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人敬声问著。
「丢到地牢。」
女子一听,双脚一软,马上软倒昏死。
男子溢出轻笑,「这一次,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向前走了几步,偏头,细看著周遭,「你们先回去。」
「公子?」
「放心。」他往後走去,隐没在一片深黑的林叶之中。
黑衣人迅速散去,剩他一人在林中行走,走了一会儿,他站定,「你可以出来了。」华迟轻忽地一笑,「父皇……」
「华迟……」他一顿,浓浓的黑,似乎将他困住,想亲近,却只能遥远地看著他,「你……」有好多问题,想问。
「怎麽?」嗤笑一声,「我能走,你很惊讶?」
「你的脚不是……」
「没有,我的双脚从来没废过,你忘了?我只是……不愿意医而已,我要永永远远地记著,你们给予我的耻辱。」一次的背叛,的确,可以瞬间毁去多年来的情谊。
「那现在……」会医好你的足疾,是因为寰迟麽?
月儿悄悄露了脸,华迟撇过头,「你不是已经猜到?!我可以被你们糟蹋,但他却不行,我要替他、替栖凤,好好地算这一笔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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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抓了她?」在她从酆都回来,即将回到鬼城的时候?
「是呀,我费了好大的心力,让自己站起,然後准备今後再好好地告诉她,像她这般蛇蝎心肠、连两个儿子都能狠下心杀害的女人,是多麽令人不耻!」华迟耸肩笑道,「我该怎麽对待她好?真是让人好生为难呢……」
「华迟……」
「你怕了麽?像这样的我?」魔魅般的眼紧锁著他。
他怎麽会怕呢……他轻摇头,「那你……恨我麽?」这麽多了年了,他这个问题,一直未得到答案。
「你说,我该恨你什麽?」华迟背过身去。
「你的腿……」
「还有麽?」
「我防不了鬼后的野心,害寰迟……」他在鬼后身边安插的眼线不只十位,但,还是让酆都的人渗进了鬼城。
「还有呢?」嗓音已有些怒意。
鬼王叹气,看向天际,「是我……负了你。」这定是你最想听的答案……是麽?
华迟转身火辣的巴掌,袭上鬼王的脸颊。
他很疼,因为华迟几乎使了全力,但那疼,却比不上他这几年的苦。
「对,你是负了我!你说爱我……那你又有什麽权利离开我?!」他哽咽,「我的腿和寰迟都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的腿不是你下令打断的,是我的亲生母亲在你还没赶到之前,假传你之命,把我往死里打,因为她嫉妒,她恨,她不满你的眼中只有我。」
「你知道?」鬼王大骇。
「是呀……我怎麽会不知道……」你是最疼我的人,绝不能忍受我伤了丁点,那这样的人,又怎麽会将我的腿打废,还在我回鬼城的路途上,夜夜趁人不注意,进来为我上药,他心疼的呢喃他不是没听见,他不舍的眼泪他不是不知道。
当年,他怨极,什麽都不愿意深想,气他、恨他,直到他离开鬼城,他才发觉,高傲如他,又怎麽会让他视为屈辱的泪水滴下,易怒如他,在鬼城时又怎麽会忍受他连番讥讽,天天请御医来为他医双脚,每晚在他假寐时,坐在他床沿陪著他。
他不肯低头,被背叛的愤怒一直在心里徘徊,以致於让他看不清所谓的真相。
「那寰迟如此恨我,是因为……」他疑惑,华迟既然明白,那为何寰迟会恨他入骨?
