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没有作声。
木棉看著他沈默,知道他的自尊不允许他点头,现实却为他做了选择。
也许这样做是最好的。牺牲了房子,却能挽救那麽多人。
木棉只能这麽想,一直忽视心底下的酸楚。
“远之呢?”最後,敏敏问道。
木棉只是轻描淡写:“他功课忙,可能不能来探望你了。”
远之被打包送去城郊的寄宿学校──尽管他一直反抗,但是终究无力。
木棉很想知道,端午节那天到底给远之留下怎样的伤痕,从最快乐瞬间堕落到最失望,到底,远之在里面明白了什麽呢。
这些,却都是无从知道了。
敏敏走的那天,被他爸爸搀扶著,领著走路。
外表看上去明明仍是那麽亮眼的年轻人,还是那个一头卷发的吉娃娃。但是看著他步伐,到处磕碰的样子,木棉忽然真切地感受到,毕竟已经……不是曾经气势逼人的吉娃娃了。
木棉还记得初见敏敏时,既是觉得他长得可爱,又是觉得他活泼有朝气。即使现在,依然是活泼有朝气的。幸好吉娃娃的眼神,始终如一。
逸豪和敏敏交代了许多事……最後拿出了一封信。
是远之从寄宿学校寄来的。一张贺卡,还有一封信。
信上的字很大,敏敏一打开,就笑了。
“什麽?我随时张开手臂等著敏敏哥?”木棉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你们什麽时候……远之还会这些?”
敏敏瞪了他一眼,只微微笑:“这是秘密。”
飞机就这样,带著敏敏和那个秘密消失天际。湛蓝的天空,广阔的飞机场,浑然一体,这里就像世界尽头,空无一物,人都是这个地方丢失不见的。
“……你说,敏敏真的……会回到一直张开臂等他的远之身边吗?”
木棉忽然怔怔地道。
逸豪看著他。
“会的。一定。也会回到我们身边。”
木棉只是落寞地笑了。
“但是,有些东西是真的……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比如说,某个本来就超脱时空的地方。本就哪里都找不到。本就随著城市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城市的生命里。
只是一个略嫌寒冷的空间。但是,曾经欢笑,也曾经承载过春夏秋冬。它的历史,是曾经活生生的历史。
虽然我们记著的,只是个人成长的记忆。也许有点太傲慢了,以为那便是自己的房子,以为房子等待著自己的到来。
以为自己总是特别的。总是与那所房子相连的。然而那些诞生在房子里的记忆──终究不过推土车一下撞击。
便什麽都没有了。
虽然自己仍在这里。
逸豪搂著木棉,把他所有泪痕印在心脏那处。绝对不能忘记。
远处,乔装过了的管瑢张望了一下,便潇洒地离开了。
为我实现29、30End
29
两年後。
木棉又作了那个梦。
他穿堂过厅,跑过大房子的长长走廊,留连在宽阔的阳台,披了一身阳光,又来到客厅,围绕木家具转了一圈,上了天台,爷爷的盆栽一片绿油油,煞是好看。天空被日渐多起来的高楼分割得越发狭小,但仍是那片天──偶尔乌黑,但大多数时间,还是湛蓝一片。
他又沿著楼梯步入院子,日光如水,跟著树影因风泛鳞。木棉树,和他总保持著恰当的生长速度。他就在这片绿荫下假寐了。
不久却被唤醒。睁眼,只见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还挂著鼻涕,两手脏兮兮,弄得他有点想笑。身边是爷爷,温和笑著,他说过一句他总忘不了的话。
树在房在。我想这样,人也会在的。
被闹锺吵醒,木棉睁开眼,却是狭小的公寓。
床边还堆著衣服,他一把扫开,踢掉面前的方便面包装,清出一条道来。看看日历,才发现是假日。给小盆栽淋了水,查看邮箱,发现了敏敏发过来的邮件,说是复健已经结束。远之学校的开放日,还邀请他去看来著。所以,你快回来吧。木棉打下这句话,却最终没有按下回复键。空闲下来,居然有了去那边看看的念头。
也许是,因为做了那样的梦吧。
大学城附近还是老样子。学生、村民和打工者来来往往,出了地铁,便收到大学生们派的传单,一看才发现是办的一个展览,好像很盛大的样子。难怪假日也那麽多学生窝在学校。
就算地图上消失了一个脱轨的点,世界从来不改变什麽。
暂时放下传单,木棉只是向目的地走去。
村口。和高楼大厦交接的地方。原始和摩登的接壤,俗气和优雅的裂口。这里本来有一所房子,民国时期的旧建筑,脱离了时空,这里发生的事也好像有点脱离现实。起码,现在回到独身生活的木棉,实在有点搞不懂,自己怎麽就在这里,和一群古怪的年轻人住在一起了?
