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
林峦被这一正当理由堵得无言。林峰关掉火,从旁边拿过一个不锈钢餐盒。
“今天开始我回家住。”
“你不到沈羽晨那儿去了吗?”林峦奇怪。
林峰已经把饭菜盛好,盖上餐盒的盖子。他始终没回头看林峦一眼。
“他住院了,我给他送饭去。锅里剩下的饭,你吃吧。”
“住院?什麽病啊?喂……”林峦还没得到答案,林峰已经穿好外衣,提著装有饭盒的袋子走出家门。
林峦的第一反应是给邓夏生打电话,但他的手机变本加厉,竟然关机了。
林峦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剩下的饭菜盛好用盘子扣住。他一边吃,一边琢磨。
沈羽晨生病,林峦不觉得奇怪,在他的印象中沈羽晨一直都是病恹恹的;不过需要住院,大概病得不轻,再联想到林峰怪异的神情举止,林峦心里隐隐有些发毛,不会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吧?林峦放下手中的碗筷,拿起手机,又一次拨了邓夏生的号码。
这回邓夏生没让林峦失望,电话接通了。“林峦吗?你白天给我打过电话吧,我当时在开会,不方便;下午本想给你回个电话的,手机又没电了,刚刚才开机。”
林峦耐著性子听完邓夏生简要的解释。“沈羽晨没在公司,对吧?”
“这……你是听林峰说的?”邓夏生理所当然地做出猜测,“是啊,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人,也联系不上,我拜托林峰帮忙找……”他急切地希望从林峰那里得到有价值的消息,“林峰现在在家吗?我打过他的手机,都没人接。”
林峦轻出一口气,打断邓夏生,“我跟你直说了吧。沈羽晨住进了医院,我哥给他送饭去了。”
“什麽?”听筒那边的话音立时变了,“他得了什麽病?在哪家医院?你告诉我,我现在过去……不然我打给林峰……”
“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问,我哥就走了。”林峦忙不迭地解释,又安慰道,“你先别著急,等我哥回来我问问他。你就别打了,在医院里接电话也不方便。”
“那家夥到底怎麽回事?生病了谁也不告诉就自己跑去住院。还有,林峰也真是的,我拜托他一有消息务必通知我嘛。”
林峦揣摩著措词,“他肯定是怕你担心,所以才不告诉你。至於我哥……”林峦不敢告诉邓夏生林峰方才的反常以及自己对於其反常原因的猜测。
“他闷声不响搞失踪我就不担心啦?”邓夏生不以为然,他的忧虑似乎化为了怨气,“公司里还得我担著……”
“好歹当一回总儿,也算是赚到了吧。”林峦打趣道。
“别开玩笑了。”邓夏生没心情说笑,“我还得接著加班。总之,麻烦你了。”
林峦回到饭桌前。饭已经变凉了,林峦发现,不知怎的,自己吃饭的热情也变凉了。他干脆收拾起碗筷,坐在桌旁,拿出学生的习作,给每张画想一句适当的评语。
林峦一直等到自己快要睡著,林峰却没有回来。
第三十一章
林峰走进病房时,沈羽晨已经醒了,他仍同林峰下午初进病房时那样坐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不过目光明显有了焦点,而不再如先前那般涣散。听见声音,他转过脸。
“你又来了?明天不是还上班吗?”
不知是错觉还是心理作用,林峰觉得沈羽晨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我拿了饭来,想吃吗?”他把带来的饭盒搁在床头柜上。
“嗯。”沈羽晨笑了一下。
林峰打开盒盖。沈羽晨吸吸鼻子,皱了皱眉,“……消毒水的味道。”
林峰笑了,“那是我身上的。饭里没消毒水,放心吧。”
沈羽晨看著林峰端著饭盒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和了菜的饭,送到自己嘴边。他的眼眶突然隐隐有些发热。
“……从小到大,还没人喂我吃过饭呢。”
林峰听了,微微一笑:“那你就抓紧时间好好享受吧,等你病好了可就没这种好事了哦。”
沈羽晨淡淡地笑笑,“……我的病……好得了吗?”
林峰的动作有一丝停滞。
“你想好的话,就会好起来。”
沈羽晨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林峰没听他的。
“多吃点儿,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呢!”
沈羽晨再也没法给发烫的眼眶降温,泪水失控地沿著脸颊淌下来。即使在无论怎麽淘气、撒娇也不会被责备的幼年时代,也从没听到过如此温柔、如此耐心地安慰自己的话语。这种对儿童象征性的安抚,在早已身为成年人的沈羽晨听来,却是那样地温暖。
可是为什麽……在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候,才终於让我感受到幸福呢?
