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林峰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
“妈,我们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你连名带姓一块儿叫行不行?别整天‘小’啊‘小’的,听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林峦不满地埋怨道。
“那有什麽关系,我是你妈啊!再说都叫了这麽多年,还怎麽改得过来。是吧,小峰?”
“嗯。”林峰简单地应道,便先一步到外面去找出租车。
林母望著林峰的背影,幽幽地笑了一下。
“小峦,你哥哥他果然……还是不肯原谅我……”
林峦最终陪同母亲住进了林峰安排的宾馆。分别前,母亲叫住林峰:“小峰,有些话我……”
林峰将手搭在母亲身上,“妈,有什麽话,留到明天对爸爸说吧。”
林峰回过头,望著父亲墓前那束黄白相间的菊花。供上那束花的,是墓中人十年未曾谋面的妻子。
林峰看得出母亲在自己面前强作热络下的拘谨,原因林峰明白,母亲本人当然也明白。林峰知道昨天母亲想对自己说什麽,他自己也时常想,对於母亲没有在父亲撒手人寰前见他最後一面,自己是不是还在怨恨。
父母婚姻的破裂起因於父亲的外遇,林峰从没试图抹杀这个事实。是父亲的不忠导致还在上高中的林峰开始了没有母亲、没有弟弟,也没有恋情的生活。从那时起林峰不再与父亲进行日常生活所必需的接触以外的交流,父子二人就这样守著各自的世界互不干涉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直到父亲患了重病,不久後去世。
父母之间的关系从他们离婚开始几乎就断掉了。母亲带著林峦回了自己在法国的娘家,从那以後再也没回来过,偶尔打电话回来寒暄几句,父亲这边则从未给法国去过电话或信件。
林峰一直很想告诉母亲,父亲离婚的这些年过得并不幸福。母亲离开後,父亲外遇的女人并没有顺理成章地接替母亲的位置,事实上林峰对林峦说的是实话,他一次也没有见过那位“阿姨”。起先,父亲每个礼拜定期外出,林峰猜测父亲是去跟那个女人会面,因为每次父亲回来,脸上都带著舒心的笑容,这种笑容,林峰已经很久没见到了。林峰判断,至少这些时候,父亲是幸福的──可能也只有这些时候。因为最後守在病重的父亲榻前的,只有林峰一人。
父亲的红颜知己直到最後一刻也没有出现,林峰甚至怀疑“外遇”只是作为言情小说家的父亲的一个疯狂的构思。如果真是这样,一番子虚乌有的臆想拆散了一个家庭,林峰是永远不能停止憎恨父亲的。但这种想法实在太荒唐,荒唐得令林峰不得不放弃。
或许,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原因,父亲和那个神秘的外遇对象之间的恋情终於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戛然而止。那麽父亲和母亲呢?结发夫妻几经辛苦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羁绊,竟也如此不堪一击吗?
憎恨并报复一个人,莫过於让他带著遗憾死去。病危的父亲至死也没见上自己苦苦等待的妻子一面,无法让她听自己最後的忏悔。
这样排斥一个人,算是很彻底了吧?林峰记得有人说过,爱一个人,便要爱他的全部,那麽以此类推,排斥一个人,便也会排斥他的全部,包括他本人,以及他所在的一切。
到这里,林峰才总算明白,或者以为自己总算明白,母亲要丢掉的,不只是父亲,还有父亲存在过的一切证据。林峰,只不过是有关父亲的回忆中的一页。
那我算什麽呢?也要被丢掉吗?
成年後林峰便不再思考这些没有头绪的问题,但他忘不了自己曾经的孤独。现在他更加憎恨这段记忆,因为它总是让他想起另一个人的孤独,他的脑中总是不失时机地浮现那张脸,不哭不闹,却比流泪更凄凉的安详的脸。
那是沈羽晨转身时留给林峰的最後印象。
如果自己真地爱上了沈羽晨,就不应该对林峦的半吊子进攻起反应,因此,自己对沈羽晨的感觉并不是爱,以上是林峰的逻辑。至於这种感觉究竟是什麽,林峰还不得而知。
这种想法让林峰对沈羽晨产生了与柳曼凝交往时那种相同的负罪感,斩断这种无价值的联系是最佳选择,林峰这样认为,为了不再伤害全世界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林峰自信自己已经给这段感情作出了完美的理论解释,一切似乎也按照他的解释顺理成章地进行。可是有一点林峰失算了,他无法解释与沈羽晨一刀两断後痛个不停的心。
号码被删掉了,却还是想打电话给他;强迫自己绕远路,绕来绕去又把车开到了沈氏大厦。林峰这边莫名缘由地焦躁不安,那位却是音信全无,似乎真的立刻便从林峰的世界中消失了。
这种情况令林峰觉得自己日渐反常。一方面不想表现出来,一方面又著实牵挂那个人。林峰很是惊奇:自己何时变得这麽不干脆了?以前从没这样过啊……
“……小峰,你怎麽了?”
