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晨给你讲过他的身世吧。”这是沈思先的猜测,口气却相当地肯定。他显然是从林峰过於吃惊的表情判断出来的。
林峰由於太惊讶而忘了点头。把收养的孩子当亲生的养,这样的例子很多,亲生的孩子像养子一样对待林峰可从没听说过。至於沈思先接下来说的,更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你会吃惊也是应该的,因为,羽晨是我的亲骨肉没错,但他从小就住在孤儿院、五岁才被接回家也是事实。”……
林峰重重地叹了口气,离开椅子,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自己倒了杯水。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滋润,林峰再度坐下,迫使自己重新回到与沈思先谈话时的自己。沈思先讲述的那段几乎无人知晓的过往如拼图般一片片在林峰脑中组合起来。
“我三十三岁那年,妻子去世了,我的儿子和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三岁,父母也已经六十多岁,我又是独生子。而且那时候,沈家的事业刚刚开始,所有这些事,一下子就把我压得喘不过起来。不过有什麽办法呢?还得自己扛著。”
沈思先说到这里,望著林峰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就这样过了三年喘不过气的日子,三年以後,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我认识了一个叫白薇的女人。她是外语学院毕业的,当时在给我的一个外国客户当翻译。”
“不怕你们年轻人笑话,那时的白薇,年轻漂亮,有能力又很自信。无论在哪里都会让人眼前一亮。我猜想,她可能有外国血统,她的头发和眼睛有点接近褐色。”
听到“褐色”,林峰心里“咕咚”响了一声,难道……这个白薇……?
“接下来,”沈思先又笑了,“就像诗啊还是言情小说里边写的,‘我这只寂寞的小船终於找到了心灵的港湾’……我们俩恋爱了,而且决定不久就结婚……”
说出“结婚”二字,沈思先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了。气氛变了,而且,林峰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最想知道的事件的核心部分马上就要到了。
“我们没能结婚,因为,白薇……有了我的孩子。”
孩子。林峰已经不需要再怀疑了,不会错,这孩子,一定就是……
可为什麽有了孩子就结不成婚了?林峰的疑问刚刚融解一点又成倍激增。为了防止脑子炸开,他决定不再浪费脑细胞,还是坐等当事人的解释。
“我听说白薇有了孩子真是高兴坏了,想立马跟她结婚;可是白薇她……从她知道有孩子的时候开始,她就变得有点不对劲,我常常看到她边流眼泪边小声自言自语,好像在向什麽人道歉;有时候她会冲著我大哭大叫说她不要这个孩子。我没办法只好说,那这孩子咱们不要了,可我一这麽说,她又马上反对,说一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
林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那个白薇……是不是……”
沈思先苦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那时候她的精神状况就不太好。孩子出生以後,她的精神就完全崩溃了。”
林峰有点好奇,好好的人生了孩子就精神失常了?这也太离谱了。他不插言,耐心听沈思先往下讲。
“後来我才听说,她父亲是患白血病去世的,她虽然没得病,可是父亲的死给她的打击相当大,她很怕孩子生下来也会遗传这种病,可又不想失去这孩子,所以最後孩子还是出生了。”
林峰叹了口气,事实证明,这种担心并非没有必要。
“我把她带回家,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只能先留在医院里由护士照顾。我父母听说我要娶一个精神失常的人,都以为我也精神失常了,他们坚决不让她进门。她的病很严重,几乎到了不认识人的地步。我也觉得她这样子的确不行,就又把她送进医院,可是过了几天我去看她,她竟然被人接走了,就连孩子也不见了。”
林峰的脑子有点负荷不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听一个充满悬念与波折的虚构故事。
“我立刻想起来,白薇说过她有个堂姐,她那时就剩那麽一个亲人了。我想去找她的堂姐,可我根本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我不断打听他们母子的下落,整整找了五年。”
故事出现了转机,林峰忍不住问:
“那五年後您找到了吗?”
沈思先摇摇头。
“我没找到白薇和孩子,是白薇的堂姐写了信给我。她是白薇的亲人,自然知道我的地址,我对她却是一无所知。”
“白薇的堂姐告诉我,她认为是我欺负了她妹妹而让她精神失常,所以她才偷偷把白薇和孩子接回家。她还说,她为白薇找了一个可以放心托付的人家,让我别再打她的主意,但孩子她没法照顾,就送到了福利院里。她说,现在她和丈夫要到南方去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孩子,如果我愿意,把他接回家抚养也可以……”
林峰差点噎死,心说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麽无耻的。不问青红皂白把人家的妻儿藏起来五年,你能照料也行,这倒好,送人的送人送孤儿院的送孤儿院,自己的责任抹得一干二净还愣充善人,真是可恶。
也就是这对无耻的夫妻,直接导致沈羽晨一下生就成了孤儿。
沈思先似乎不愿意更多地回想那些往事,他无奈地摇头笑道:
“你早就知道那孩子是谁了吧?”
