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清醒
当赵森睁开眼看到白色的天花板,闻到那股消毒水味道时,他一阵苦笑。
“孩子,你醒来了?”
老太太坐在一边,握住赵森的手说:
“睡了这么多天,感觉好些没有?”
看到眼角闪烁着光芒的老太太,愧疚涌像赵森的咽喉,他的眼眶开始湿润。母亲这样守着他十几年了,可是她毫无怨念,自己却什么也没为她做过,还让她如此的操心,照理来说,老太太到了享清福的岁数了,但自己甚至连一个健康都保证不了,如果让老太太开心起来?
赵森哽咽说:
“妈,对不起!”
看着赵森的泪顺着眼角流下,老太太抬手帮他拭去,她自己也摸了摸泪,说:
“傻孩子,这又不是你的错,很久前就知道无法避免了,但是我们不是都说了要平静点看待结果吗?”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赵森,老太太很是心疼,从小赵森就少言寡语,对自己还能多说些话,从他认识傅清开始,他就开始开朗,到现在,赵森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他的身体也到了最坏的地步,医生都建议他留院查看。老太太沉吟了半天,说
“很多人来看你了,你爸爸,弟弟妹妹,杜安泽,张婷,还有你好朋友潘跃明,对了,还有南诏。”
说完,老太太笑了笑,说:
“南诏那孩子从你出事的那天就赶来了,这几天一直是他在照顾我。你好了,真应该好好谢谢他。”
赵森点点头,说:
“南诏确实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
“你好了吗?”
老太太站了起来,走到旁边揭开热水壶塞,伸进半根手指测了侧壶里的温度,说:
“我去帮你打点水来,你等等啊。”
赵森看着老太太出去,轻轻叹了口气。
过往的种种真的要入烟散去,不留下任何的痕迹?
傅清,如果我留在人世间,你都不在意了,我的死,能不能给你留点内疚?赵森想着想着,觉得身体渐渐的沉了,等到老太太进来,看到赵森已经闭眼睡着了,她不由又放下手中的茶壶,叹了口气,帮赵森盖上被子。
儿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糕,要想他尽快好起来,便只有一个办法:抛下一切,离开这座城市。
老太太看着睡在病床的赵森,心有如被针扎一般,苍白的脸,干裂的唇,脸上更是再没有一丝笑容。
到了夜里,老太太就起身回家拿几件衣服来医院给赵森,怕过些时候赵森出院的时候,气温太低,赵森身体扛不住。
等着吗?
赵森痴痴看着窗外的灯,又睡了过去。
……
“房子那边清理好了吗?”
徐小慧轻轻拍了拍小腹,也不等傅清回答,继续说: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要不就打掉这个孩子,要不你就快些拿到房子的产权。”
一旁的傅清听到徐小慧说要打掉孩子,眉头一皱,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孩子需要一个良好的环境生活,而且你的父母也老了,不可能麻烦他们照顾吧?”
徐小慧不再看着傅清,偏头看着窗外,笑了两声,说:
“天气越来越好了,你快点决定,我这里拖不得。”
这句话,已经是逼着傅清做出决定。
“我对你,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宽容,你的要求,我也是最大程度的满足,希望你自己有个度!”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傅清看了一眼转过头的徐小慧,冷笑了两声,起身离开,等他刚把手搭到大门上,徐小慧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也要有个度。”
“砰”地一声巨响,徐小慧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睁开眼,低下头,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笑着说:
“孩子,不要怕,妈不会不要你的。”
她的眼角已经湿润了,瞳孔里也不知道装着什么,空空的,仿佛耗尽了生命。
(十六) 落幕
城市里阴暗地角落,徐小慧拉开包递出一沓钱给前边的胖女人,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说:
“你确定这样子做可以吗?”
对面的女人走过来,双手打上她的肩膀,说:
“不为你自己想,也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
只要一说起孩子,徐小慧再也不会想别的,孩子已经把她所有的理智都掏空了,她点点头,心中的不安压制了下去,满心憧憬以后孩子降临人世,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胖女人见徐小慧不再说话,拿过她手中的钱,再次拍拍她的肩膀说:
“别想那么多,交给我,你放心吧。”
接着,胖女人走入另外一条黑魆魆的巷子。徐小慧留在原地,看着胖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微笑着扶着肚子说:
“孩子,妈妈要赶走那个人了,高兴吗?以后啊,爸爸就只会爱我们两个了……”
说着,她开始流泪,痴痴地望着自己隆起的小腹。
胖女人在小巷子里把钱递给早已等候多时的三个人,狠狠地说:
“把事情做干净点!最后逼他们两个都离开!”
