音连他自己都不敢辨认。
“你还管著我说话了怎麽的!”林峦也突然吼起来,声音比林峰还高,“我憋了十年的话不让说,你存心想憋死我是不是?”
这一声怒喝令林峰安静下来。他望著弟弟,眼神有些发直。
“我告诉你林峰,你太差劲了──我就敢明说,十四岁以前我喜欢了你十四年,二十四岁以前我喜欢了你二十四年,你敢吗?”
林峦的说法固然不乏夸张,但林峰并不在意,仍然直勾勾地盯著林峦。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也知道你的顾虑。”林峦喘了几口粗气,声音才算平稳下来,“所以我一直装不知道,就连出国前一天晚上咱俩睡一张床时你亲我,我也装不知道,其实我当时没睡著。十年了,每次想起来我都後悔──为什麽当时没告诉你我根本没睡著!”
林峦一口气说完,像是全身的气力都用尽了似的,淡笑了一下。他直起身子,向卧室外走去。
“哥,”林峦最後一次回过头,“你後悔过吗?”
不等林峰回答,林峦离开了林峰的卧室,撇下林峰继续发呆。
林峰依然坐在床上,眼光一直没有挪动。
後悔──如果他真的在思考林峦的问题,他的答案也许是肯定的;然而,林峰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对身体的燥热迟迟无法消退的解释上,特别是──
林峰拭去额角不知何时滚下的汗珠。他必须解放,这并不是因为他听从了林峦的劝说,而是因为无法违背身心的必然选择。
纸巾卧室里就有,林峰不由地松了口气,他甚至不能准确形容自己现在有多麽不情愿走出这个房间。
林峰重重地将身体扔回床上,他的心突然空了半截。林峦是对的,自己看上去改变了很多,事实上还跟十年前一样。这十年,算是白忙活了。
然而林峰随即想起,白忙活的人大概还有一个。就像一个多月前一样,林峰感到有必要再次衡量那个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或许,林峰闭上眼睛,应当庆幸,自己从未对那个人作出过任何形式的承诺。
羽晨。
羽……晨……
第十五章
沈羽晨没有去吃午饭。一连几天,每天都忙到很晚,加之身体不适,文件上的字看上去都在不停地跳。沈羽晨趴在桌上,想睡一会儿。
突然手机响了,沈羽晨慢悠悠地抓过手机,“你好?”
“是我。”
听到林峰的声音,沈羽晨才坐直身子。方才他没有抬头,所以没看到是谁的来电。
“什麽事?”
“明天你休息吧?上次说过的讲座,你来吧。”
“你主动邀请?真的假的?”沈羽晨开心之余不免有点意外。
“当然是真的。总之……明天你来吧,一定要来。”
“等等……”沈羽晨还想说什麽,林峰已经挂断了电话。
沈羽晨望著手机发愣。虽然说不清楚,不过林峰好像……有点奇怪?
虽然时间还早,科大的礼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据沈羽晨观察,很多非中文专业的学生也来听林峰的讲座,除了讲座内容,讲者本人大概也是吸引人的一个重要因素。
沈羽晨找了一个比较偏的座位坐下。讲台上的林峰埋头看著讲稿,偶尔抬起头来环视一下座席。视线扫到沈羽晨所在的地方,突然定住了,显然,他看到了沈羽晨。
沈羽晨以为林峰看到自己後会过来跟自己说几句话,至少会有所表示;然而林峰的目光定格几秒後,他又低下头,继续看稿子。
沈羽晨有点失望,但又觉得这样才符合林峰的性格。不过後来讲座进行的过程中,林峰的目光不时落到沈羽晨这边,很明显,林峰也在注意他。
沈羽晨向讲台那边张望著,眼光很自然地游移到座席第一排。首排一般是老师们的专座,此时这排座位上只有一个人,他坐在中间的座位上,正对著讲台。
相距比较远,沈羽晨只能大略地看到那人的侧面,却模模糊糊觉得似曾相似。……在哪儿见过呢?沈羽晨皱起眉。
林峰讲的是“欧美文学一以贯之的‘人’的主题”。他从但丁讲到莎士比亚,从雨果讲到巴尔扎克,从霍桑讲到惠特曼,从普希金讲到果戈理。
“‘人’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过去的文学大师们探讨这个主题,包括我们在内的後来人也必须继续探讨下去。任何文学作品都应当贴近人,展现人的情感和内心,以反映不断丰富、完善的人性为己任。”
“今天我在这里讲的只是我本人教学内容的一个极为粗略的总结,不过相信多少可以管中窥豹。希望这点不成熟的见解对诸位有所裨益。谢谢!”
林峰从容给出了结束语。掌声过後,听众们纷纷起身离座。沈羽晨坐著没动。林峰与前排的几位老师谈了一会儿,老师们离开後,沈羽晨看到林峰迟疑了一下,向自己这边过来。首排中间的那个男人随即也站起身,跟在林峰後面走过来。两人走到面前,沈羽晨才看清林峰身後那人的长相,他想起自己确实见过这个人──在林峰家的照片上见过的,林峰口中的“林峦”。
林峰在沈羽晨面前站定,半天没有开口,反倒是林峦熬不住了:“哥,你不给我介绍一下啊?”
