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镜中的影子,是我?
但是,那模样,分明不是记忆和感觉中的形状,如此陌生。
旧皮囊一次次蜕去,变化无常。甚至,连灵魂,也随著一次次变化蜕去,面目全非。
千百年过去,对第一个皮囊的印象,已经记忆模糊。第一次爱上的人,已经想不起他的容颜和性格。
只有那时得到和交付的情,始终在心里淡淡萦绕,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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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空荡荡的。除了四面银白色的金属墙、头上一个硕大的太阳灯,什麽也没有。
从生下来开始,我就住在这里。
除了晒晒太阳灯,与伪阳光进行光合作用维持生命外,就是每天每天对著这空荡荡的屋子。
当我晒太阳灯的时候,全身坚硬的亮绿色鳞片会如花瓣般层层叠叠地展开,露出里面娇嫩的粉红色筋肉。
往往在这个时候,他们会进来,将我固定在冰冷的地板上,用粗长的针头扎入我的体内,抽取血液,或是胆汁
。
那些人的身上,永远有一种药水的味道。难闻的,刺鼻的。
除此之外,我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因为,已经习惯了空虚。
毕竟,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但是,终於,我忍无可忍。这次,有两个人悄悄进来,拿著橡胶细管和塑胶袋。他们用铁链将我固定在地板上
,打开我的双腿,用戴了胶皮手套的、冰凉的手拼命捋动我的分身。
“这怪物也算成年了吧。弄到它的精液,和女人或雌性动物的卵子交媾,应该就可以合成别的怪物。”
“是啊是啊。所里管得严,我们弄不走它,只有这样……不过,精子离体後根本活不了多久,我们动作得快点
。”
“呵呵,那是自然。不过,只要成功一次就够了。合成的东西一出现,绝对可卖个高价……”
他们互相笑著,仿若做著什麽得意的事情。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麽,只是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分身在他们手中一点点涨大、发硬……痛!真的很痛!
“这种事不是应该很快乐吗?它怎麽这副表情?”
“谁知道,也许生理构造不同……它本来就是基因完全改造过的怪物啊。”
那两人笑著,我却再也忍不下那种痛楚。那已经不是抽血液或抽胆汁时的痛了,而是再延续一秒就会死去般的
痛。
我从未在人前展示过我的力量和野性,因为没有必要。但这两个家夥,实在是惹火我了。
从胸腔深处发出惨烈的咆哮,我挥动粗壮的四肢,将缚住我的铁链挣得寸寸碎断。
那两个家夥尖叫著,表情惊恐到了极点。他们松开了握住我分身的手,橡胶细管和塑胶袋也掉在了地上。
嫌他们太吵。下一秒,我的两只长著尖利指爪的手,分别破坏他们的肋骨,穿透了他们的内脏,从他们後背露
出半截染血的亮绿色的指甲来。
霎时,他们如我所愿的安静。整个屋子里,只能听见鲜血不停坠落到地板上的啪啪声。
除此之外,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浓烈的、我从未闻过的香气。那种味道,带著他们生命最後留下的、挣扎的气
息,难以形容的美好。
我闻著血的味道,心里忽然狂乱不安起来。感觉上,就像有件很重要的东西一直摆在我面前,而我却没有去拿
。
但是,我究竟想得到什麽?我不知道……
只知道,那种狂乱不安在胸中愈演愈烈,身体仿佛都再容纳不下。
直立起身子,我走向那扇虚掩的门,伸手将它打开。看到外面世界的刹那,我惊呆了。
终於,明白自己的不安来自哪里。
天空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蔚蓝,上面浮著几朵深深浅浅的白。真实的阳光从那里倾泄而下。空气中,飘浮著许
许多多陌生的气味,每一种,都让我兴奋得全身颤栗。
回头看看自己待了多年的地方,再无半点眷恋。
四顾无人。但是,我该往哪里走?索性,就朝著前方天空那朵看上去最肥厚的白色走吧。
既然做了决定,便再不犹豫。霎时,我如同枝离弦的箭般飞奔而去。阳光照著我坚硬的绿色鳞片,让它们闪闪
发光,看上去美丽极了。
至少,我是这麽认为的。
2
以前我住的地方修筑在山上。山脚处,是一片很大的山野。这里的草和树长得郁郁葱葱,极容易藏匿。
在山野中看了七个日落後,我遇到了阿青。阿青是条细细小小的蛇,还没我小指一半粗,浑身长满翠绿色的细
鳞,上颚有两颗尖细的牙齿。
看著阿青那和我相近颜色的鳞片,忽然就觉得它很可怜和可爱──那麽小小细细的蛇,全部武装,也不过是两
颗尖细的牙。
阿青发现了我,眼神里透出惶恐,扭动著那纤细的身子就要逃走。我却没给它机会,一把抓住它。笑著,望入
它的眼。
“笨蛋,放开我!”阿青在我粗壮的手指中,以舞蹈般的动作挣扎著,尖声威胁,“我可是有剧、剧毒的哦!
