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涧————杨童伶

在这一切中，我充当了什么角色？
……

 

“冷，你看……这样一个怨天尤人的男人、懦弱的男人，是多么地不值得你爱……”楚霖的声音带着魅惑，在耳边响起……
“够了！！”我瞪着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他的怀抱，扬手一甩……
重重的耳光声在空气中回荡。
“你……”他怒视着我，脸上的指印鲜红胜血。
气愤，悲伤……各种表情在他脸上扭结。他忽然拉住我，我以为他是要掐住我的脖子。但他停了停，改为了迎面抱住我……灼热的唇抵了上来，然后便是堵住我呼吸的强烈吮吸……
我用力地敲打着他的脊背，却还是躲不过唇舌的纠缠……
滚烫的唇，滚烫的舌，滚烫的唾液，滚烫的呼吸……他如一头疯狂的野兽，在我的口中探询着，掠取着，撕裂着……
强烈的耻辱吞噬着我的意识，透过他的脸侧，我的眼中印出了安祁风的脸……
他静静地看着我，神情若有所思。
然而，那眸中闪耀的不再是冰霜，而是更为凝重的……悲哀……
他俊朗的眉忽然展开了。我分辨出那轻启的唇，正在一字一顿地吐出无声话语……
一，起，死，吧……

 

一，起，死，吧……
一起死吧……
死……
蛊惑人心的词句，仿佛开启了一道通往天国的窗，在我耳中回旋。
我已心力交瘁了，然而心中却莫名地起了期待……
与其继续忍受侮辱，静静等待着死亡，倒不如就这样……让所有尘事结束，将所有的过往都，完、全、忘、记……
他移过身体，拾起我适才给他剔骨所用的剑。仿佛可以化雪的银白剑光，在空中划出弧线，冰冷的寒光向我袭来……
我缓缓地磕上了眼睑，心已经在悲愤羞愧中失去了判断，迷失在那解脱的幻梦中。
对，早就该这样结束了……

 

楚霖忽然放开我，我支撑不稳，跌到地上。还未待我认识到自己的天真的时候，红色的衣衫掀起一阵风，回旋而过。
我慌忙睁开眼，安祁风已被楚霖一掌打落在地了。他口吐鲜血，挣扎着想爬起来。楚霖吸起掉落在地的剑，剑锋一转，抵住了他的脖子……
他忽然大笑起来，任浓稠的血液划破苍白的唇。
我望着他昂起的下巴，从喉结到锁骨，一串优雅的弧线……它，高傲、残酷、无所畏惧……
就像那断壁残塬中的初遇，他高贵的凌视一切的眼神，成为了当时我残缺的视线中唯一的完好……就像他让我给安祁月疗毒的时候，明知不可为，我却还是被他自信大气所俘获……就像他让一群充满兽欲的男人侮辱我的那刻，我望着他冰冷无情的脸，心中甚至还在有所期待……
骄傲、自尊、不愿向任何事低头的男人，我曾深深向往过的男人。
从见到他的那刻起，我就失去了握住自己的命运的能力。
他是我无论如何，却也追逐不上的幻影……

 

第四十二章
“不要杀他……”我跪着扑上去，拉住楚霖的衣角。
楚霖的身子颤了一下，却依然没有放开握剑的手……
“只要不杀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我拽着他的衣玦，泪水盈眶而出。
“什么都……答应我？”他低下头对上我的眼，莫名的痛楚在那水晶般的眸光中晃动，矍然生辉……
是的，什么都答应……
什么都答应……
我的心在疯狂地呐喊，然而喉中却似堵着硬块，呜咽不成声……

 

这时，安祁风忽然一闪，躲过了尖利剑锋。然后，修长的身形敏捷地绕到楚霖的右侧，他伸出右掌向楚霖劈去……
“不……”我叫了出来，泪水绝提，沾湿衣襟……
清冷似雪的剑光，顺着楚霖手臂轻移，没入了安祁风的胸口。红豔的血纷扬洒落，飘然若舞，如片片红梅花瓣……
梅花映雪……