直到母亲开口唤他,林峰才从臆想回到现实。
“没什麽。”
母亲以为林峰沈湎於父亲在世的回忆,也没有多问。这时林峰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你好,你怎麽……什麽?”
接近下班时间,会议仍在继续。
“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四下无声,沈羽晨开口道,“全体中层以上员工将按级从年薪中扣除百分之十到十五,用以作为集团在职十五年以上职工的特殊补贴,这些职工的月工资按其基数的百分之十逐月增加。”
与会的员工交头接耳一番,很快会议室又归於平静。每个人似乎都想说点什麽,但又等著别人挑头。
“总裁先生,”一个人发出一声轻笑,众人凝神,“某些决断可能影响整个公司的发展方向,所以恳请您不要率性而为。”
说话的是沈君东。沈羽晨瞟了他一眼。
“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是董事长亲自关照的,也是董事会研究的结果。”
沈君东并不作罢。“原来是这样。最近社会风气是否有所改观,以至於人道主义泛滥?还是说,我们企业已经将福利事业作为特色项目之一了?”
会议室里静得只能听见沈君东带著轻蔑的回声。谁都嗅得出沈君东话语中的讽刺以及整间屋子里的火药味。
这两个人,又来了……沈绮如无奈,忍不住想出言缓和气氛。沈羽晨未见恼怒,只是淡淡一笑。
“沈君东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二十年以後你会在哪里、在干什麽?”
“确实年长的职工生产能力衰退了,知识水平落後了,他们创造的价值不像年轻人那麽多,可是如果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今天的沈氏,而没有沈氏,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些年轻人展现能力和价值的机会。年华是一种最难得却又容易被人淡忘的资本,他们最好的年华都贡献给了这个企业,却只换来连艰难度日都很勉强的工资。沈君东先生,我相信,任何时候他们的生活状况都不能和你比,可是我们都会有上年纪的一天,那时候告诉你,你曾经做过的、你现在在做的不过只值区区几个退休金,你会甘心吗?”
沈君东很合作地没有吭声,也许是一时半时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如果你说你甘心,”沈羽晨又补充一句,“我就重新考虑这项提案的合理性。”
沈君东依然没有言语。沈羽晨把目光从沈君东身上收回,环视一下会场。“关於这项提案,各位还有什麽意见或建议?”
没有人说话。沈羽晨合上面前的文件夹,“如果没问题,下周例会时会把这项决议的书面材料印发给大家。现在散会。”
人们纷纷离座,三三两两地交谈著走出会议室。沈羽晨没有尾随员工出门,他独自坐在原位,身体靠著椅背,闭上眼睛。
沈羽晨庆幸没有人看出他状态不佳。此刻他的身体疲乏得要命,差不多一整天没有进食,可非但不觉得饿还不住地想吐。屋里似乎有点冷,沈羽晨往外套里缩了缩。
邓夏生站在门口,注视了沈羽晨片刻,见沈羽晨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他微微一叹,离开了会议室。
喧哗的走廊渐渐归於平静,下班的人们大概都走光了。沈羽晨意识到不能一直呆在会议室里,他用力撑起身子,缓步走出会议室。
沈羽晨掏出手机,屏幕显示现在是六点半,已经超过下班时间近一小时了。下班後的时间曾是自己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安慰之一,可是现在却变成了酸痛回忆的触发器。
沈羽晨翻开手机盖,不由自主地按下通话键。
电话簿中林峰的号码当天晚上就被删掉了,呼叫记录却保留了下来。其实删除也只是徒劳,那个号码已经根植於沈羽晨的记忆深处,无论删多少遍也无法从沈羽晨生存的记录中清除。
也难怪会被他指责为不坚强,沈羽晨望著那串长长的相同的记录,苦笑了一下,我一直都没发觉,自己对他的依赖已经到了这种无可救药的程度。
还是……删了吧。
沈羽晨想著,刚要动手删除林峰的呼叫记录,手机却从手中滑落。
沈羽晨不担心手机有否摔坏──那是全钢的,估计不会有事。他弯下身子,刚探出手,却吃了一惊,眼前似有一团白雾在飘动,手机的位置看不清了。不仅如此,地面仿佛地震一般摇晃起来。
沈羽晨心知不妙,可是无法止住身体向前倾倒的趋势。身子一软便要栽倒。有那麽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意识,但又不敢确定,因为他很快睁开了眼睛,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沈羽晨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著地。一只手臂牢牢地支撑著他的身体,另一只手里拿著他的手机。
沈羽晨的胸口骤然一紧,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但自己依靠的这个胸怀熟悉得不需要任何理性的思维来辨识──
“林峰……”
第十七章
沈羽晨的摇摇欲坠林峰全看在眼里。他本来还准备向沈羽晨解释自己是受他的邓助理委托来劝他去医院的,现在见此情景,他的尴尬和为此准备的说辞统统跑到了九霄云外。他飞速冲到沈羽晨跟前扶住将要倒下的他,顺便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林峰让沈羽晨静静地靠在自己怀里,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沈羽晨的额头,沈羽晨睁开了眼睛。
“林峰……”其实同样关注著自己的还有邓夏生,不过沈羽晨只注意到了林峰。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林峰松了口气,至少说明精神上没有问题。片刻,怀里的人突然将林峰推开。力气还未恢复,沈羽晨推开林峰的同时自己也向後摔倒,林峰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沈羽晨的胳膊。
“你别乱动行吗?”林峰声音有些严厉,这人的不识时务让他很不耐烦,“才刚醒过来。”
沈羽晨用力挣开林峰的手,稍稍镇定,口气变得又冷又硬,“请问你预约了吗?没有的话我现在不方便接待你。”
“不用你接待。”林峰把手一挥,“我试过了,你有点发烧,而且看你刚才的样子,还是去医院的好。”
“没事,那是体位性低血压。”
“什麽‘体位性低血压’!”沈羽晨漫不经心的态度著实激怒了林峰,“你刚才晕过去了哎!麻烦你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好吗?”
