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峦把最後几支蜡笔收进盒里,走到邓夏生身边坐下。
“心里很难受?”
邓夏生没有介意林峦多此一问,他点点头。
“我跟林峰通过电话。要不要告诉羽晨的父母,我有点犹豫。”
林峦听了,眉头一皱,“这有什麽好犹豫的?”
邓夏生闻言望望林峦,目光有点迟疑。
“儿子病了,做父亲的不应该知道吗?”
林峦的结论比林峰更加通俗而直接。不愧是兄弟,邓夏生甚至有点肃然起敬,思维模式竟然惊人地相似。
“……羽晨他谁也不告诉就跑去住院,就是怕他父亲知道。”邓夏生沈默半晌,另起话头,“他不想……让他父亲看到那样的自己。”
林峦盯著邓夏生微微翘起的发梢。“……我多少能够理解沈羽晨的处境。问题是你呢?”
“我?”邓夏生一呆。
“沈羽晨究竟为什麽痛苦,你是真的明白吗?”
邓夏生眼中的茫然和愕然毫无保留地呈给了林峦,这种眼神令林峦心中生成几分莫名的成就感。
“这麽说吧。你从医院出来,为什麽给我哥打电话?”
邓夏生的思维实在追不上林峦突兀的跳跃式发问。“为什麽?因为……”
“一般来说,最先通知的不都是病人家属吗?可你却找我哥商量,对沈羽晨的家人反而开不了口。”
邓夏生惊奇地感到自己的睫毛一阵猛颤。“那,你说是……”
“因为你和沈羽晨一样,你从不认为沈羽晨是有家的人,你觉得,比起沈家,真正关心沈羽晨的人,反倒是我哥。”
邓夏生默然地低下头。林峦看得出,不管情不情愿,自己这番话得到了邓夏生的认同──如果邓夏生认为林峦是在信口开河,他一定会立马出言反驳。
林峦理想的火候差不多到了。“夏生,别人不了解,你还看不出来吗?沈羽晨回避他父母到底是为什麽?不是出於自尊,是因为他害怕,他怕自己让父亲见了失望,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怕因为不是父亲的孩子而被赶出去在一次无家可归。以前他可以装作满不在乎,可是现在不行了。”
林峦的分析令邓夏生多少有点耳目一新的感觉。他能体会到沈羽晨对寂寞的畏惧,但他一直简单地以为,这种畏惧是来自於沈羽晨家庭归属感的缺失,因为他对自己身处的这个家以及自己的身份并没有感情上的认同,但他没有想过,也许会有林峦说的这种可能。
仔细想想,结论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是被收养,这世上会有对家毫无依恋的孩子吗?沈羽晨之所以刻意与父亲和其他家庭成员保持距离,想来并不完全是为了保全自己苦苦支撑的自尊心。
如果……不能找回特立独行的感觉,再一次被抛弃的话,要怎麽……活下去……
为什麽我没想到,他可能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呢?
“所以你理所当然地应该把沈羽晨的病情告诉他父亲。”林峦为自己的观点作补充,“沈羽晨的态度不能作为参考──不管怎样,至少沈羽晨还是他父亲的儿子,他父亲不应该对他负点责吗?”
邓夏生不插一言地听完。片刻,他笑了笑。
“……说得还蛮像回事。”
邓夏生的笑容让林峦有点欣慰。“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他狡黠地眨眨眼,“你觉得呢?”
邓夏生默认地舒了口气,随即站起身。“行了,耽误了你不少时间,我也该走了,还有任务呢。”
林峦本日的工作已经正式结束,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锁上门,与邓夏生一道离开了幼儿园。
与林峦聊天的效果令邓夏生感到不可思议。胸口已经不再闷得难以忍受了,尽管想起接下来要做什麽,心里仍不免沈重。
“……夏生。”
确定林峦在叫他,邓夏生转脸回应身边的人。他的面颊被冷风吹起了红晕。
林峦避开了他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地轻抚了一下邓夏生被风撩起的头发。
“你什麽时候才……”
邓夏生眼中闪过一丝怔愣,旋即笑了一下。
“……再见。”
邓夏生始终没有回头确认林峦是否还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离开。方才转身时是在笑著,现在,他却想哭。
当晚,邓夏生来到沈家,将沈羽晨失踪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当时在家的沈思先沈绮如父女。一直为沈羽晨的不知所踪焦虑不已的沈绮如还未来得及感受到定心丸的喜悦便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经邓夏生好一番劝阻才打消了当即赶去医院的念头。而沈思先,从邓夏生的消息出口的那一刻起便陷入了沈默──直到沈绮如送邓夏生出门,他始终没说一个字。
第三十三章
林峰一进病房就觉得不太对劲。沈羽晨对面病床原来是空著的,现在却铺上了被褥,床头柜上也摆上了食品和日用品,床下多了脸盆和拖鞋;再定睛一看,沈羽晨的床边也多了什麽,不过不是物品,而是一个小男孩。
沈羽晨见了林峰,向他招呼:
“今天怎麽这麽早?”