沈羽晨越哭越厉害。林峰只得放下没喂完的饭,反身把沈羽晨抱在怀里。
沈羽晨抽泣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要是早……早点……”
林峰让他贴在自己胸前。沈羽晨渐渐停止了哭泣,他窝在林峰怀中,喃喃地说:
“……要是我早几年见到你,该有多好……”
林峰轻轻抚摸著沈羽晨的头发,话里重新带上笑音,“现在难道很晚麽?”
“现在……”
沈羽晨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副词。他抬手拭干眼泪,静静地笑了一下。
是啊。我……只有现在了。
林峰回到家门口。他无意识地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已过了十一点。
林峰原本打算今夜留在医院陪床,沈羽晨坚决不同意。
“没事的,这里有医生护士,而且,”他宽慰地笑道,“我还没到不能动弹的那一天。”
林峰听了心里反而更沈重,但他只能迁就沈羽晨的措辞──沈羽晨的情绪还没好到足以反过来安慰别人的地步。
毕竟自己明天还要上讲台,林峰只得作罢,但他坚持要等沈羽晨睡著以後再走。
“我一整晚都睡不著的话,”沈羽晨笑道,“你就不走了吗?”
虽然这麽说,沈羽晨还是乖乖地在床上躺下,让林峰得以为他盖好被子。
林峰一直等到沈羽晨的呼吸声变得清晰,才轻轻离开病房。一路上,他在想,今後该怎麽办,想沈羽晨,还有自己。
在这种时候,林峰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个很现实的人──至少,比起他所讲授的文学课,他的生活内容要现实得多。他必须要考虑沈羽晨的照料问题、与沈羽晨家人的沟通问题以及陪护病人与自己工作的协调问题。林峰叹了口气,现在想起来,文学世界再怎麽朴实也是浪漫的,难怪作家们即使食不果腹仍不肯放弃写作。如果可以让羽晨的生命延续下去,和魔鬼订约林峰也不在乎,可惜并不是人人都能交上浮士德博士的好运。
众多有待考虑的事宜令林峰无暇也无力去做一些会让他感到恐惧和凄凉的设想。他摸出钥匙,打开门。
林峦伏在书桌上,正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听到门响,他爬起来,揉揉眼睛。
“哥,你回来啦!”见林峰进门,林峦来了精神,立马站起来迎上去。
“嗯。”林峰简短地应了一声。见林峰没有追加的解释,林峦沈不住起了:
“哥,到底出什麽事了?你怎麽什麽都不说清楚就走了?沈羽晨得了什麽病?”
林峦的连珠炮式提问让林峰站住了。林峦的三个问题事实上可以统统归结到第三个问题上,因此林峰自动忽略了前两问。
“他得了……很重的病,”其实并没有隐瞒的必要,“白血病。”
林峦怔了整整三秒锺,然後条件反射地问了一句,“……什麽?”
林峰确信林峦听清楚了,因此他不打算重复,“很晚了,去睡觉吧,明天不是星期天。”
林峰离开了,林峦在原地又呆立了片刻才想起怎样挪步。这一次不是三秒,而是三分锺。
与林峦刚回国时一样,林峰睡床,林峦睡沙发。林峰曾提议交换卧榻,遭到林峦的坚决反对,理由是么子受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之後林峦变得很安分,林峰也再无被偷袭之虞了。这一晚,林峦望著林峰,咬了咬嘴唇。
“哥,咱俩睡一块儿,好吗?”
林峰铺展被褥的动作停住了。他直起身子,瞥了林峦一眼。
“干吗?想安慰我?”林峰浅笑著摇摇头,“不需要──”
“为什麽不需要?我就是要安慰你怎麽了?”林峦还没等林峰话音落下便收起了和颜悦色。林峰的目光有些呆滞,林峦叹了口气。
“我不会对你乱来的,行吗?”