「他不耻你为了鬼王之位,将我弃之,转而与那女人成亲,又间接害我如此凄惨,所以……他还有好几次想冲去把你杀了,来平抚他满腔的不快。」华迟想起了寰迟,脸上漾著淡淡的柔,「不过,比起我,当初父皇选你,是对的。」那时,他还是浑身是刺、有著冲动思虑的大太子,智谋、武功是怎麽也比不上他的。
「不是……」他凝视著他,事情不是这样的。
听见他的低语,华迟一震,「什麽不是?」他连忙问。
他後退了几步,有一丝犹豫。
华迟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更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说了也无用……什麽都已经来不及。」他的嘴角扬起无奈的弧度。
他黑色披风下裹著男人均欣羡完美体魄,脸庞拥有岁月苍桑下刚毅的线条,眼神只有在看向他时,才会露出些许温度及……无措,而在面对他人,他甚至是连一个轻哼都能让人感觉到压迫的人,华迟将眼移至他的唇畔,「你……很久都没笑过了?」
他看过也听过他的笑,开心的大笑,宠溺的微笑,刺耳的冷笑,但,这二十年来,他似乎都是面无表情地活著,「是麽?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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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举起手,颤著指尖,「我……可以摸摸你麽?」
华迟拉下他的手,在自己颊畔,感受这久违的亲腻,然後,他欺上前,将华迟拥进怀里,「华迟……」这一刻,让他激动地几乎落下泪来,比梦里还真实的温暖,比梦里还真实的心揪,「华迟……」不要,不要在恨我,不要再用你怨怼的眼……看著我。
「告诉我,朔,究竟是发生了什麽事?」华迟将头枕在他胸膛上,轻声地问著,心里满满的是那震撼灵魂的悸动。
不是『父皇』,而是唤他的名,淡淡的,朔皇轻叹,「酆都早在你母后嫁来鬼城时就已经想将其纳入羽翼,在她嫁来生了你之後没多久,她开始照酆都城主吩咐来布局,先是安插不少的探子,之後几乎是每隔一、两年就暗杀掉你父皇重要的亲信。」
「头先你父皇只是有点怀疑,但到後头已经是确信,但并无确实证据,只能命人严密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最後演变成变相的囚禁,你母后怕你父皇先对她不利,便用计怀了寰迟,然後仗著怀有孩子,对你父皇痛下杀手,那一晚,你父皇得到消息,酆都蠢蠢欲动,欲准备一举攻下鬼城,他招我们入殿,一方面是想宣布,另一方面是要与我们商讨,但在我们进殿门时,才发现殿门外的鬼将几乎全死去,你父皇腹部被刺了一剑,还在与酆都的杀手搏斗。」
他微微的松手,却引来华迟更紧的拥抱,「酆都的杀手看我们一群人入殿,便散去,你父皇强撑著一口气,下了诏书,命我为鬼王,我不允,因为鬼界大太子是你,而如我接下鬼王之位,必要娶你母后为妻,才要差人请你来,你父皇就覆在我耳旁告诉我事情始末,又告诉我……你年纪还轻,怕不能制衡的住酆都城主,对你母后也不一定狠的下心除去,所以求我允诺,在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之前,由我暂时代理鬼界,然後再将鬼王之位交还予你,而且还要在寰迟出世後,将你母后杀除。」
华迟一愣,当时,他确实沉浸在情爱里,且才刚当上大太子,还是爱玩爱闹的年纪,所以在他一夜知道父皇驾崩,他的爱人当上鬼王并即将娶母后为妻时,他只是愤怒,完全没有想到为什麽……也没有让他有任何解释的机会……
原来鬼界这个担子,还有被他误会的苦,他都一肩扛下。
「那你为什麽没有……」
「因为那是你的母后,我下不了手,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对她好,对她百般呵护,时时刻刻要她伴在身旁,让她几乎与酆都断了联系,也让她以为……我真的是真心待她好,而藉这个机会,我将酆都的探子一一除去,而酆都跟她断了联系後,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到寰迟出世後,你将他抱走,加上我培养的势力渐丰,我才渐渐疏远她。」所以当时找不著机会解释,只是一直加深华迟对他的误会。
「那昭明……」他抬眼,「你……」
明白他想问的是什麽,「不是,他不是我的孩子。」虽然碰过她,但他很小心,不可能让她有怀胎的机会,所以他一直很清楚昭明不是他的孩子。
「不是?!可是……你对他像父亲对待儿子一般。」他惊讶地说道,但心里却是喜悦多於惊愕的。