“再早也快中午了。”林峰把给沈羽晨带来的几件衣服──昨天他从沈羽晨手中拿到了他独居的房子的钥匙──以及午饭放下,“今天星期六,休息。”
“哎?星期六了啊?”沈羽晨恍然大悟,继而笑著补充,“以前工作的时候老是记不得日子,现在闲下来,还是照样记不得……”
床边的小男孩似乎被遗忘了。孩子不舍气地睁大眼睛盯著刚刚走进来的林峰,乌黑的眼珠又圆又大。
“这孩子是……?”林峰问道。
“昨天下午住进来的。”沈羽晨回答。
小男孩听两人谈论自己,便主动向林峰自我介绍。
“我叫彬彬,今年六岁。”
林峰禁不住笑了。片刻,他想起不会有人无故住院,便问:
“这孩子怎麽了?”
“……和我差不多的病。”沈羽晨轻声答道。
林峰的心猛地一紧。这麽小的孩子竟然也不得不直面命运的残酷。
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只有天真的小彬彬丝毫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变化,他把一个橘子塞到林峰手中。
“叔叔,你吃吧,很甜、很好吃的。”小男孩慷慨地请林峰的客。为了给橘子的品质作担保,他转向沈羽晨求证,“对不对,哥哥?”
没等沈羽晨搭话,林峰发现了男孩话语中的破绽,“你怎麽管我叫叔叔、管他叫哥哥?他比我小不了几岁哎!”林峰故意板起面孔,“我看上去那麽老吗?”
彬彬搔了搔小脑瓜,冲林峰眨眨眼:“可是……你们两个都是哥哥,不就分不开了吗?”
沈羽晨和林峰同时笑出了声。林峰轻拍一下彬彬的肩膀,笑著说:“行,小夥子,有前途!”
一位女士从外面进来,手里提著一把暖水瓶。彬彬看到了,连蹦带跳地跑过去,嘴里叫著,“妈妈!”
“彬彬,你又不听话了!”彬彬妈妈皱皱眉,象征性地呵斥了几句,“不是叫你呆在床上别乱跑吗?”
“可是……”彬彬不乐意地撅起小嘴,一屁股坐在床上。
彬彬妈妈的目光一瞬间固结在儿子身上,而後,她缓缓地抬起头,林峰分明看到了交缠在她眼中的无奈与悲哀以及过早爬上两鬓的白发。
彬彬妈似乎也发觉屋内好像多了一个没见过的人,她礼貌地冲林峰点头笑笑:
“你是小沈的亲戚吧?”
“嗯。”林峰没有否认。
彬彬妈将热毛巾拧干,给彬彬擦拭脸和双手。然後从桌上的袋子里取出一个苹果,开始细细地削皮。
“彬彬好像挺喜欢羽晨的。”林峰为沈羽晨将滑下的外衣重新披好。
“嗯,是呀,”彬彬妈边回答边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盛到一次性纸盘里,“整天缠著小沈哥哥陪他玩,都把小沈累著了。”
“没事儿,”沈羽晨笑笑,“我跟彬彬挺合得来的。”
“嗯!”嘴里塞满苹果的彬彬听到这话,忙里偷闲地附和了一声。
彬彬妈摸著儿子的头,叹了口气,“这麽的我还稍微放心点了,刚开始说要住院这孩子死活不愿意,不为别的,就因为不能和小朋友一块玩了儿了。这孩子最怕冷冷清清的……”她对林沈二人报以歉意地一笑,从地上端起一盆脏衣服走了出去。
沈羽晨的目光直直地定在彬彬母亲刚才所在的位置。林峰将沈羽晨的头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吃饭吧,早上就做好了,不吃要凉了。”
林峰带来的是鲫鱼汤,还细心地事先挑出了香菜。他把汤碗放在床上支起的折叠桌上。沈羽晨望望仍在咀嚼苹果的彬彬,又低下头,迟疑地盯著桌上的鱼汤和米饭。
“吃不下吗?”林峰见沈羽晨神色有异,问道。
沈羽晨这才回神。他冲林峰笑笑,摇了摇头。刚刚执起筷子,门外进来一个人,不是彬彬的妈妈,而是沈绮如。
沈羽晨不觉放下手中的碗筷,姐姐的出现令他有点意外,但这种意外并没持续很长时间。
“姐……”
沈绮如没有回应。她默然地把手中提著的水果和麦片等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且不论被自动过滤掉的林峰,沈羽晨也有些不知所措。
“姐,你……来了。”
沈绮如终於转过身来,直视著沈羽晨的脸。
“羽晨,你真的当我是你姐姐吗?”
