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还未答话,就被他一声咆哮打断,郡王那张脸霎时扭曲得不成人形,散发青白之气,“你们都觊觎本王的女梳木!胆敢擅入本王陵墓,还想活着出去?!”
他仰头怪异地大笑,眼睛已成赤红一片,额上那枚冰凌状的东西泛出耀眼的红色光芒。
“你们都得留下来陪本王!”
话音刚落,就是双手一抬,一道冰气从他掌心射出,直逼行过而去。
而行过却是不知道想起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那郡王额头上那枚东西,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披狼还很后悔自己当时的举动。
搞不清自己是被先前那一块石头砸在后脑勺上砸昏了头,还是这段日子里让人崩溃抓狂的事情发生太多、精神被刺激得不大正常,才会下意识地扑上去,一把推开了行过,抬左臂七煞甲盾去挡……
然后很倒霉地只觉周身一冷,视野再次黑暗。
那袭冰气在碰触到披狼身体的一刹那间将他整个包裹进去,不过眨眼,成了亮晶晶冰人一座。
行过被推得踉跄几步,有些惊讶地回头望向披狼。
他之前救披狼纯属顺手和一时兴起,倒没料到一直喊着要杀他的披狼会反过来救他。
“哎?”他张口奇了一声,微微皱了眉,转头看向天池郡王。
一直漫不经心的脸上总算有了点严肃的表情。
他摇了摇头叹道,“你还是那么固执啊,天池郡王。当初我就跟你说过,生死天定,不能逆转,女梳木不是祥物,尽早毁了的好。没想到,你竟留至今天。”
天池郡王登时神色大变,死死盯住他,“你……难道你是……”
“是我。”行过道。
天池郡王身子一抖。
“是你,”他双目赤红,颤着唇道,“是你,原来是你!神医,快,你送本王出去,本王什么都给你!这一整个陵墓里的宝物,都是你的!”
“怎么出去?”行过却道,“你自己也清楚,一旦出得地面,女梳木效力消失,你将化为白骨,魂飞魄散。你若要延命,就只能永远待在寒冰地底,无人陪伴,孤独千年。”
“孤独千年……”天池郡王颤声重复,“是了,是了,这阴冷的冰室,永远只有本王一人!不分日夜,连度过了多少年都不知道!本王受不了了,本王受不了了!”
他跌撞着上前数步,颤抖着手伸向行过衣角,“本王求你!送本王出去!你一定有办法!”
行过却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摇头道,“没有。”
“不可能!你一定有办法!你不是也活到现在!”
行过苦笑一声,没有答话。
天池郡王已然疯狂,额中冰凌再次迸出红光,嘶声咆哮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跟他们一起陪着本王罢!!”
双手一抖,又是两道冰气射出!
行过这次倒是反应快,足下一点迅速退开数米。见对面天池郡王一脸狰狞,那脸上自额头向下,暴出片片冰凌,张嘴一声怒吼,浑身衣服尽裂,竟化成了门口石像那般鬼怪模样。
“罢了,”行过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我帮你结束吧。”
言毕,抬起自己那只还完好的手,摸至左耳上一枚耳钉,轻轻一拉。
几滴血溅了出来。
黑色的血。
一片黑羽飘落,没入浮于地面的寒气里。
……
两边墙上的冰块啪啪往下掉落,地面氤氲的寒气逐渐消散,整个地宫摇摇晃晃。
行过弯腰从一堆白骨中将几片碎冰凌拾起。
“……不过百年罢了,你又怎么懂真正孤独千年的苦。”他看着那摊白骨道。
他在剧烈颤抖的地面上轻巧走着,足尖离地,飘若鬼魅。
天池郡王的收藏里各类珍奇古玩,样样价值连城。他却只是皱着眉头挨个挨个看过去,像是在里头寻找着什么。
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还是没有。”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眼神黯淡。
……
两兄弟趴在地墓门口向里头探头张望。
“弟,你确定那人是之前害老大,咳,那样的人……”
“我确定,哥……”
“他真的长得非常,咳……”
“哥……重点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总觉得……”
“等等,弟,你有没有感觉到!地面在抖!”
昆仑回头惊喊,却只见他老弟双手抱头,泪流满面。
“我的预感成真了,哥……”
“什么?”