再不放开,我就咬了!”
这家夥,在特意强调“剧毒”这两个字,却显得底气不足。
我不放,仍然笑著。
阿青一口咬下去,两颗牙被我坚硬的鳞片硌得几乎脱落,顿时泪眼汪汪:“呜呜……求求你放了我吧,我这麽
小,怎麽看也不够吃的啊……你放了我,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比如打猎,我很在行……”
我看著它那副模样,却听不懂它在叽叽歪歪些什麽,只觉得好笑,便跟著学:“呜呜……求求你放了我吧……
”
阿青听著我说的话,忽然安静下来。它仰起细细绿绿的身子,将那颗椭圆形的小头伸得长的不能再长,仔仔细
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原来是同类……”
我听明白了,笑著学它最後一句话:“同类……”然後指指它,再指指我,松开了握住它身体的手。
“真厉害。只听一遍就能学著说话,并且明白大概的意思了。”阿青从我指缝中溜下,却再不逃开,将那细小
的身体盘在我腿上,眼睛眯著,“你是刚从那里逃出来的吧?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年,第一次见到同类呢。看起
来,他们吸取了我的教训,刻意把你培养成什麽都不会的白痴。”
阿青!!吸了口气,声调忽然变得懒洋洋的:“嗯……花点时间,培养一个仆人好像也不错……”
我在这刻止了笑容,瞪著阿青,伸出右手食指点著它的小小头颅:“仆人……”
“喂,我是主人。”阿青不服气地仰起上半截身子,!!吐著红信,“仆人,是你。”
我仍然用右手食指点著它的头,目光坚持:“仆人……”
僵持到最後,阿青终是败给了我。它垂下头,身子软了下去。
从此以後,阿青成了我的仆人,一个不称职的仆人。它不但每天聒噪得没完没了,而且打猎在行的话也完全是
在吹牛,每次都让主人我亲自打猎,自己再悠哉游哉地分一杯羹。
唯一的好处,就是因了它的聒噪,导致我语言能力突飞猛进。
这家夥,寂寞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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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树黄树青。
据阿青说,我和它已经相处了十五年。
这十五年过得并不平静,好几次险些被山上那些人找到。亏了阿青的头脑和我的体力,每次都得以堪堪避过。
每过一段时间,阿青就会找些东西送我,说是送给我的相识周年纪念礼物。上次是一小颗能在青石头上划出清
晰痕迹的白石头,上上次是只兔子,上上上次是……记不得了。
而且,这家夥对这方面真是古怪得很,简直不可理喻。
每次送我东西之前都藏著掖著,生怕我先看到。在送给我之後,看到我没准备送给它的礼物又会大大生气,半
天不理我。
我觉得,阿青想要东西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它事先不告诉我,就不是我的责任。所以,每次照忘不误。
反正,这家夥害怕寂寞,很快就坚持不下去,又会厚著脸皮回来跟我聒噪个没完。这个时候,只要我略略对它
表示一点温柔,它就会趴在我的耳边尖著嗓子哭:“我这麽喜欢你,你却不关心我!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切,明明就是一条蛇,根本没有泪腺,却要假模假样的哭。真是不知所谓。
不过,每次找东西的时候,它还真是费了心。以它那细细小小、十五年来半点没长大的身子,上上次的兔子,
真不知是怎麽弄到的。
最近,我的身体开始不舒服,每天都懒洋洋的,身体涨痛,高烧不退。这是从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阿青说,这叫做生病。它每天急得在我身边团团转,大概是因为我不能打猎,导致它不能吃到新鲜肉食而著急
吧。
我在一个洞穴里养病,病势越来越严重,身上的鳞片先是变得黯淡,然後成片成片往下脱落。
阿青除了到处弄食物喂我外,就是在我耳边抽抽噎噎哭个没完,像是我下一秒就会断气般。
“我还没死呢!”这个时候,我总会中气十足地咆哮。但实际上,身体半点力气也没有,“你就不能让我安静
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阿青受了委屈,蜷起细细的身子,却不敢再哭
出声来。
我和阿青,就是这样的主仆关系。话说回来,阿青这个仆人,当得实在不怎麽样。就是现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
,它弄来的食物,也根本填不饱我的肚子。
如果我死了的话,阿青……应该会一个人生活吧。它会难过,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那家夥最怕寂寞了。
