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上前迫使彬彬母亲停止了动作。他从丧失理智的女人手中拽出来沈羽晨的衣襟,把两人分开了。林峰一言不发地把沈羽晨揽在自己的臂弯中,以示庇护。
被眼前的变故惊住的林峦和邓夏生终於反应过来,奔到林峰身旁。沈羽晨的脸埋在林峰胸口,没有丝毫的动静和声音。彬彬母亲筋疲力竭地跪在地上,方才的一通歇斯底里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完全崩溃地放声痛哭起来。
彬彬的遗体被推出病房,已经快要流干眼泪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走廊里回响著嘶哑的嚎哭声。
病房中只剩下林峰他们。林峦和邓夏生心有余悸,许久,邓夏生开口轻唤道:
“……羽晨?”
沈羽晨仍然窝在林峰胸前没动,邓夏生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是睡著了,尽管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沈羽晨或许是被吓著了,因而没有反应,但林峦想不通林峰为什麽也一动不动。林峰只是紧紧拥著沈羽晨,两人似乎沈入了同一个未可知的世界。
“你们怎麽了?没事了,人都走了。”
过了不知多久,林峰稍稍放松了怀抱。
“羽晨。”他叫道。
“羽晨,抬起头来。”
怀中人慢慢扬起脸,好像刚刚睡醒似的,向林峦等人投来苍白空洞的视线。
心脏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邓夏生倒吸了一口气,还是看到了──他最怕见到的沈羽晨的脸。
“羽晨……”
“……夏生?”邓夏生看到沈羽晨缓缓地向自己递出一丝微笑。沈羽晨转动眼珠,“林峦也来了?”
林峦同样接收到了沈羽晨的笑容。他犹豫地启口:
“那个,你……不要紧吧?”
“……我很好啊。”沈羽晨的视线扫过对面空荡荡的病床,他又笑了,笑容中飘荡著凄凉的忧伤。
“我也觉得,比那孩子活得还久,真是很不可思议。”
林峦的心打了个冷战。他把脸转向哥哥。
“你们俩先回去,”林峰吩咐弟弟,“我留在这里就行了。”
林峦拉著邓夏生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处,他回头望了一眼。沈羽晨的嘴角依然含著悲哀的微笑,目送他们离开。
房中只剩下沈羽晨和林峰。听著林峦和邓夏生的脚步声从走廊里消失,沈羽晨将林峰轻轻推离自己的身体。
“林峰。”林峰听到沈羽晨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
“我不想在医院呆下去了。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林峰听到沈羽晨这样提议,抑或是央求。沈羽晨带著笑给林峰分析,林峰家有林峦在,所以只能回自己的房子去。
沈羽晨说他可以在家里养病,林峰的学校也放假了,这样整个冬天两人都可以在一起。
那麽,冬天过完了呢?
沈羽晨一点儿也没有设想冬天结束後的事情。林峰忍下了向沈羽晨质问的欲望,因为没有必要。
林峰已经明白,沈羽晨的眼中,只剩下了这个冬天──他只要这个冬天。
林峰沈默地盯住沈羽晨的脸。他迟缓地摇了摇头。
“你要回家可以,不过我不会陪著你的。这个冬天要怎麽过,随便你。”
不管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多残酷,林峰一口气说了出来。沈羽晨的笑容冻结在脸上,睫毛神经质地轻颤了几下。
“……嗯,也对,我们……我们应该早点分……”
沈羽晨脸上的笑终於支持不下去了。他没能说出最後一个字,取而代之的是应声而出的眼泪。
沈羽晨用力抑制住抽泣,粗鲁地抹掉脸上的泪水。
“我是说真的。分手吧。”
沈羽晨不给林峰响应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能活到现在,时间真的已经够长的了。拿到检查结果那天,我就知道我的病怕是治不好了,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不过现在我想,我已经没多少日子,而且我也受够了,就不必再浪费医疗资源了,给有希望的人留著吧。”
“至於你……”
林峰没有试图打断沈羽晨的话。够了,他听到沈羽晨这样说。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够了,分手吧。
听了沈羽晨分手的理由,林峰轻笑了两声。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自私到这种地步。林峰记不得自己是用什麽语气说出这些话的。“你把我当成什麽?志愿者吗?需要的时候就让我义务劳动,不需要了就一脚踢开吗?”
“你以为只有你需要满足吗?还是说,这麽长时间以来,认为我们是一对恋人的,只有我自己呢?”