「因为……我不知道我该疼谁,只有当时小小的昭明肯对我笑,常常要我抱,不过,他长大了点,就跑去黏著寰迟,把我忘在脑後了。」他真的,很怀念当时的日子,看著小小的孩子,用著嫩嫩的童音,跟前跟後地唤著他『父皇』、『父皇』。
他把对华迟的思念全数放在这孩子身上,只有面对昭明,他才有一丝丝放松的心情,但是,他没料到,昭明却在日後对寰迟有著超乎兄弟之间的执著。
华迟脸庞贴著他的胸膛,弯弯的眼睫上凝了好几颗水珠子,然後,好似承载不住太多的悲伤,在眨动瞬间滚落,「朔……」
月华洒落在枝叶上,而印在地面上的只有零零落落的残光,像碎了一地的圆月,怎麽也拼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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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著他的男子又开口说了话,幽幽的,在黑暗里飘盪,找不到边际,「其实你父皇早知道我们的关系,会放心地将鬼界交给我也是这个原因,我一直一直等待你成长、等待你重掌鬼界的一日,不过你不肯配合医治双脚,连听我说话也不肯,所以在寰迟的要求下,我先放你走,再派人跟著你,继续等著你心软、等著你愿意回到鬼城的一日,终於你回来了,但终究……我无法留住你,寰迟一走,你也跟著离去。」
「我好几次都想丢下一切走掉,因为我不知道我这样守下去还有任何意义麽……不过那是属於你的江山,我会为了你慢慢地等下去,现在,我等到了。」
「先前大太子一事只是个幌子,我根本无意让任何人当上,甚至我还期望一心为你的寰迟能从我的手中将王位夺回,让你坐上这本是你应当坐的位置,但是,没有,他没有付诸行动,我还想,他一定能坐上大太子之位,然後我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将王位交还於你们兄弟,不过,一切好像又成为泡影,直到今日我又遇见了你,华迟……你一定会是比我更称职的鬼王。」
将华迟推离些许,将怀中的玺印放在他手上,原本,他只有打算将玺印交给他後就走的,没想到……他会说了这麽多……这麽多……
「朔?!」华迟一惊,想把手抽回,却被他握得紧紧,「你这是做什麽!」
不理会他的惊叫,他又从怀里拿出密诏,「这是当初你父皇写的一份密诏,你拿著这个回去,不会有人阻挠你。」
「我不懂你的意思!」两只手都被箝制住,华迟瞪著他,「放开我!」
「你懂的,来之前我已经交待好了,我的部下,看见这玉佩全都会誓死效终你,他们……全都是不逊色酆都的杀手和护卫。」将玉佩、玺印和密诏塞进他的衣襟里。
「那你呢?」华迟呆呆地问,「你要留下我一人?朔……我已经不怪你了呀。」
「我有些累了。」在鬼界他除了华迟没有任何的留恋,不过他的心很倦,只想好好地静一静。
「不……」他摇摇头,「我不想当鬼王,你……」他慌乱地把怀中的东西再拿出。
朔皇按下他的手,「华迟……最後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寰迟是不是没死?」
华迟眨了眨眼,困难地吐出每个字句,「对,他没死。」
「但是……」他到时,寰迟已经断气许久,怎麽可能……
「那晚拔箭後,我就去连夜请术淮,一回殿,刚好寰迟断气,我们偷偷先将他搬到别处,把他救活後,又找了另一个替身充当寰迟,没想到一忙,没顾及到昏在一旁的栖凤,才回头想把他和寰迟一起偷送出殿,栖凤已经到了殿後的红樱树下……我们只来的及救人,却来不及带栖凤离去。」所以栖凤最後被独留在殿内,一直昏迷不醒,他的母亲与小弟过几日就将他带回人界。
「术淮?」鬼界的神医……「你的脚也是他医好的?!」
「嗯。」
朔皇轻轻地抚著他的脸,「寰迟没事,那我就放心了……」
「你还是要走?」华迟难过地垂下眼,「留在鬼城不好麽?」
「我现在只想一个人。」真的,现在他的责任已经卸下,而且他也找不到可以让他留下的理由,「留在这儿,更让我痛苦。」
「朔……」只有痛苦麽?没有任何挽留的馀地?「对不起……」都是我们拖累了你。
在他的发梢落一下吻,「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害大家都痛苦的人是我,这一走,也未尝不是给大家一个解脱?!
然後,转身,微扬的披风,掩住他的身形,一步步走离,华迟心痛难抑的哽咽,「我要怎麽找你?」他朝他离去的方向问。
彷若未曾听闻,他坚定的步伐,伟岸的肩膀,隐去在林叶深处,只剩飒飒风鸣,以及那轻轻的一声叹息。
「再见。」
不给归期……不给承诺……落叶纷纷,雨泪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