领头的男人接过钱,说:
“你妹妹说的只给他们一点教训。”
胖女人冷笑说:
“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便转身离开……
入夜,老太太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从医院里出来,她的心情自然是一片阴霾。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有几个人围了上来,老太太低着头,准备绕过他们,却被一个人伸手挡住了。见到三个人都光着头,她知道遇上了匪徒,于是便摊开手对三人说:
“老太婆我没钱,你们找错人了!”
为首的男人狰狞地笑了笑,说:
“您是赵森的母亲吧?”
老太太没由的心慌起来,说:
“有什么事吗?”
“有人拜托我们来找你!”
说着,那个凶恶的男人从身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棍子,狠狠地打在老太太身上,旁边的两个人马上涌上前,对着老太太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约莫过了十来分钟,为首的男人停下动作,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没动静的老人,对着旁边的同伙说:
“走!”
三个人扬长而去……
阴冷的殡仪馆,赵森看着母亲的安静的躺在玻璃棺材里,寒到彻骨。
“节哀!”
为实体化妆的大娘摘下手套,拍拍赵森的肩膀,说:
“你一个人在这里陪陪她?”
赵森目光呆滞的点点头,喉咙里被塞住,说不出话,只希望母亲能睁开眼,说说话。
门被关上了,赵森捂住心口,绞痛一阵阵又一阵传遍全身,他无力跪在地上,低声说:
“妈,你不要我了吗?”
接到母亲的死讯,赵森就拔掉了扎在血管里的针,从医院里病房里夺门而出,感到了殡仪馆,他的母亲甚至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有人告诉他,他的母亲是受歹徒用拳脚击打而死,还没来得及抢救,就已经过世了,送到殡仪馆的时候,浑身都沾满了血。
前一刻还在身边的母亲突如其来的死讯,让赵森生命里的支柱轰然倒塌,接着可能便是他的世界。
他趴在玻璃棺上,看着母亲安然入睡的模样,心中涌现出母亲身前各种样子,她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在耳边回响。
霎时间,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痛,眼泪簌簌落下,他大声嘶吼着,一遍一遍的捶打着地面,突然,他感到心脏猛地一震,他死死揪住心口,痛觉被扩张了无数倍,随心脏迸出的血液滚动,致使赵森感到坠入冰窖,呼吸极为困难。
“难道要离这个世界远去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扯动嘴角,笑了笑,然后再也睁不开眼了……
夜里,城市的光依然绚丽,不时有霓虹,划过阴暗的天空,黑色的苍穹,亮那么一瞬,马上就恢复了死寂。
赵森恍恍惚惚醒来了,摸摸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再看看不远处没有呼吸的母亲,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他走出了殡仪馆,和负责人谈妥并支付墓地的价格,并告诉他,自己可能不能亲自来给母亲下葬,麻烦帮帮忙,起初那负责人还不愿意管这种事,到赵森多拿出两千时,负责人拍着胸脯应了。
城市的夜已经很深了,赵森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一路上,他随着有路灯的方向,不停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桥上。
他拿出手机,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
要是不接电话,我就这么走了,值得吗?
正在赵森考虑这个问题时,电话那头已经有人应了。
“喂,什么事?”
什么事?以后不会有什么事了,赵森苦苦地笑,说:
“恭喜你要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哦”
傅清冷冷地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奇怪,上次吵得那般不可开交,这次他怎么肯主动打电话过来。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去哪里?”
话脱口,几乎是无意识的,不想和赵森再有任何纠缠的傅清随即后悔了,但却隐隐不安,不知道赵森去哪里,以后的日子,是否能再见到他。
“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傅清问起这句,赵森的泪再次滑出,他擦了泪,努力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说:
“会的,会再见的。”
“哦。”
赵森抬了抬头,泪不停的流,他再次擦了擦,尝试笑着说:
“希望你不要太早和我见面。就这样吧,再见。”
“嗯!再见!”