林峰不假思索地点了一下头。沈思先淡淡地出了口气。
“我把羽晨领回家,又怕我父母不接受他,就说他是从福利院领养的。这套瞎话直到我父母去世都没有说破。这几个孩子当中,我最看重的就是羽晨,我希望,他能早点自立,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坚强的人,所以也没有刻意揭开真相。我想,至少这样,可以由他自己填补童年因为缺少关爱留下的空白……”
开门的声音也没能惊动林峰,所以当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时,林峰跳了起来,差点掀翻椅子。
林峦也险些跳起来,他并没有吓唬人的意思,自己却著实被吓了一跳。
“哥,你怎麽了?一惊一乍的。”
“哦……没、没什麽。”林峰不准备把自己想的事告诉林峦。他有义务将这个事关沈羽晨身世的秘密的知情人控制在三个以内。
林峦也看不出林峰有什麽异样,便把今天发生的趣事说给林峰解闷:
“……那个,小蕙她啊……”
林峰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肩膀。在听了过多沈家的故事後,听到沈家人的名字都让林峰感到没来由地紧张。
何况,沈思先给他讲的故事中还有和沈昭蕙有关的部分。
「把羽晨送出国,的确有一部分是因为昭蕙出生。」这麽说之後,林峰听到沈思先笑著向他道来:
“都说家事如天,事多,也没什麽好听的。不过,大半边天都说给你听了,还差这一小块吗?”
“其实,昭蕙她是……”
沈昭蕙的母亲是沈思先大学老师的女儿,与沈思先并不是恋爱关系。她由於未婚先孕被家法极严的父亲赶出了家门,後来恋人也弃她而去。沈思先收留了她并假托与之结婚,也算保全她和未出生的孩子的名节。
“谁知道昭蕙一出生,她就去世了,当真是红颜命薄啊。本来我已经说服老师原谅她了,结果……”
沈思先轻轻巧巧地讲完了沈昭蕙的故事,林峰却越来越感到难以消化。敢情沈羽晨和沈昭蕙二人的身份,根本是调了个儿。他望望沈思先发间多得突兀的银丝,不禁想要感慨,人的一生,难道可以承载这麽多传奇般的峰回路转吗?
“……哥?”
林峰在林峦出手拍他之前先一步回过神来,他受不了那份刺激。林峦不解地皱皱眉:
“哥,你是不是累了?怎麽老发呆呀?要不要睡一会儿?”
“……嗯,可能吧。”林峰笑笑,当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床上躺下了。
闭上眼睛也睡不著。还是因为这一连串秘密的分量太重了吧?虽然自己并无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不过,能够分享别人的秘密至少表明了对方对你的信任,还有某种意义上的依赖。
林峰也清楚这段沈甸甸的往事对沈思先来说意味著什麽,但他想知道,对沈羽晨而言怎样才是最好的。
“沈先生……”
在送沈思先离开医院时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麽。
沈思先静立片刻,而後笑了笑:
“我儿子……谢谢你照顾了。”
只一句话,林峰就没了下文。
沈思先郑重地向林峰鞠了一躬,冲著惊慌失措想要制止他的林峰再度笑了一下。“希望你……”
“希望你给我儿子的爱,能一直支撑著他活下去。”
第三十八章
与沈思先会面的那天晚上,林峰没睡好。什麽都不想林峰做不到,他只能劝说自己,在这种都市中自然什麽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事实就是如此,再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济於事。至於沈羽晨那里,林峰决定不予知会。
大概只睡了三四个小时,林峰的眼前便迎来了清晨的日光,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抓过衣服才想起自己已经放假。林峰低头喘了口气,开始从容地穿起衣服来。
今天不但是假期而且是周六,林峰听见厨房有动静,难得的休息日,林峦竟然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甚至还在做早饭。
林峰洗漱完毕从洗手间出来,林峦的早餐也端上桌了。荷包蛋和切好的火腿,还有温热的牛奶。林峰喜欢吃煎鸡蛋,但林峦坚持说油炸食品不利於身体健康,所以做了荷包蛋。
林峰咬开荷包蛋,未凝固的蛋黄流了出来。林峦的荷包蛋做得还是不错的,既不会不熟也不会太老。
林峦难得做一次早餐,林峰觉得自己应当有所表示。“晚上在家吃饭吗?我今天中午去医院,晚饭我来做吧。”
林峰做饭并不稀罕,但林峦还是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平时他除了偶尔会和同事一起聚餐或者跟邓夏生约个会什麽的,基本没有其他的活动。
“嗯,在家里吃。”
吃完饭,林峰把碗筷拿到厨房的水池中清洗,林峦跟了过来。
“哥,呆会儿我想跟你一起去看沈羽晨。”
林峰听了,冲口想问“为什麽”,但一思忖,去探病还需要理由吗?於是点点头。
“你不要吵到他就行了。”
林峦吁了口气作为回答,“恋爱中的人真幸福啊,让人羡慕。”
林峰不由地停住了手边的工作。他记得,沈昭蕙也曾经说过她哥哥很幸福之类的话。
“幸福……?”