 

不……
我伸长手臂，却接不住那陨落的身体。
血，溅在我的白衣上，如同刺进了我身体。
“你，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仰躺在地，血沿着插在胸口的剑汩汩外冒。我拼命按住那伤口，一遍遍地欺骗着自己。
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他抬起眼，与我相视……
“鸣涧，现在……你自由了……”
淡然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点笑意。我惊讶地看到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左手，一枚赤色的还发着荧光的丹丸滚落了出来。
雾见朝霞……

 

这是一种狠毒无比的暗器，掷在地上会放出剧毒的烟雾，瞬间致周围的人于死地。
他把这枚雾见朝霞一直撰紧在手中，难道是想和楚霖同归于尽？
一个念头腾将出来，我倒吸了口气……
他刚才羞辱我，莫非是让楚霖放松警惕？而知道自己再难接近楚霖，就作势要与我“一起死”，则是为了逼迫楚霖亲自去动手杀他……
原来……世事难测，人心更难测。
欲念膨胀之时，恩仇是非都不过是虚设。
为了执掌成败，他人的生死，他又怎可能有心去顾及？
寒风将我的心吹出了空洞。刚才的心动和心碎，在脱去了粉饰后的真实下，竟残酷得可笑……
我僵硬地低下头，无奈的泪水滴落在他失血的唇上。

 

不对……
他刚才明明是有机会伤到楚霖的。
点点滴滴在我脑中重现……
那时，利剑指在他脖子，他怅然大笑……
那时，我拉住楚霖的衣玦，苦苦哀求……
那时，剑在楚霖手中轻颤，那眸光中闪过的几乎就是犹豫了……
在那时，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他没有掷下一直紧撰在手的雾见朝霞，而换成了忽然劈下的一掌？
就是那时，精明如他的人，又怎么会忘了自己负重伤武功尽失，而只手与楚霖相拼呢？
而就在那时……

 

“现在……你自由了……”
他这样说又是为什么？
难道……
不，不可能的！！
他曾经那么轻易地得到我的心，又如此轻易的弃之如履。
他若还对我存有怜惜，怎么又会一再利用？
他又怎么可能忘了“月儿”？
……
那他这样做……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月儿……来接……我……了……”
血从他的胸口不断漫地出来，我听见那流淌着的声音，仿佛在凄凄细数流逝的生命……
“你挺一挺，我……马上就可以想到法子来救你……”
我抓住他冰凉的手，颤抖的声音不是安慰他，更是在欺骗自己。泪光中，他勾起嘴角，就像做了一场缠绵一世的美梦……
他的手指与我的紧紧交缠，都沾满血污的十根指头，分不出彼此……
“鸣……涧……”
他弥离的召唤气若游丝，我屏住呼吸，更凑近了他。
“我……其实……”
我的心在狂乱地率动。萧萧的风，刮落了我的发带。那长长的青丝飘盈在眼前，扰乱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他这刻的表情……
“……你……”
什么？
他说的是什么？
巨石堵在我的胸口，让人几乎窒息。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我急切地探询他的脸，他的手却一点……一点……一点……松开……最后，从我僵直的手心中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我爱过又恨过的他……
那个我全心全意地付出过又处心积虑地欺骗过的他……
就这样，在这世上烟消云散……以后，与我再无交集……
还是……
就这样，化为尘土，化为草木……把这锥心的一幕幕烙入我的灵魂……到我每个不成眠的夜晚中游荡……
其实我……
原本真正想做的，只是从他所给的阴影下……
逃，脱，出，来……而已……

 

第四十三章
不……
我用唇堵住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那是他的唇，初见时优雅一笑时的唇，浅笑着咬住我的肩膀的唇，嬉闹时说我是妖精的唇，与我对视时轻轻泯下的唇……
然而此刻，在他冰冷的唇瓣中，我只尝到血的味道……
我虔诚地咀嚼着这血腥，直到怀中的那副躯体完全地失去了温度……