音乐学生、偶像歌手、问题小学生……还有楼下那群女孩子,搬出去的时候,依依不舍。
现在却看不出一点痕迹了。
他还记得,签了合同,他拿著订金让政宇先做了手术,然後通知楼下的女孩子找房子搬出去。
碧玲和小沁那时在吃饭吧。听了这个消息,连胃口都没了。
还记得小沁痴痴地看著自己。或者,她在看著的,是站在这所房子里的自己。
“那麽,你要到什麽地方去呢?”
他只得笑笑,摇了摇头。
他唯一的家,就要消失了。老爸又不让他回去。从此,他便开始所谓漂泊生涯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老早就想试试所谓流浪生活了~”他那时是笑著的吧?
但为什麽,小沁却是看著他哭了呢?
把房子交出去後,过了三天,他回到原地。
他想象过看见老房子的感受,也许不舍,也许他会赖著不走,也许……但是随後发现,他花了一晚时间,失眠了想出来的种种“也许”,还真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居然已经空无一物。
只剩几根拆卸下来的木头,孤零零堆在那里。他的院子、盆栽、楼梯、客厅、房间、阳台、长廊、天台──全都夷为平地。而且是一片干净平整的水泥地。
他还以为施工没那麽快,最多也就拆了一半,毕竟房子也大。或者看见的是一个废墟,一座就要倒的房子,好像科幻电影的世界末日。
但拆卸过程十分温柔──他甚至可见空地上垒起的砖块,整整齐齐,都是那房子的砖。
真的像从没出现过。他幻想过自己的总总反应,却采取了最不可能的一样:他大笑起来了。
“什麽嘛……实在是,能快成这样也算是才能呢……这样,不就是还原到起房子前的状态麽?”就像把所有发生过的事,一笔勾销。史书就是这麽简单的事。
他又走到木棉树的地方,已经只剩一个土坑。木棉被连根拔起了。
「树在房在。我想这样,人也会在的。」
爷爷那句话落空了。真是个虚幻的预言。
树不在了。房子没了。人呢?
一个漂洋过海,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
一个在寄宿学校,过著机械的学习生活。
一个……要寻找他的光明前途去了。
政宇和庞庞,已经来辞别过:公司已经把政宇调到S市了。
记得分别那时,自己对庞庞说不必介意逸豪说过的话。
庞庞只是笑笑,摇头。便毅然上了车。在车上一家三口快乐地向他挥手。就像告别过去的自己一样亲切。
都离开了。人各散东西。什麽能证明,曾经聚首呢?在他们都离开的现在,还有一个,将到哪里去呢。
过年时的光景,或者,起过的争执,流过的泪。拥抱、相爱,小猫出生,再到送人。被蓝小沁和陈碧玲抱走的球球和衣衣,已经忘记它们的叫声有著怎样的不同了。
经历过的所有一切,都随著时光被抛弃,拆卸……就像这个城市不需要这间房子,一样。
走到原来房子所在的地方,木棉看了很久,才肯定原来的房子,就是这里。
这个建筑……只能说是有特色,不是很大,现代设计,却显得小巧玲珑。灰黑色的一块,就像一个工业零件的形状,多少显得有点漫画化。门是漆成黑色的铁栅栏,旁边放著一块招牌,木棉认出正是刚刚派传单那个活动。
「G市的记忆──街景画展」
展览是免费进场,木棉也没什麽事做,便跟著进去看了。小展览馆布置很巧妙,非常适合当下大学生的审美观──大块的灰黑色交错的背景,宛如走入隧道迷宫。一幅幅街景扫描,由一盏盏日光灯照射著,显得格外醒目。间或有些标记城市回忆的小物件,看在眼里也是倍感亲切。
木棉一幅幅仔细看著。身旁几个女学生指指点点,好像在比谁认出得最多。木棉一笑,即便是不认得,但画中的景象总是提醒著他,那画的就是G市。
那是G市的街道,从麻石变成了水泥地。G市的楼房,从瓦顶屋变成了高楼。其实都是一样的。只要是G市的风景,总有那麽点悠闲、懒散但又不由自主地快速变换──这样的感觉。
直到他在一幅画前站定。
他吃了一惊,目光无法移开。
虽然察觉身边来了个人,觉得他站得有点太近了,也只是一瞄而过,好像看到个菠萝庙的公鸡匙扣,和黑色书包带很不搭。木棉全副的注意力还是被面前的画吸引了。
那画的是栋房子。民国时的建筑,门前有棵木棉树。颤颤巍巍的线条,就好像老房子在断断续续说著故事。一个人站在树旁,正在整理花草。
是哪位有心人画下了呢?