如果是这样,林峰听到自己下结论,根本不需要什麽分手,我现在就从你面前消失。
林峰不是在威胁也不等沈羽晨回答。不知受什麽中枢的支配,林峰站了起来,向著出口转过身。
他还没走到房门处,就听到身後发出一声物体坠地的钝响。林峰回过头,看到沈羽晨跪在地上,双眼毫无焦点地低垂著。不知道他是没留神还是故意跌下床的,但他似乎没有爬起来的打算,双膝如同粘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一样一动不动。
林峰原地怔了差不多三秒锺,才返回沈羽晨身边。沈羽晨方才费了不少劲才忍下的泪水又全数涌上眼眶。
“为什麽……为什麽我应该死呢?为什麽我不能活著……?”
沈羽晨任自己的嘶喊回荡在只有两人的病房中。他不明白,他为什麽会因为彬彬死了但自己活著而受到指责。难道他应该为彬彬的去世负责吗?难道他想活下去也有错吗?
从住院伊始到现在,林峰第一次看到沈羽晨情绪失控乃至崩溃的样子。沈羽晨也有压抑或者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但却从没有过现在这样强烈而直接的感情喷发。
林峰感到自己终於松了一口气,长久以来压在他胸口的重量一瞬间如冰块融解般消散了。他抚上沈羽晨的肩膀,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便把他搂在怀中。
林峰轻轻拍打著沈羽晨的脊背来安慰他,沈羽晨的眼泪却越拍越多。他不断抽泣著,像是呼吸困难地浑身颤抖。也许他想要推开这个真的丢下自己转身离去的男人,但却做不到──林峰的怀抱实在太温暖,温暖到单只是想到要离开都会觉得寒冷。
即使命令自己停止颤抖也无济於事。沈羽晨别无选择,只得靠紧林峰的胸膛。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啊,林峰……
林峰更加用力地抱住沈羽晨。“我知道,我知道。”
如此偶然而脆弱的生命,又会有谁真心想要中途放弃呢?
不管是谁,都希望活下去,怀著各自不能被理解的痛苦和烦恼,一直走下去。
“彬彬……那孩子的死,不是你的错,你什麽错都没有。”
沈羽晨的啜泣渐渐止住,只剩下静静流淌的眼泪。两人谁也没再开口,屋里湿润的静默也仿佛在落泪一般,作为对那个不久之前去往天堂的小小灵魂的哀悼。
许久,林峰松开了沈羽晨。
“什麽都不要想了,羽晨。你只需要……”
呆到下午,林峰便离开了。沈羽晨照例在床上目送他走出病房。
你只需要每天都告诉自己「我不想死」。这是林峰最後交代的话,沈羽晨没有任何异议地照做了。
“我不想死……”他垂下头,低声念叨著。
我不想死。我……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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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这一章偶越看越囧呢?偶在想,那孩子挂了到底跟某受有什麽关系……
第三十九章
不知道是不是“不想死”的意念有了效果,沈羽晨的精神明显好了起来,身体状况也恢复到了理想的标准。化疗的日期也终於确定了下来,五天以後开始。
情况并不到可以轻松的地步,但林峰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因为接下来才是最令人担心的时期,他也必须先喘口气,才能接著面对事实的严峻性。
相比之下,沈羽晨却变得比林峰自若得多,他的神情让林峰相信,他的镇定已不再是装出来的了。他不再试图向大无畏的革命者看齐,而是坦率地表现出对生存的渴望。
“林峰,你放心,我没事的。”沈羽晨对林峰这样说。这些似乎颠倒了对象的安慰的话语,令林峰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嗯,没事的──我们都不会有事。”
沈羽晨听了林峰的回答,灿然一笑,“所以呢,你不在也没关系,反正午饭也吃完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林峰张口想要说点什麽,沈羽晨的笑容让他不由地也笑了出来。
“那好吧,我晚上再来。”
林峰离开了,沈羽晨靠坐在床头,环视了一圈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病房。他有些睡意,却不肯躺下。
虽然自己亲口说了“没事”,还是不太情愿闭上眼睛,实在是害怕睡著了之後就……沈羽晨这麽想著,抬手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
明明是自己让林峰回去的,可是……只这麽一会儿就开始想他了。沈羽晨叹了口气,就算默许自己朝著少女情怀发展下去,自己和女人还是有著本质的区别,这种区别就在於,沈羽晨绝不会像女孩子一样,坦率地说出“我想每时每刻都跟你在一起”之类的话。
如果真变成女孩子的话就好了,沈羽晨闭上眼睛,至少还可以留下一个林峰的孩子,而自己如果死了的话,一切便被一并抹去了。
算到底,即使每天都重复“不想死”却还是不得不死的话,我到底能留给林峰什麽……
门霍然被推开了。沈羽晨没听到敲门声,他困惑地睁大眼睛向门口望去。看清进来的人以後,他更困惑了。
没经同意便闯入病房的,是自己的长兄沈君东。
沈羽晨有一瞬间愣住了。打小他与沈君东的关系就非常紧张,开始共事後直接上升到了恶劣的地步。以前在公司里两人都避免直接接触,自己住院这段时间更不可能见到面,所以沈羽晨甚至快要忘了沈君东的存在,而现在他突然出现,沈羽晨的错愕便不言而喻了。
沈羽晨迟疑地盯著沈君东,他没想要开口,也不知道怎麽开口。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沈君东似乎终於意识到,如果只是想要看看沈羽晨的脸,自己大可不必跑这一趟。
“……活得挺精神麽。”
沈羽晨听到了沈君东到达之後的第一句话,他也作了应答。“嗯。”
“身体怎麽样?”