 

“冷……”楚霖见我抬起了头，这才小心地唤到。
我冰冷的眼神扫过他的脸，他忽然怔住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看见了我的眼底幽明的火光……
我站起身来，弯下腰，缓缓地抽出插在安祁风胸口的剑。
染着红霞的剑光印在我的脸上，我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我只手按住胸口，一口灼热的鲜血还是涌了出来……
“冷，不要再瞒我了。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了？……”楚霖疾步走到我跟前，想搀住我。我立刻稳住身子，剑光在手中流转，瞬间抵在了他胸前。
“这些……你需不着知道。”
我用空着的左手抹掉嘴角残留的血迹，声音裹着寒冰。他拧着眉头与我对视，各种表情在他脸上飞逝而过，最后化为凄忧与落寞。
“冷，对不起……”
“看见你对他这样好，我一时真的怒极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也拼命去压制自己……然而，身体却仿佛失去了控制……”
“原谅我……我没想到会伤害到你……”
“已经太迟了。”我打断他的喃喃话语，指在他胸口的剑已经划破了他的外衣。
“冷……我知道错了。你想要我怎样都行……只是，不要离开我……”

 

他的眼中漾起盈盈波光，脆弱得似乎一碰即碎……深切的注视下，委屈和乞求，孤独和幽悲，交错相应……
水华般无污的眼眸，水晶般无暇的脸庞，被忧愁和哀伤笼罩。他每吐一个字，都好似在掏出心扉。一瞬间，仿佛可以让……天地动容……
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年，正是刚才嗜血狠毒的魔鬼！
他莫不是以为只言片语的哀求，就可以让做过的一切烟消云散？更何况，那表象上的悔恨未必就出自他的真心！！
我不由想到那个跪在我床前，握着我的手企求原谅的身影。那些信誓旦旦的话语仿若还在耳边……
对，他从来就是一个骗子。用自己无害的外表去骗取人的信任，用受伤的眼神去博取人的同情，然后……便是肆无忌惮的玩弄和毫不留情的伤害……
从我的洁癖，到我对他的怜爱，到安祁风……为了能逼迫我，他从来都是不放过我每一个弱点……
而我，虽然认识到这一切，为什么却总无法恨下心对他？
为什么我要暗自为他开脱？
为什么要对他一味地放纵？
为什么会姑息养奸？
为什么……
……
我，好恨我自己……

 

夜色沉冥，鲜红的衣衫迎风飘拂，鲜艳夺目。然而更红艳的，却是那滚烫得仿佛可以融化一切的血液……它冲破那白皙的胸膛，不停地滚落到地面上……
我刺下去了……
我竟然刺下去了……
我……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耳边的风声，在呐喊着，呼号着……
他的脸上错愕忽闪而过，凝眸之中腾起一缕笑。
多么美丽的笑容，在月光下几乎透明，宛如午夜昙花惊鸿一现，不可方物……然而，我的心却仿佛在那刹冻住，冰寒刺入骨髓……
“你……”
他抬起手臂，冰凉的手心紧缚住我握剑的手，然后用力地向后拉了下去。
我仿佛听见皮开肉裂的声音。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塌陷……
我挣脱开手，却来不及了。
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你……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原谅……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向后倒去，血泊配着红衣，透着凄厉的妖艳。
眼泪，在流。
无意识地，却无法抑制地……
我跪坐在他面前，看见那晶亮的眸光，仿佛月色星光都在当中陨落。
“好美……”他伸出手拂上我的脸，笑容中却带着超脱尘世般的平静，“你的泪……是为……我……而流的……吗？……”
“傻子……”我喃喃地说着，心犹如被千万只剑穿透，血气昏天黑地往那伤口涌去。
胸口，仿佛要裂开了……
心，好痛……
好痛……
为什么，会这样？……
楚，霖……

 

一口恶血从他的口中溢了出来……
他……终于昏厥过去了……
……

 

“父亲……”
“母亲……”
“冷……你们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