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涧————杨童伶

“不要离开我……”
一声声呓语近在耳边，却又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它化成绳带，鞭鞭抽打在我心上。 “我不走，不走……”
我坐在他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应着。这些带着哽咽的话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但是它却可以一次一次麻痹我的神经……
幸好混乱之中，我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否则，我就算死百次千次万次……也无法洗清这份那罪恶……
楚霖……
我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微风掠过檐边的风铃，空灵的声音流散开来。点点滴滴，细碎绵长，宛若缠绵的幽思，萦绕不去……

 

结束章
此章是以楼逸的自述口吻写的

 

鸣涧……
我唤着他的名字，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为他挡下的一掌，印在我的胸口上，震得五脏六腑错位般地疼痛。没想到……那个他所谓的师叔，内力强到了这般……
耀目的晚霞曼延到悬崖的尽头，群山在云海中虚无缥缈。
美景面前，他与他的师叔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让整个景致都靡丽起来。血，随着变幻的招势在空中飞溅，宛若凭空飘散的血樱花瓣……
十几个回合过去了，他单薄的身子上刀口不断地增加着，艳丽的红色在白衣上连成触目的一片……
我本来是想带他去看世上最美的云彩，我本来是想把他放在手心里去呵护他，我本来是想让他快乐地活着，哪怕时间只剩最后的一秒……
然而在这生死关头中，曾对他许下种种承诺的我，力量却如此地微薄……
他颤抖着，却更加撰紧了手中的剑。缭绕着雾气的奇峻山岭，在他眸中绝伦的光彩下，竟然变得黯然无光。朦胧中，我似乎看见他倔强与不屈的清魂，带着破竹般锐利的气势，教人移不开眼睛……
上一辈的仇怨，终究是要还的。间隙的对峙中，他说道。
危机关头，虽没有眼神的交汇，但是我明白他是讲给我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负你了……你的恩情，我来世一定回报……
说罢，他笑了。不是黯淡落寞的笑，不是疏离冷淡的笑，不是歇斯底里的笑……而是……透着未知的恬静和幽雅……
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笑过，仿佛前程往事已经灰飞湮灭，归于无形……
那个他称为师叔的人也停了下来，他呆呆地望着鸣涧，喃喃出几句话，我听不清楚……
不要……鸣涧……
待到明白那一笑的真正含义的时候，我嘶声叫出来。而他……已经拉住他的师叔从悬崖跳了下去。
望着那白色的身影在阳光下一晃而过，我一阵眩晕……
恍惚间，我竟不觉他是在下坠。那飘摇的白色衣摆犹如生出的羽翼，他架着羽翼驰骋，落入云海，仿若是飞了起来……
就好似乾坤在颠覆。我在低处，而他在高处。
若是这样，他就不算是与人同归于尽。
而是，翱翔在高空……
自由地，无忧无虑地，游荡在与神最接近的地方……

 

鸣涧，我这样想，你是不是就可以快乐起来？
鸣涧，我这样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快乐起来呢？
……

 

梦醒，我张开眼睛，只听见浮华的宫殿外，树沙沙的摇曳声。
五年了……
他离开我，已经五年了……

 

陛下，你又梦见那个人了？……蓉妃的手扶在我的胸膛，轻柔地声音在我耳边回荡。
你怎么知道他的？我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艳丽脸庞。
那是因为……你搂着我的时候，呼唤的一直都是那名字……她低头敛眉，悠悠说道。
月光透过窗，照在她的侧脸，浮出淡淡的光晕。
我有很多妃子，有的眼睛像他，有的鼻子像他，有的说话的神情像他，有的走路的姿态像他……而蓉妃则是最像他的一个。
我与她有过一个孩子，遗憾的是，他长得奇迹般地像我……
逝去的人再怎么缅怀终究是回不来的。陛下为什么不尝试着新的爱情？　妾服侍陛下难道又有哪点不如他了？
她绽放出微笑，冷艳而又妩媚。纤柔的手指攀上我的肩，她的唇舌若有若无地在我脸庞滑动。女人特有的脂粉味道，在空气中俞发炽烈……
我抬起手，推开她的诱惑。
女人要学会满足，太聪明了并不好。我坐起身子一边穿上衣服，一边说道。
没想到温顺的蓉妃也会与其他宫廷女子一样……不过也难怪，身在这重重深宫，哪个女人不是在施展全身的媚术去赢得君王的宠幸呢？
太多的智慧用在争宠上，太多的精力落在勾心斗角中，爱情在她们入宫的那刻起就腐败了、粉碎了，只留下充满欲望的躯壳……
宫廷式的争权夺利，铸成的究竟是她们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
妾……只是……不想永远作一个替身而已……
当我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她喊了出来。沙哑的声音，竟然像是在呜咽。我征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回头。
外面风呼呼地叫嚣着，肆虐过夜阑中的雕阑。宫灯耀着的赤红光芒下，光与影交错生映。
余下的，就是安静得可怕……
我喝退了欲跟随在我身后的宦臣，独步在长廊中。寒冷的气息迎面袭来，卷着迷乱的气息。我的脑中滋生的却是无比地清醒。
我讨厌寂寞，但总是和寂寞为伍。
我讨厌功名，却仍在功名中沉浮。
天下很大，却可以很卑微。
人心很小，却可以很博大。