“你急什麽?”林峰甩了林峦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沈羽晨,“到外面去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沈羽晨一肚子疑惑地跟著林峰兄弟出了礼堂。礼堂外是条六角砖铺就的小路,两边栽植著冬青和桂花。林峰先另外两人出来,面朝冬青丛站了几秒锺,然後,他转过身。
“羽晨,这是我弟弟林峦。”林峰向沈羽晨介绍自己的弟弟,但他看上去没有半点兴致。
“这位是沈……”林峰刚要介绍沈羽晨,林峦却扭头就走。
“喂,你去哪儿?”林峰不明就里。
“老哥你不用介绍了,”林峦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什麽了?”林峰的口气变硬了一些。
林峦似乎笑了一声,“我要是还看不出他是你什麽人,我就白当你兄弟了。”说著依旧前进。
“站住!给我滚回来!”
沈羽晨没防备给吓了个激灵。林峦也被哥哥的断喝震住了,他愣愣地转过身,返回原地。
林峰的脸色这才由铁青渐渐恢复正常。再次开口,林峰的声音听上去轻柔得有些怪异。
“这位是沈羽晨。”林峰重新介绍。
“我有必要认识他吗?”林峦低声质疑,他已经准备好迎接哥哥的二度打击。
林峰并没有以林峦预料的方式开口,他的语调太过平静,平静得令人发冷。“当然有必要──你不在的时候,他就是你。”
林峰的声音一点也说不上响亮。沈羽晨甚至无法断定自己是否听清了林峰的话,但他感到自己似乎打了个寒颤。
林峦因惊讶而张开的嘴好久都没闭上。“哥,你……”
“你说什麽?”林峦的问题被沈羽晨抢先提出,他的声音听起来僵硬得陌生,“我没听明白。”
虽然这麽说,那两粒从刚才起便凝滞不动的褐色眼瞳背後含著的东西,林峰全看在眼里。
“替身……懂意思吗?”
沈羽晨身子一荡。有那麽一两秒锺,林峰以为沈羽晨会倒下去,这种念头还未散去,沈羽晨已经挺直身体,抬起头来。
“懂了。”他简洁地回答,然後转身。
夕阳的余晖力不从心地铺洒在半边大地上。沈羽晨浅褐的头发上跳动著透明的阳光。他从林峰兄弟面前走开,阳光被他抛在身後。
林峦目送这个结识仅一天的人离去。哥哥没有像对自己一样把他喝住,林峦并不计较二者是否公平。
“搞文学的都像你这麽残忍吗?”
残忍。林峰听到这个词,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不能……再折磨他了。”
“折磨?”林峰的措辞令林峦不解,但见林峰没有解释的意思,林峦也不追问。
“我还以为是因为本尊回来了,所以不需要替身了呢。”
“或许吧。”林峰仰面朝天,轻轻地叹了一声。
那个人认真地告诉过林峰自己喜欢他──那个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难道我能告诉你,我不只对你一个人有感觉?难道我能告诉你,抱你还是抱别人对我来说其实并无区别?
沈羽晨并不觉得冷,但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他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三条被子,试图用被子的重量迫使自己停止颤抖。
“替身”……好一个讽刺的词。的确,本来就不应该指望一个认识了只有短短三个月的人会爱上我。我的使命,只是在你等待的人回到你身边之前,暂时充当他的角色。
沈羽晨把脸埋进被子里。呼吸有些困难,但他执意不让自己的眼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是……对我轻率地跟林峰进行感情交易的惩罚吗?可是为什麽呢?我现在是真的……
沈羽晨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辨。沈羽晨拭去残余的泪水,涩涩地一笑。
他从没说过,他喜欢我。一次也没有。
我一直……都在自作多情吧。
第十六章
林峦的情绪不佳。昨天,哥哥当著自己的面与交往的人分手了,可是这似乎并不意味著林峦的机会来了。除了名字和身份以外,林峦没再听林峰提起那个“替身”其他的事,其实这也没有什麽不可理解的,男人之间的交往,本来就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否则,如果替身喧宾夺主,自己这个本尊还有什麽存在的意义……
林峦不再继续这些纷乱的想法,也没再对林峰硬来。他只能等,等著林峰亲口告诉他,“本尊”还没有成为过去时。
“哥,今天……”
“我知道。”林峰抢先回答,语调像平常一样漫不经心,“我已经在宾馆订好房间了,今天把妈接回来,你就跟她一块儿搬到宾馆去吧。”
“……你还是要赶我走?”林峦垂下头,声音闷闷的,“我妨碍你什麽了?”
林峰好半天没有回答。“……没有什麽妨碍,只是我一个人住惯了,而且,总不能让妈一个人住宾馆……”
“‘他’来找你,也住宾馆吗?”
林峦的发问令林峰愣了片刻。“……你总不会告诉我,你跟他交往这三个月,一次也没有让他在这儿过夜吧?”林峦话语中的讽刺显而易见,“他可以住在我的家,我反而不行了?”
林峦等著林峰激烈的反应。没想到,林峰平静地一笑,口气像是在恳求:
“林峦,你想住就住吧,别再提他了,好吗?”
如果林峰发脾气,林峦至少可以琢磨他的心思,面前笑著的林峰让林峦觉得很陌生,他突然没了反驳的力气。
“飞机快到了,咱们走吧。”
候机大厅里,林峰一眼就认出了十年不见的母亲。母亲虽不以绘画为业,但也算半拉艺术家,装束气质多少有些与众不同,但在林峰眼中,母亲没有变化。
母亲显然也发现了儿子,快步向他们走来。“小峰,小峦!”她向他们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