想著将来阿青寂寞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舍。
3
可能是因为总吃不饱的关系,我一天天瘦下来。身体表皮渐渐没有感觉,内部却涨痛得越来越厉害了,简直痛
得要命。
那是种一阵一阵的痛。每次痛楚发作,都要比上次厉害些。
“阿青……你有毒吧?”在难得的痛楚间歇,我望著阿青喘气,“这样痛下去的话……还不如让你咬我一口,
死掉算了。”
“不要……”阿青畏畏缩缩地溜到我面前,看著我摇头,声音哽咽,“我知道你很痛苦,但只要活著,总有好
起来的希望啊……对吧?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阿青,你知不知道你婆婆妈妈得恶心?”我一把抓住它,强捏开它的嘴,露出那两颗小小细白的牙,往自己
鳞片脱落、露出肌肉纤维的手臂上按去,“已经忍你很久了──明明就是条冷血、没有泪腺的蛇,还要假模假
样的风花雪月、多愁善感。虚伪。想到再不用看你那副嘴脸,感觉还真不错。”
阿青在我指缝中挣扎著,脸皱成一团,嘴巴里含含糊糊地说著些什麽。
知道自己捏痛它了,我是故意的。那样,这家夥在我死後,想起我的坏,就不会太难过了吧。
这时,剧痛却再度袭来。我的手颤了颤,没力气再捏住阿青。它快速从我指缝中溜开,却不远走,只是盘在旁
边,怔怔看著我,一言不发。
上次的痛让我死的心都有,这次的痛越发令人无法忍耐,整个身体似乎都正在撕裂。
我大声咆哮著,逐渐视线模糊,然後听到了自己头颅裂开的声音。
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但是,那裂开的声音持续著,从头颅到鼻梁、下颚、颈项……一直裂到了脚跟。
神奇的是,随著身体的裂开,痛反而止住了。
我呆了呆,在模糊的视线里触摸了下右臂的裂缝。顿时,一大片极厚的表皮连著肌纤维脱落下来,没有血。
按理说,里面应该是鲜红的血肉。但我隐约看到的,是另一层皮肤。一层比我原来的鳞片要薄得多、娇嫩得多
的皮肤。
身体的表皮和连著的肌纤维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就像是我穿上的一层壳。
来不及想什麽,但原来的表皮和肌肉确实令我感到憋闷,我用手将它们剥下。剥到头颅的时候,我已经有了经
验,没有粗鲁地将它零碎剥落,而是仔细地将它完整揭了下来。
将旧天灵盖揭下的瞬间,我新露出的头颅上垂下了长而柔软的银发。
没有了头颅表层的屏蔽,视线顿时清晰,就连空气也清新起来。我举起胳膊,想撩起覆在眼前的长发,却发现
手不再是以前的指爪。它们不但缩小、柔嫩了很多,而且变出了十根修长的手指,每一根手指上还覆盖著椭圆
形的指甲,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
这、这算什麽?!长出头发也就罢了,这让我以後拿什麽狩猎和保护自己?看著那十根东西,简直欲哭无泪。
再看身上……想到以後的生活,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强壮有力的後肢呢?我横扫千钧的尾巴呢?我经打经摔的结实肌肉呢……看著那白皙无力到不像话的新身体
,我真是不知道怎麽办好。
对了……这个,好像是人类的身体──那种软弱不堪的肉体。
如果相对於人类来说,这身体还可以算是高大威猛吧……天哪,怎麽会变成这样?我不要啊!
哀悼了半天我的旧躯壳後,知道再这样下去也没有用。纵然不习惯,也总是要想办法用这副模样活下去的。
以阿青的脑袋,应该可以想到办法。我转过身,瞧著盘在一旁,嘴巴微微张开,正在发呆的它:“喂。”
阿青这时才回过神来,游向我,盘在我新生、修长白皙的腿上,仰起脑袋,两眼发光地!!吐著小红信:“你
现在的样子……真是英俊非凡……”
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挖苦我,真想一把掐死这条可恶的蛇。
“少来。”我强咽下就快流出的泪水,故作镇定,“快点,帮主人想个办法。我这个模样……根本就没办法像
以前一样生活。”
“呵呵呵,既然是同类,我早该想到。”阿青不顾我的难堪,自顾自地说著, “你是以蜕来完成进化的……
这说不定只是你的第一层皮,还有第二层、第三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次比一次进化得高级。最
终能蜕成什麽形态,真让人期待。”
这条可恶的蛇一边说著令人费解的话,一边两眼放光地扭动著细细的小身子,兴奋无比。
“你专心点儿听我的问题!”我终於忍不住,大声对它咆哮起来。
阿青被吓了一跳,身子颤了颤:“好了好了……嗯,作为人类在自然中生存的话,体力是绝对不及兽的──我
开始教你一些做为人应该明白的东西吧。呵呵……人类被称为万物之灵,统治著整个世界,靠的是头脑。嗯,
你要好好学哦。”
这家夥终於逮到了教训我的机会。怎麽看,怎麽觉得它一副小人得志、洋洋得意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