 

世上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然而，鸣涧……若是你还在，那么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
……

 

谁？
黑影忽然出现在眼前。我霍然一惊。
大胆！看见御驾还不跪迎……
看清来人一身侍卫打扮，我挑眉冷冷地说道。
他……他在哪里？……
那侍卫说着，一道寒光在我面前一晃，直刺向我的脖颈。难道是……刺客？……

 

我闪身一躲，也抽出佩剑。刀剑碰撞，发出尖锐的声音……
来人……
我刚要叫出声，他已经挑断我的剑，锐利的光芒抵住了我的喉头。
别出声，我不准备伤你。
他压低了声音说。风吹开他散落在额前的发丝，我看见了一张久违的脸……
五年的时光，并没有怎么改变他的容貌，却退祛了他脸上少年的稚气。那含着锋芒的气质已经不再了，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块磨平了棱角的玉石。
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定定地望着我的，眼中闪烁着祈望。
冷呢？他在哪里？
你是说鸣涧吧……我冷笑道。那是你与他的事，来问我干什么？
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而他……却好象在这人间消失了。你是最后一个和他在一起的人，你……一定只有你……才知道他的下落！
他拽住我的胳膊，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乎是剖出心扉。
知道又怎样？你以为我会这样让你去扰他清净么？
我挣脱他的手，冷冷地说。

 

这种形势，容不得你不说吗？他的剑锋一转，更靠近我的脖子。
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真以为我很容易受人胁迫么？我笑出声来，趁他疑惑地眯着眼，我用被在身后的手掀倒假山上石头。
巨石落地，轰鸣声起……
有刺客……远处传来呼喊。

 

我的侍卫马上就要到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何必弄得两败俱伤呢？
我迎对他的目光，欣赏着疑虑在他眼底忽闪而过。
冰冷的刀锋缓缓地撤离了我的脖子。我望着刀从他颤抖的手中脱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竟然笔直地跪倒在我的面前……
那曾经不可一世的魔教教主，现在也落魄成这番光景。权力，没有让他得到多少东西；然而失去权力，却让他失去了更多……
告诉我他在哪里……求你……
纠结的眉头下，他的双眼里只有近乎于孤注一掷的期盼和无可奈何的悲恸。
你现在就是连尊严都不顾了么？我嗤笑道。
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你就当是可怜我……求求你……
你知道吗？……不能和他在一起，我比死还要难受……
他恍惚中的话语，仿佛来自天的尽头。
闻风而来的侍卫，虽然把我们团团围住，却不敢轻举妄动。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面前身影纵然是如此地失魂落魄，然而那眸光却是透着光芒……一种我所嫉妒怨恨的光芒……
我握紧手腕，却又骤然松开了，冷笑爬上嘴角。
都下去吧，他是朕的客人。
我朝侍卫们摆摆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想找他？好，我带你去。
我看着期翼在他眼中重新燃起，不露声色地说道……
……

 

夕阳的余辉下，山峦在云彩中若隐若现。鲜艳的红色，像火一样地笼罩在这绝美的景致上，尤若幻境……
五年前那个同样披着霞的黄昏，在这幻象中是那么地接近……那白色的衣抉，那打斗，那血……一幕幕在我的眼前穿梭……
你……你是说冷就是从这里坠下去的？
他背对着我站在悬崖边缘，飕飕的冷风从底向上袭卷而来，震得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是的。
那他的尸首呢？
我派人找过。然而从这种地方摔下去的，通常是尸骨无存……

 