“……你能不能别冲我吼?”沈羽晨的头昏得更厉害,他用双手按住太阳穴。邓夏生一直在一旁观望,见此情景,他只得来到沈羽晨身边,扶他在墙边的长椅上坐下。
沈羽晨像是精疲力竭地双手掩面。“……夏生,麻烦你替我送客。”
情况实在不对,邓夏生忍不住了:“羽晨,你们到底……?”
“我跟他已经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拜托,我不想看见他……”
邓夏生只好作罢。他起身来到林峰身旁,向著电梯作了个请的手势。
林峰默默地望了椅子上的人一眼,他一直没有抬头。“你不想见我没关系,不过医生你最还是见一下。”
林峰扔下这句话,转身走向电梯,送客的邓夏生陪同他离开。
沈羽晨抬起头,林峰和邓夏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电梯中。胸口的翻涌愈演愈烈,沈羽晨捂住嘴冲进洗手间吐了个天昏地暗,似乎五脏六腑都被吐了出来。
撑在洗手台上的双臂已经麻木。沈羽晨告诫自己不可以倒下,因为一旦倒下,就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林峰走在前面,邓夏生满腹疑惑地跟在他身後,两人一前一後进了电梯。下到楼底,这种序列发生了改变。邓夏生紧走几步与林峰并行。
“我可不可以问,你和羽晨究竟……?”
邓夏生对林峰和沈羽晨之间的变故一无所知,虽然沈羽晨近来的表现有点异样,但总体还算正常,邓夏生也就没有多想,所以刚刚的情景著实令他吃惊不小。
听到邓夏生的问题,林峰停下脚步,定定地望著问话人的脸。邓夏生从他的表情中读出的竟然也是吃惊,而且程度不亚於自己。
“我和他……分手了。”
“分……”邓夏生愣了,起先通过分析沈羽晨的话语和反应,他得出的结论是两人在闹矛盾,没想到真实情况远比他预想的严重得多。
邓夏生很想追问原委,但林峰平静面容之下隐藏的沈重和苦涩还是让他压下了心中的好奇。“……抱歉,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给你打电话了。”邓夏生苦笑,“那家夥最近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劝他去医院也不听,我以为他至少会听你的话,所以才……”
林峰默然地望著地面。“……他什麽都没说吗?”
邓夏生叹了口气。“他一点都没表现出来,还是每天头不抬眼不睁地工作,比以前更投入了,看著有点发怵。”
林峰怅然一笑:“真像他会做的事……”
邓夏生困惑地望著林峰脸上交织著忧伤和怀念的笑容,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二人分手的理由。
“羽晨……有什麽很不理想的地方,让你无法忍受吗?”邓夏生实在是不吐不快。
林峰望了望邓夏生。邓夏生看得出,林峰确实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林峰并未思考很长时间。“没有,”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问题不在他,在我……”
邓夏生已经决定不再追问详细缘由,如果林峰想说,他会告诉自己的。不过邓夏生并没有就此沈默,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
“林峰,坦白说,我以前……曾经设想过这种结果。”
这句话果然有了效果,林峰的注意力集中在邓夏生身上。
“羽晨经常给人我行我素的感觉,不过其实他并没有看上去那麽独立,在一起久了,他反而可能被别人当成一种负担,”邓夏生笑了,“我偶尔也有这种感觉。”
“负担……吗?”林峰低声自语,“也许,也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