“……老大为了杀那个男人,把郡王陵给拆了啊啊啊啊啊……”
……
不知道自己已经蒙上不白之冤的披狼,犹在噩梦中挣扎。
梦里一片汪洋血海,他呈青蛙状荡漾其上,天空中飘着朵朵狐狸状的白云,海的那头回声阵阵,“妖孽——妖孽——妖孽——……”
一脸黑线惊醒坐起。大口喘气。
冷。这是他的第一个感觉。也不知道是真冷,还是给梦里的内容吓的。
正蹲在床边地上,单手拨弄着火盆的行过抬起头来。
“噗……”
一声轻响,草铺的床上热血斑斑。
“你怎么又不穿衣服!!”披狼捂脸咆哮。
只穿了中裤的行过,右臂还软软垂在身边,额头上的血已经止了,但并没有包扎处理,眨巴眨巴眼睛,颇无辜地道,“我衣服在你身上。”
披狼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盖了好几件衣服,除了行过的,还有一件猎户的裘衣。
而他自己的衣服被架在火盆旁边,正在烤。
披狼黑着脸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猎户的木屋,窗外寒风呼呼,隐约树影婆娑。
“这是哪儿?”
“郡王陵后山,冰室里有条暗道,出口通往这儿。”行过道。
“天池郡王呢?”
“死了。”
“你……”披狼瞪着他,“你杀的?”
“不小心打碎了他额头上那块冰,结果他整个人都碎了。”行过一脸无辜看着他道。
并且还指指那边桌子上几片碎冰凌。
披狼一看,那真的是原本嵌在天池郡王头上的女梳木,顿觉眼黑。
这家伙哪来的天生怪力,什么都爱去打碎……
“你既然醒了我就走了,”行过道,将他被烤得热烘烘的衣服取下递给他,把自己的衣服抽走披上,又指着桌上另一堆用撕扯下的紫金罗帐包裹起来的东西道,“这次算我们二人合作罢,我挑了几件中意的带走了,剩下都是你的。”
他牵唇一笑,“谢谢你刚才推开我。”
披狼捂住鼻子面色扭曲,强压住翻腾气血,冷声道,“我只是报你之前救命之恩,现下我们两不相欠。”
行过笑笑点头。
他拉门要走,又听得身后披狼喝了声,“等等!”
“恩?”
“你叫什么?”
“……行过。”
……
包裹里亮闪闪一堆珍奇宝物,尽是天池郡王珍藏。虽然女梳木已毁,但得了这些,也不枉这一场惊险一场冷——虽然披狼并不明白自己为何冷得这样厉害,行过走后他又烤了很久的火,僵硬的手脚才勉强可以自由活动。
他也不能理解行过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独享这些宝物。这人言行随性,异于常人,活脱脱一个怪物。
他回到郡王陵墓口,赏了两个边哭边挖墓找他的笨蛋下属一人一掌,便令他们通知下去,查一个叫行过的人。
查了数月,却进展不大,江湖上不曾有人听过“行过”此人,连尚其楼都再不见他身影,似乎正如那天他自己所说,是个“路过的恩客”。
倒是……各地青楼的花魁都知道这名字,提及的时候一脸娇羞,花容带血。
“是个温柔的大爷,”花魁甲说,“又长得那般……”捂鼻。
“哎呀,他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需要好好呵护,呵呵呵呵……”花魁乙翘着兰花指,以帕遮面笑道。
“我想他是身体不好罢,头发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多好看啊……”花魁丙陶醉在回忆中。
“管他穿得古怪,有钱就是大爷!”老鸨娘丁甩了甩巾子,定论道。
总之那之后整整一年,披狼没有再见过他。
本来嘛,天宽地阔,萍水相逢这种事纯属偶然。偶然的事情,又怎会发生太多次?
披狼本以为关于那人的事情就那么过去了,回忆起来也尽是让他黑线满脸、几欲抓狂的内容,本应该早早忘记才好。
但直到第一百零一次从青蛙状漂浮血海的噩梦中惊醒,他才不得不悲哀地发现——
妖孽这种东西,如何忘得掉……
第 6 章
提到人界之景,西有大漠狂沙,北有冰山雪域,南有碧海晴空。至于东边,则是山明水秀,繁花似锦。
东面东临国,有一极大的城市名唤花都,以花卉闻名。城中最大的花商家——也是大陆上最大的花商——姓寒。令人称奇的是,寒家现今当家者是个女子,名唤寒潇,十三岁当家至今,现年年仅十八。
这个寒潇年纪轻轻却颇有手段,仗着祖上基业,将自家花卉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不仅在东临国内算得上大商户,其他国家的王室贵族也纷纷来花都求购珍奇花木。
每年的夏初,寒家还会做东,在花都举办百花节,届时万民赏花同乐,从各地慕名而来的游人也是络绎不绝。
但这个寒家自身却是十分神秘,偌大的寒府每年从不招下人,很少见得大门敞开。至多不过是寒潇一顶轻轿出来谈谈生意,轿后跟着数名侍卫,行事低调,丝毫不显山露水。
没有人知道寒府那深厚的宅门后面藏了什么,是怎样的风景。
——其实,也只是普通的亭台楼阁,花田荷池罢了。
仑昆站在寒府里的荷花池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不远处屋檐下出来个着翠绿裙的少女,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对他唤道,“阿昆?”