不会的……冷不会死的……
他咆哮着转过身子，乌紫的血管在他前额暴裂出来，我似乎听见了其中澎湃着的血液，每一滴都仿佛在沸腾……
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他怒吼着提住我的衣领，神情却随着簌簌颤动的躯体而扭曲在一起。
我没有由欺骗你。你也应该知道，他中毒太深，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他的身子猛震了一下，握着我领口的苍白手指渐渐松开了……
冷……
他喃喃地念叨着，身体却如抽去力气般一点一点滑落，最后摔在地上。那幽明的深瞳中，所有的神采都在一刹那中陨灭，凝成空洞似的旋涡……
我终于把他眼中那种光芒撕裂了……
那期翼的光芒，那等待的光芒，那禁忌得不可饶恕的光芒，终于在现实面前粉碎彻底了，永难再生……
是啊……我怎么能允许他眼中还带着我所失去的希望呢？
决、不、允、许……
我想大笑，却又偏偏笑不出来。喉中像哽着一根刺，让一个呼吸都伴着痛。那是难以言喻的酸楚的刺痛……
再帮我个忙……好吗？
他漠然抬起头，痴滞的目光犹如来自破碎的人偶。
我点点头。那毫无生气的神情，带着绝望，竟让我忘记了去拒绝……
他抽出袖中的匕首。锋利的光芒挑过他的脖颈，一缕带着绯色的发丝随风起舞，最后缓缓地坠落在他手心之中……
你只需遣人把这束发……埋在圣庙大殿的香炉中就可以了……
他把割下的头发递到我手中。
纤长柔软的发丝，在我手心中萦绕……那荡漾着红艳的光彩，耀眼得如鲜血一般……
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样可以让其他人明白……我，已经不在了……
他的脸上泛出死水般的平静，虚无飘渺的眼神仿若飘过烟花残梦……一切庄严得令人心寒。
你……
我的心腾地一阵抽痛。那一刻，我竟分不清那瞬间滋生出来的……是悔悟？是惋惜？还是怜悯？
我伸出手臂，已拦不住他一跃而下的身体……
红衣犹如飞扬的火焰，混入同样火热的云海中。刹那间，仿佛整个天地都笼罩在无边无尽的血色当中……
五年前的他……五年后的他……
同样地决然一跃，坠入万丈深渊……
记忆中，两个身影忽然在我心中重叠在一起……
义无返顾，放开一切。难道真的有什么比生命还要重要？
这段感情，是我输给他了吗？
我会输吗？
我输了吗……
……

 

弦月当空，烟色朦胧。宫廊周围风摇影移，阑珊处的烛影渐融于浓重的黑暗。呼吸间隙尽是一片抑郁着的幽香……
陛下，娘娘她说不想见……
我挥倒跪在我面前的宫婢，径直往里走去。推那紧闭的门，竟然是纹丝不动。门，反锁住了……
素素……
我唤了声，没人应答。屋内竟传出拖曳和碰撞的声音。
我敛下眉，抽出宝剑……
几声金属迸裂的声音后，门终于颤颤地移出缝隙。我撞开门，只见空旷的厅内一片阴郁，摇扶的烛光在风中森森地跳跃着……
女人蜷缩在墙角，略有几分凌乱的头发垂在额前，尖利的眸光从中穿透出来。
素素……你又把他藏到哪里呢？……
我伸手拂开她的乱发，她颤了一下，忽然张开唇向我手指咬去……
我厌恶地缩回手，制住她挥舞的手臂，拉她站了起来。
我不会把他给你的……
她吃吃地笑着，浓墨似的眸中定着狂野的光芒。
我扬手一记巴掌。她捂住脸晃了晃，却没有倒下，反而昂起头恨恨地看着我。
念在你是他母亲的份上，我是一直纵容你。你难道以为我真忌惮你不成？
我咬着牙，拉住她的衣襟，一字一顿地说道……

 

爸爸……
云一样柔软的声音传了出来，仿佛是穿透黑幕的耀眼的光明……
我忙丢下素素，四下环顾着。
思明？思明……
我叨念着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的时候心中唯一思念着的名字。空旷的寝宫中，回应我的却是干涩的回音……
爸爸……
又是一声纤细地呼唤。
我疾步奔向角落中的檀木箱，一把推开箱盖……
白玉一般的小手拉住我的衣袖。孩子扬起素净的小脸，美丽的眼中秋水潋滟。对，是他……这水晶般的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