挂上电话后,赵森脱力地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过了一会,赵森走到桥中间,望着远处。他还记得那年刚认识傅清的日子,两人会到那家茶馆喝茶,一起站在桥上看北去的江水。他也还记得母亲告诉他,要勇敢的活下去,可是已经迟了,他看着远方,朦朦胧胧散发着光晕,喃喃自语道:
“快天亮了。”
他爬上护栏,明白现在水位低浅,想着一旦投下去,肯定会头破血流时,他却笑了,说:
“妈……不要走得太急,我来了……”
(十七) 终结
夜里,南诏躺在家里,手中拿着的是一张写着“五百万”的支票,这大概就是赵森生前,傅清和徐小慧一直在窥觊的东西吧。他想着,不由的难过起来。
从相遇到相知,只是短短的一个冬,这个起初陌生到令自己讨厌的男人,就让自己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为自己打开了一扇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窗户。他曾说过:如果那个世界是花花绿绿的,不管怎么样,拨开那些色彩,最深处的仍是黑色……
在某个世界的人,却说自己在的世界是黑色的基色,可想而知,赵森对未来也没存多大的信心。
他是一个怎么人呢?
一个看似快飘离俗世,又不得不在凡尘里苦苦挣扎的人,明明知道希望破碎了,却坚持守到最后一刻,至幻灭那刻,自己也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他是个聪明人,每一句都把握到分寸上,知道怎样和人相处,处理事情也是有条不紊。可是一个聪明人又怎么会选择自杀?
……
思念至此,南诏想起当时听闻赵森死讯的那刻,自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真到了赵森的葬礼上,看到的也只有赵森的生父和弟弟妹妹。
逝者已矣。
到葬礼结束,每个人捧一把土为赵森送行时,赵森心中那个最为重要的人也没出现。南诏不由替他悲伤。连生命都付出了的爱情,得不到最后一眼的送别,这还要如何可悲?
翻了个身的南诏把支票放到眼前,看着上面数字,苦笑。
五百万!拿着这笔钱足够安乐的过一辈子吧?赵森,你让我拿着这笔钱,叫我怎样心安?
越想越是头疼的南诏坐了起来,拿出他怀中叠好的信件,再次读了起来。
南诏:
展信愉快!
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不在了,一张五百万的支票是为了感谢你多日的照顾留下的,若是唐突,你还是收下,反正我已经不在了……
离开也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但我没想到更好的办法,抱歉,替我和爸爸还有弟弟妹妹说一声“对不起”,刚刚相认就得让他们承受这种苦,也和你说声对不起,我无法亲口说出,实在是麻烦你了。
关于这笔钱的事情,困扰我很久了,一直想着拿这笔钱,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过上新的生活,但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我无力承担,伤痕累累,已经不在适合到一个新的城市,过下去,所以离开,无需挂念。钱一直是系在我和傅清之间最后的纽带,就干脆让这薄薄的纽带断了,省得我再去烦恼。
从认识你开始,就觉得你太单纯,但你身上有种我从来都没有的活力,我是真的累了,累到不想再去管了,不再愿意操心,对于你,这五百万有些难以接受,但对于某些人是求之不来的,希望你善用。哎!我还是改不了性子,多嘴了。钱,你务必要收好,即使是以前和我关系再好的人,也不准给,我不想听到有人在我墓前告诉我因为这笔钱又起了纠纷。
我还有我母亲的墓地,劳烦你帮忙,要不就找个好的天气,站在麓山山顶或者湘水边上,随风撒了,也好!
最后再说一点吧,要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爱情,伊雪艳这般的女子不也爱上了那个只是游戏风尘的男人吗?
这一瞬间变得轻松了,原本压在心头好多的话也说不出来,或是已经释然,不必再多说,我得上路了,要不然,就会舍不得的。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赵森绝笔
读完信件,南诏还是止不住哭了。
这封信是赵潜给他的,他知道赵潜肯定看过这封信,作为家属他们也有权利,南诏不愿意再给他们的悲伤增添什么,只是劝他们不要伤心,并准备把这五百万的支票给他们,那一家人却没有收下,只是叫他拿着。特别是那个貌似中年的男人,摇着头,大声哭号着,一下子苍老了不少,赵潜含着泪告诉南诏,那是赵森的父亲,南诏拍了拍赵潜的肩膀,告诉他不要哭,可是他自己也忍不住在赵森骨灰下葬的那刻哭得伤心。
字里行间交待了前因后果,南诏忽然拼命甩了自己一巴掌。如果当时自己在他的身旁,他就不会离开,也不必看着他墓碑上的照片,感到心如撕裂般痛。
一个人守在空空的房子里,能听到空调运转时微微的声响,南诏捂住嘴,让自己忍住,不哭,可是泪却使劲地往下落。
待到夜深,南诏从梦中惊醒,满脑子都是那人的影子,他明白:萌芽的感情因一人突然的离世而愈发强烈。
在很多个夜里,南诏都会梦到那个站在楼梯转角处,光晕落满一身的男子。他仿佛被谪下凡的仙人,即将飘离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