仑昆回过头去,那少女就惊叫了声,抱歉地说,“呀,是阿仑啊,又认错了。”
把双生子认错实在正常,尤其是他们俩兄弟还喜欢作一样打扮、一样表情、一样动作。
再者说,这么多人里头,能瞧着面相就把他们两兄弟准确区分开的,除了他们老大披狼,也只有她了。
因此仑昆半点也不介意,只上去恭敬道了句,“四小姐。”
“哥今天不是有事出去,你怎么还在这里?”那四小姐奇怪道。
仑昆脸一下子就垮了,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他今天见自己老大大清早起床、面色奇黑,就关心了一句老大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结果被披狼一脚踹进了荷花池,爬出来就开始没命地打喷嚏流鼻涕……只搔搔头道,“不小心感了风寒,老大不让跟。”
四小姐点点头,又问,“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辰回来?”
“那倒没有,但就在城内,日落前应该会回来。小姐找老大有事?”
“恩,”四小姐道,“他答应了陪我看百花展。”
“怕是只能看夜展了……”仑昆迟疑道。
四小姐轻蹩了眉,有些愁,但仍是点了点头,温温和和地道,“也好。我去帐房还有事,他回来了,你就叫人知会我一声。”
“是。”
时间已过去大半天,坐在福至酒楼的包间里头,披狼的脸色仍是黑的。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他的脸色就没见好过。眼圈也是常年乌黑,常处于夜不能寐的状态。
并且这一年来,抽飞了无数拦路的算命先生,只因为他们个个扑上来就道,这位小哥,你印堂发黑,属妖孽缠身之兆,近期内必有血光之灾……
——就因为实在说得太准,所以被抽得更惨烈。
桌对面的男子抿了口茶,眯起一双弯弯的月牙眼,“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
披狼唔了一声。
他冰冷高傲的态度并没有造成那男子的不悦,后者只笑了笑,站起身来,道了句就此别过,带着身后数名侍卫走了。
待他们下楼走远,昆仑才道,“老大,北迟国素来只看重百国公社的地位,与帝克斯不和,这王储的二公子怎么会找上咱们?莫不是有诈。”
披狼冷哼了声,“他没那胆子。北迟王那老家伙病入膏肓,看不清形势罢了,他的儿子孙子倒是识时务。”
接着又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道,“回去吧,潇儿怕是等久了。”
起身出了房间,路过隔壁,却听见里头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本公主说了,要你把帽子拉掉!你敢不听?!”
披狼的脚步顿了顿。
这时候里头另一男子的声音响起,低哑带着笑意,好脾气地道,“这里不行,等寻个无人的地方……”
公主?昆仑上前一步刚要细听,就看见他老大身子抖了一抖,脸色陡然扭曲,咬着牙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可能是他!”,转身步履僵硬却极迅速地下了楼去,仿佛逃开什么鬼魅瘟神似的。
昆仑一头雾水,还是只有跟着跑走。
……
百花节不仅限于白天花展,夜间也有夜展与夜市。街道两边除了花摊,也夹杂着摆卖小吃、小玩意等等其他东西的小摊。
一些只开在夜晚的花都被端了出来,高高放在展台上,被摆放成各式花样。四周烛火一闪一闪地照着,折射出与白天不一样的风情来。
“哥,你看那个,”着绿裙的少女浅浅地笑着,示意远处的一盆花,“这是我前些日子新培出的含笑,好看吧?”
那盆含笑花形小,却花香袭人,远望似只有叶不见花,待近看了才发现,那含羞半开的六枚花瓣竟是半透明的翠绿色,隐有烛光映照于那花上,可见清晰脉络。
仿若玉雕。
白衣的公子跟在她身边,闻言朝那花看了一看,唔了一声,应道,“好看。”
不管是脸色还是眼色,抑或说话的调子,都在冰冷之中夹了些许淡淡的温柔。
路过的行人都看那一公子一小姐男俊女娇,谁能料得到那绿裙少女笑得天真烂漫,却正是寒家的女当家寒潇。
寒不仅是姓,是少女的母姓,还是名,少女全名披寒潇,是帝克斯首领披解的独女,在家族里,上面除了披狼外还有两个已经身亡的堂哥,排第四,因此称四小姐。
花都寒府是帝克斯的大本营。寒家的生意,是帝克斯的幌子。
当然更没人料得到,她身边一袭白袍、腰饰配玉、作风雅贵家公子打扮的人,是帝克斯披三少爷披狼。
他甚至连戴面具掩饰身份都不用。脱下惯穿的蓝衣劲装,卸了血气盈然的七煞甲爪,退去眸中寒意与杀意,谁还把这个面色清冷、眉目英朗、举止淡然的公子哥当作冷酷残虐、杀人不眨眼的披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