沈羽晨一时无语,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略显伤感的微笑。
“我还以为,无论发生什麽事,我们都是一家人。”
沈绮如没有注意到沈羽晨那一抹有些异样的笑容,林峰却捕捉到了。
“有什麽话,可以等他吃完饭再说吗?”
沈绮如仿佛刚刚才注意到沈羽晨床边还有一个人(要是林峦,铁定会感慨“沈家人怎麽都这德性”)。她看到了桌上的饭菜,又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了林峰好半天,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後,才问:
“你是哪位?”
“我叫林峰。”林峰惜字如金,只回答沈绮如的问题,并不多加解释。
一个陌生的人名对沈绮如而言并无任何帮助,她反而更糊涂了:“请问你跟我弟弟是……?”
林峰选择了沈默──在这种时候,他突然把杜撰的一干本领忘得一干二净,他下意识地避开沈绮如的注视。
沈绮如得不到林峰的应答,便自行猜测:“你是羽晨的朋友?羽晨,你怎麽都不介绍一下……”
“……不是。”
说话的是沈羽晨。他的否认令林峰与沈绮如同时怔住。
“林峰……是我的恋人。”
余下的两人各自花了几秒才搞清楚状况。林峰对此没有异议,只是沈羽晨说出实情的时机让他觉得有点突然;沈绮如则没那麽轻松,看得出她尚未从震惊平静下来,显然,她完全不能理解和接受自己的弟弟爱上一个男人的事实。
“羽晨,你开什麽玩笑?”沈绮如无法保持镇静的声调,“你糊涂了是不是?”
沈羽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沈绮如见弟弟神情漠然,无计可施只得循循善诱:
“你知道你们俩都是男人吗?”
沈羽晨知道这种场合不该笑,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嗯。”
沈羽晨的性别辨识能力并无障碍,这更加剧了沈绮如的郁闷和困惑。“这太荒唐了,两个男的怎麽能在一起?”
沈羽晨的肩膀神经质地一颤。他的视线飘到对面床上,彬彬已经吃完了苹果,正好奇地瞪大眼睛望著这边三个不知所云的成年人。
“羽晨你可别犯傻啊,你知道做这种事後果是什麽吗?你跟姐说,到底怎麽回事……”
林峰几乎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他记得以前听沈羽晨颇欣慰地提到他有个虽无血缘关系但十分体贴的姐姐。现在林峰甚至敢断言,沈羽晨实在是高估了他姐姐善解人意的程度。为了某些在林峰看来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对著身患重病的弟弟喋喋不休,即使说不上咄咄逼人,至少,这位姐姐也混淆了主次矛盾。
林峰耐著性子静观事态发展,直到沈绮如开始盘问沈羽晨他与林峰的始末,林峰才确信自己真的无法再忍下去了。“沈小姐,可以请你不要为难一个病人吗?”
“‘为难’是什麽意思?”林峰的插入令沈绮如的矛头迅速改变了指向,“我还没请教你跟我弟弟究竟是什麽关系呢!你到底是何许人也?对我弟弟有什麽企图?”
“关系?他是病人,我是陪护,”林峰依序回答问题,他只想让沈羽晨避开沈绮如的锋芒,并不打算争辩什麽,“我是谁刚才就告诉你了。至於企图,就是希望羽晨好起来,仅此而已。”
不愧是学中文的,来话快这点真是没得说。沈羽晨很想称赞林峰两句,脑袋却隐隐约约有些昏沈。
沈绮如并没打算急流勇退。“是这样,那谢谢你关照我弟弟。不过从今往後,羽晨就不用烦劳你操心了,他有他的家人照顾……”
“叔叔阿姨你们吃水果吗?”
童音的间入中止了沈绮如的话。林峰回过头,彬彬两手分别托著苹果和橘子,稚气地冲他眨眨眼。
“吵到你了吧?对不起哦,彬彬。”林峰歉意地一笑,其中也有少许感谢小家夥雪中送炭的意味。
沈绮如也意识到在医院扰民有些不妥,只得压低声音,“……林先生,咱们到外面谈。”
“还有什麽可谈的?该说的我都说了。”
沈绮如感到极度不可思议,她实在难以理解为何一个做了苟且之事还连带她弟弟一同苟且的人竟还能如此理直气壮。
“你到底想怎麽样?想毁了我弟弟吗?”
“我再次请你说话注意场合,”林峰转过脸,用尽可能清晰而又最大限度维持在平和状态的声音答道,“而且,我丝毫不认为,我有义务接受你的指责。”
沈绮如愣了,被反将一军的挫败感令她无语。沈羽晨背倚床头,眼前的对峙局面让他感到说不出地疲乏。他开口了。
“……姐,对不起。”
那两人的注意力集中到沈羽晨身上。林峰看出沈羽晨身体吃不消,有点後悔──他本来是担心沈羽晨才把话语权揽在自己身上的,结果没控制住,成了显示自己口才的唇舌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