哪里幸福了?一个受病痛折磨和死亡威胁的人,究竟有何幸福可言?
林峦抬头望著天花板叹道:“我什麽时候能这麽幸福啊?至少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在恋爱啊……”
林峰看到弟弟一脸为情所困的表情,忍不住逗他:
“说得也是啊,我也看不出你在恋爱。”
林峦深有体会地点头,“夏生那家夥小气得要命,连一句喜欢之类的话都不肯说;我说喜欢他,他也没反应。”
“你怎麽知道他是故意不说的?”林峰继续打趣,“说不定是你在自作多情吧。”
林峦听到这里,一反刚才对邓夏生的埋怨态度,坚决地摇头,“他绝对是喜欢我的,我知道。”
林峰望著林峦认真的神情,由衷地笑了笑。
或许,最初会对自己的亲弟弟产生那种不同寻常的情愫,就是因为现在这种难得一见的表情吧……
林峦看著林峰把洗涮干净的碗碟放进碗橱里。
“哥。”林峦向著林峰的背影叫了一声。
“嗯?”林峰没有回头。
“我对夏生的感觉和对你的不一样,所以……你可以放心。”
林峰的背影一僵。林峦沈默了一瞬,又开口了。
“虽然不一样,但是……我那时,也是真心的。”
而後,林峦重重地叹了口气,林峰却觉得,这声叹息是从自己心中发出来的。他有一种感觉,他们兄弟二人,终於可以向某种东西告别了。
林峰兄弟在医院入口碰到了邓夏生。随後通过林峦的解释,林峰才了解到,林峦跟自己来看沈羽晨,一半也是兑现与邓夏生的约定。
邓夏生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只是去探好朋友的病居然会如此胆怯,邓夏生以为林峰一定会对自己嗤之以鼻。林峰什麽都没说,而是苦笑著点了点头。
林峰大致上能够体谅邓夏生怕见沈羽晨的心理──直视著沈羽晨的面容时那种连呼吸都会心痛的感觉,林峰自己也不是没有,但只有他,再怎麽心痛也不能避开。
“走吧。”
三人来到沈羽晨的病房门前,还未进入,便听到一个女人变了调的哭喊:
“不要……!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吧,我儿子还活著,救救他吧!大夫,我求你了……”
林峰冲进病房,眼前充斥著不祥的白色:护士要给床上的孩子蒙上白色的被单,旁边的女人却死死扯住被单不让她盖。林峰端详了几秒锺才认出那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是彬彬的母亲。她一边坚持自己的孩子没有死,一边泪流满面地哀求护士身後的唐医生救救她的孩子。唐医生沈默了一会儿,走到还死拽著被单不放的彬彬母亲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孩子……已经走了,让他……休息吧。”
事後,林峰才知道,由於连日高烧严重脱水,彬彬还是没能熬过去。林峰他们来到病房的时候,彬彬已经停止呼吸接近一小时了。而从彬彬被宣布无力回天之时开始,彬彬母亲也已经与医生护士僵持了同样长的时间──这是林峰事後才知道的。
听了医生的话,彬彬母亲突然如凝固了一般,怔立不动,也停止了哭叫。拽著被单的手下意识地放松了。护士从她手中拉出被单,静默片刻,小心翼翼地盖上孩子的脸。
病房中独独回响著女人哭喊的余音。林峰一瞬间忘记了还有另一张病床的存在,等他回过神时,他看到原本怔怔立在原地的彬彬母亲突然像上了弹簧一样冲到沈羽晨的病床边,揪住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沈羽晨的衣领。
彬彬的母亲发狂一般扯著沈羽晨的衣服,险些把他从床上拽下来。她把脸转向惊愕的医生和护士,一反刚才苦苦哀求的态度,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们早就不想给我儿子治了!你们都盼著他快点儿死!不然我儿子怎麽会死……他才六岁,他还那麽小……”
彬彬母亲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抽泣似的说完最後几句话,她猛然转回身,哭红的双眼直直地瞪著沈羽晨。
“你为什麽还活著?”彬彬母亲揪住沈羽晨衣襟的双手狠命地前後摇晃著,“我儿子都死了,他才六岁就死了,为什麽你还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