这个问题比沈君东的出现更令沈羽晨讶异。沈君东竟然会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还可以。”
沈君东轻轻哼了一声,“你把我赶下总裁的位子,你自己也没坐几天嘛。”
沈羽晨望望对面的人,淡淡地笑了。“不是我赶了你。再说,我死了以後,你还有机会啊。”
沈君东脸上有几分不自然,他吞了口唾沫,声调有点变化。
“爸爸最赏识的人是你,我可没你那麽大本事。”
不知为何,沈羽晨觉得说这话的沈君东看起来似乎有点紧张。沈羽晨轻轻吐了口气。
“可是……你是亲生的啊。”
沈羽晨看出,沈君东全身陡然一紧。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沈羽晨闻言,诧异地扬起头反问:“知道什麽?”
沈君东不再解释,死死地盯了沈羽晨的脸看了半天,也许是在确认沈羽晨脸上的奇色是不是装出来的。片刻,他像是突然松弛下来,仿佛刚刚想起一般将一直拎在手里的一袋东西放在床头旁的柜子上。
“这个,”他指指袋子,“要自己吃还是让别人喂你,随你便吧。”说完转过身,不一会儿就走出了病房。
沈羽晨对著沈君东消失的方向发了好一会儿呆。他瞅了瞅沈君东带来的东西。
袋子里是两个火龙果,殷红的果皮上生著绿色边缘的刺,宛如两个披著红色铠甲的怪模怪样的的蛋。
威士忌加水,还放入了冰块。轻轻摇晃一下杯子,冰块发出撞击杯壁的响声。
“心里有火吗?”
沈君东抬起头,问话的人是走到自己身边的陌生女子。女人指指沈君东旁边的座位,“可以坐吗?”
沈君东说了声“请”,为女子拖出椅子。女子轻轻坐下来,平整著玫红裙摆上的褶皱。
“冬天应该喝点暖和的东西吧。”女人接著自己的第一个问题补充道。
沈君东笑而不言。他端起酒杯,从杯子上方余出些许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著身边的女子。略施粉黛的容色并非美豔绝伦,却很耐看,没有多少花饰的连衣短裙恰到好处地衬出苗条的身段,裙子样式虽然简单,颜色却妖冶惑人。
沈君东自然看得出她是干什麽的。从她的从容老练来看,她做陪酒女的行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要我给你点杯酒吗?”沈君东问,“你想喝什麽?”
女人出乎他意料地摇摇头。她靠著椅背坐直身体,不再说话,扫过沈君东的目光似乎带著几分忧伤。
沈君东相信那目光中的忧伤只是酒吧内的灯光令自己产生的错觉。他同样沈默地喝了一会儿酒,而後下意识地开口道:
“……我心里的火,从来就没灭过,而且越烧越旺……现在,更是不知道怎麽灭火了。”
女子没有催促他将心事讲给自己听,只是换上征询的目光注视著他。
“我一直以为是父亲从孤儿院捡来的那个孩子,竟然是我的亲生弟弟……这麽多年我都只把他当成一个赖在我家乞食的弃儿。我讨厌他,非常讨厌,甚至也生我父亲的气,气他眼里只有那个野小子,可是现在……”
沈君东并没有什麽情报网也不是故意要探知沈羽晨身世的秘密。父亲没有把沈羽晨是养子的谎言揭穿,沈君东也一直深信不疑。他只是为了找几本公司年鉴来到书房,意外地瞥见父亲放在桌上的一本书中露出其中夹著的纸张的一角。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侵犯了父亲的隐私,但在最初将纸抽出并读完上面的内容之後,沈君东因为过於惊愕而完全忽略了这个问题。
那便是当年白薇的堂姐写给沈思先的将事实澄清的信,其中涉及了沈羽晨的身世,或许是沈思先重读以後无意识地夹在书里,然後就这样留在了桌上,为沈君东接触到真相创造了契机。
“他是我亲弟弟,可我更不知道怎麽面对他了。继续怨恨不行,立刻跟他相亲相爱,好像也不太可能……”
沈君东发觉应该停下来想想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麽多合不合适,然而他已经不知不觉把心里的话都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