不知道,但木棉却心里一颤。转过头不忍再看,却一头撞进别人怀里。
又是一惊。
逸豪张开双臂,把那人环在怀里──
“本来想买下这画,等下去找你的,你却自己跑来了……”抱得更紧,也不顾旁人侧目,“我回来了,为你实现爷爷的预言──”
30
回到那个时候。两年前。
还有一个,将到哪里去呢。
木棉看著已成空地的地方。表情木然。眼泪是怎麽冒出来的呢?
他又从背後环住了他。逸豪就是喜欢这样把他抱起来,他发觉。
“爷爷的预言,果然还是落空了。”
“不会的,不会落空。我会回来,一定。”
“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已经……你不用管我,尽管去吧。”
“木棉,”他总是喜欢这样,把头枕在他的肩上,“要是出了事的是我,你会把房子卖出去吗?”
木棉眯著眼,带点鄙夷地看著他。
“才不呢。如果是你,我才不会……为了你把自己也卖出去呢。”
逸豪嘻嘻笑了出来。
“就是这样。你要记住说过的话。”逸豪道,“你是我的木棉树。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你记住……只要你在,我就会回来的。我会回家的。所以,不要做把自己也弄丢的事。”吻轻轻落到耳垂边,轻轻一咬,像是要他记住一样。
“只要你在,爷爷的预言我就为你实现。那不是对房子的预言。那是给你的祝福啊。”
“实现……你为我实现?”
“是的。为你实现。”
邱氏好孩子守则最後一条,“为我实现”。
【全文完】
31番外──
远之高中的时候,终於考回了大学城一带的学校。被父母控制多年,第一次踏足在回忆的土地上,那感觉,就是那句老套到不行的话:自由价更高啊!
当年的小魔星,已经长成让人不能忽视的少年了,远之的面部线条硬朗刚直,神情也冷傲,配合深色系皮衣,就是一副走硬汉路线的感觉。更要命的是他成绩很好,打架也出了名的厉害,虽然和两边的学生都不合群,既逃课让学生会头痛,又嚣张使小混混们为难。女同学趋之若鹜,却很奇怪,一个学期下来居然没女人近得了身。
流言,对於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最多也不过是编出些浪漫故事;
“你们有所不知了,听他那个初中的人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了,一直喜欢得不得了,虽然那人远在海外……那个女生,长得又好看、成绩也好,但他的妈妈嫌弃她出身不好,据说是个歌手的女儿什麽的……总之,就拆散他们。”
远之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背後的光环又大了些。而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无视身边花痴的眼神。
一个人在天台上呆呆看著浮云,那个表情被小女生们贴上“思念女友”的标签,但本人脑子里想的却是:啊,那云好像炸鱼……
其实远之同学是个很“纯洁”的小孩,真的。
放学的时候,一班女同学远远望著他,说是“连走路的表情都那麽酷”。酷著脸走路的远之,却在看到那人时,明显精神一振。
女同学们不解,顺著他的视线望去,却见前方一个人,靠著校门站著:简单但剪裁得当的衣装,虽不是名牌却愣是穿出了优雅风度。个子稍嫌矮了点,加上一张小巧的脸,圆圆的眼,染成栗色的卷发,有点看不出年纪,大约二十岁出头吧。如果不是那身成熟得来带点邪气的气质,还真不好说他比远之大。可惜──敏锐的女生注意到,男人耳上带著的白色助听器。
“怎麽来了?”远之上前问道。表情虽不算很惊喜,但明眼人就可以看出,他心情好得很。
“没什麽,有个明星来这附近取景,我跟著来了,收了工,便顺路过来看看。”
敏敏手术成功後,听力和视力都无法回到从前的水平了,尤其是受损严重的听力。已经无法回到音乐的路子上,便在几个旧友安排下,干起了服装生意。由於品位高,眼光好,以前的朋友又帮忙,慢慢地做起了,近几年都在给二线演员们提供服装,也算过得去。
只是远之一直无法忘记敏敏经过唱片铺时的神情。或者,经过读过的大学,看见Pico的海报,又作何感想呢?
也许什麽感想都没有了吧。梁初羽早就离开Pico单飞了,Pico成员也换了好几轮,音乐风格已经有点改变了。维持著Pico这个名字的,也许只有一直像守护者待在乐团的管瑢了吧。
远之自己觉得这是很漫长的过程。但是对他们来说──对木棉、逸豪和敏敏,肯定,只是眨眼间的事。
他们不是站在同一时间流速上的。这多少让他有点不爽。
“刚好,我们一起回去吧。”说著便很自然地挽过敏敏的手,便要离开──
“喂!我和你说过了……”敏敏一下甩开,远之不管吉娃娃叫唤,仍是拉著他的手──这次拉得更紧了些。
“我们先去吃点什麽再回去吧……去逸豪哥那边?”
逸豪回来後,入了乐团。但是似乎他喜欢上打工的感觉了,老是跑吧里和西餐厅打工。
敏敏甩不开,脾气又来了:“叫你放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