林峰不打算与林峦耳鬓厮磨,但两人挤一张床,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身体接触。两人背对背,没人开口道晚安。林峰不得不承认,尽管不情愿,紧挨著林峦还是很暖和的。
伴著苍白入眠的羽晨会不会冷呢?林峰想著,闭上了眼睛。
真希望……身边的温暖是来自於你的身体……
就眼下的状况来看,林峦的提议实在算不上明智。为了不弄醒哥哥,林峦连动一下、翻个身都不敢──儿时的经验表明,林峰的睡眠质量远比不上林峦。
林峦终於意识到,少年时代祈求快快长大成人的自己是多麽愚蠢。那时他一味地将哥哥与自己之间异样的情感纠葛归咎於少不更事,他以为,只要等到自己变成大人,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林峦追悔莫及,这个错误令他与林峰那段朦胧的不可名状的感情成了一朵不结果实的花。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千里的兄弟二人,伸出手去,触到的只不过是关於青春的苦涩回忆。
每晚都准时与周公会面的林峦破天荒地失眠了。失眠的原因倒并不在他身後这个不知是否仅仅是在装睡的人身上。很奇怪地,林峦发觉,他竟满脑子都是邓夏生的面容和话音。
林峦并没有像自己承诺的那样,一从林峰那里得到沈羽晨的情况就立刻通知邓夏生。今晚就先让他喘口气吧,林峦如是想。虽然邓夏生今夜未必能够睡得安稳,但若与得知沈羽晨的病情後可能出现的状况相比,怕是要好多了。
第三十二章
虽然林峦出於体贴没有在第一时间知会邓夏生,邓夏生却不一定会领情。迟早要知道的事情,即使残酷,也没有什麽隐瞒的必要。这也是林峰的结论。早上出发去上班之前,林峰给邓夏生打了电话,他并没有验证邓夏生的反应便结束了通话。
邓夏生几乎是什麽都没想就在父母的疑问声中夺门而出。来到楼下,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林峰说的医院。
邓夏生在查询处打听到了沈羽晨的病房。除去车钱,邓夏生只剩下揣在口袋里的几元钱,多余的钱一分也没带,这倒也无妨,探病应该买点东西的礼节已被邓夏生完全抛在了脑後。
护士刚刚离开病房,门开著,邓夏生没敲门便走了进去。
沈羽晨半躺在床上,双眼微闭。他的手臂上插著吊针,正在输液。
邓夏生来到近前,沈羽晨也睁开了眼睛,他听到了脚步声,知道是有人来了,但邓夏生的出现还是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半晌,他摇摇头:
“林峰到底是……”
邓夏生突然无言。他觉得自己应该有很多话要对沈羽晨说,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沈羽晨没有追随邓夏生的沈默,“……公司里还好吗?”
“嗯。”
“总裁呢?”
“我代理。”不知为何对话成了这种机械的一问一答模式。
“那就好,”沈羽晨轻轻出了口气,“我算是放心了。”
“为什麽你可以放心了?”
“咦?”沈羽晨一怔。
“你自己的工作让别人给你担著,你就能放心得了?”邓夏生话音骤变,“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人影,我们这些人就能放心得了?”
邓夏生的态度与林峰如出一辙。沈羽晨默然地盯著抓在手里的被角上的褶皱,苦涩地笑笑:
“可是,我现在……”
邓夏生望著沈羽晨的笑容,心中满满的无处发泄的东西突然被抽空了。
“羽晨,那是你的位置,公司、家里都是,谁也替代不了,也没有人想替代,所以你必须回去──不管怎样,必须回去!你明白吗?”
沈羽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迎著好友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
刚走出教室,林峰便接到了邓夏生的电话。邓夏生的来电时间十分合适,但林峰无暇称赞。
邓夏生向林峰汇报他去医院探望沈羽晨的结果。“看起来精神还行。”
“是吗?”林峰叹了口气,“我倒觉得他平静得有点过头……”
“林峰,你觉得呢?”邓夏生征询林峰的意见,“羽晨特意叮嘱我不要把他得病的事告诉他父亲,可我还是觉得,应该让他知道。”
“那还用说?”虽然不止一次考虑过,但林峰始终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像影视剧里一样惺惺作态跟谁都玩悬念是行不通的,眼下,挽救沈羽晨的生命是唯一的要务,而沈羽晨活下去的两个必要条件──医疗费用和照料看护要得到满足,沈家人的协助是必不可少的。
既然命运为沈羽晨选择了沈家,他就不可能不沾上一点儿这个家的痕迹。如果现在沈羽晨想要孑然一身,拒绝与沈家相关的一切,他就只能等死了。
最後商量的结论是,由邓夏生把沈羽晨的病情告知沈父。这不是个好差事,但也没办法,只能硬著头皮扛起来。
天气比昨天还要阴沈。不知是不是气压低的缘故,邓夏生有点透不过气。胸口像是塞满了冰块,满得发胀,却寒冷彻骨。
车站前,邓夏生倚著一棵树,拨了林峦的号码。
“夏生?”
林峦的声音跃入耳中,邓夏生终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以……陪我说会儿话吗?”
邓夏生来到林峦工作的幼儿园时,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孩子们都被接走了,老师也差不多都下班了,只有林峦还在进行下班前的收尾工作。
“到这里来吧。”林峦带著邓夏生来到幼儿园的美术教室。美术教室是孩子们平时上美术课的地方,林峦在这里教孩子们画画,有时也做做手工劳动。此刻,林峦正在给某些顽皮的孩子收拾被他们遗忘了的画具。
邓夏生找了张板凳坐下,看著林峦收拾。
“……我去看过羽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