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就因失了药虫几乎按捺不住院中的那些仆从,险些伤了那人性命。长此下去只怕不用等虫药在体内发
作,先就会死在不受控制的仆从手里。
危险如斯,却终究不能不管不顾。
即使如此做为,本是愚不可及,却禁不住去反复思念那漫漫长夜里温暖,每一思及便如同虫毒爆烈游走般
颤抖无依,欲罢无从。
既然彼此投有缘法,既然挂念之事本就是虚幻执妄,那么就放纵一回,报了恩,了了愿,就此--粉身碎骨
。
长夜星稀,不知不觉竟而东方微明。
天亮了。
他终于依着床畔昏然睡去。
戚澜却一夜辗转。
睡是再也睡不得的了。他在父亲回朝的时候被保荐了一个殿前行走的殿卫官。前些日子要常常上殿轮值,
今天不当班,却也是再无睡意。
他匆匆忙忙换了衣裳,独自去了京城最大的酒铺「得意楼」。
小二知情解意,也是眉挑眼通。左转右转,竟然把他带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小单间。戚澜向那小二微一
点头,也不打赏便推门而人。
房里却坐着个锦绣衣冠的青年武官。那青年眉清目秀,面若冠玉,只可惜那饱满光洁的额上有一道深深的
剑痕,生生把他那好端端的文雅像貌破出几分杀气汹涌。
戚澜见他虽然坐着,却眼目都是倦意,打趣道:「昨夜是去偷了还是去抢了?怎么如此爱困?」
那青年见他来,懒懒道:「早朝去了几回,数今日最累人。否则凭本世子的能耐,偷抢的事情能叫我累成
这样么?」
戚澜笑笑道:「世子言重了吧。早朝向来是做臣子必有的功课,世子早晚要继承易亲王的位子,现在多磨
练些难道不好?」
原来这个青年竟然就是当今易亲王的独子木岚。
木岚冷笑道:「你看我家的老爹,可是轻易就死得了的?皇帝顾忌他,只怕有的是顾忌的日子了。先帝爷
忌他十三年他也死不了。如今这个皇帝却不知道要顾忌他多少年。」
戚澜摇头道:「你还是那个样子。一月不过见那么一次,却总来和我抱怨你父亲。」
木岚一双凤目又飞又亮,斜着眼狠狠看着戚澜道:「你们和皇帝斗,那是你们的事。眼下却又来连累我也
不得安宁!」
戚澜奇道:「这是怎么说的?」
木岚冷冷道:「你还不知道,今日早朝西北的战报一到,说是争州危急求救,姓狄的老鬼也不知道吃错了
什么药,竟然就把我往上荐,我那个父王,谦逊几句就要我接下圣命来。你面前如今是个『征西大将军』,手
里捏着二十多万的兵卒呢。」
戚澜沉吟道:「任用皇室子弟打仗本来也不少见,可皇帝不怕给你爹握了兵权么?怎么这样大方。」
木岚冷笑,那剑痕微微舒展,更显得几分狰狞,盘据在他那白晰的额际颇叫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他自然不放心的,只是先帝爷疑心太重,在西北待过的将领死的死罢的罢,如今却找不到几个把势。朝
廷里除了我在连州和争州打过几场硬仗,其余居然没有了。你说还有谁合适?等和戎人占了龙廷,那便什么也
无用了。」
戚澜一听这话便再不言语。他知这木岚自幼熟悉兵法,可是易亲王对其宠爱之极,从未上过战场。先帝在
世时曾经为了铲除易亲王一系,派当时年仅十五的木岚戍守边关刚从敌人手中夺取的连州郡。
当年边境守官一易,立生战事,木岚虽然熟悉兵法,不过是个孩子,从没有真正带过兵卒。若非易亲王悄
悄派了一位不得志的良将暗中辅佐,他只怕早就黄沙掩面尸骨不全。
这一段往事因着先帝做得太过露骨,除了新进官员无人不知,木岚额上至今还有被敌将袭击时所伤的剑痕
,生生将一张素净温良的面子破得杀气逼人。
戚澜叹息道:「皇上又想仿先帝的作法么?只是如今派你一人前去无异放虎归山。再者说,和戎去年才被
临近的蛰拉部重创,西北的战事怎么想也不该会那么十万火急才对。」
木岚眯眼笑道:「还是你精细,满朝的文武都急荒了眼。皇帝信了下面的战报,可是却不知道咱们在里面
动的手脚。那时候你劝父王把人多多投在西北,我还不明白什么道理,如今才知道,原来是方便欺上瞒下。若
说做奸臣,你倒是一把好手了。」
戚澜一哂,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自己投在易亲王一边,恰是父亲助新皇成功夺嫡的时候
。五年来他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变。
从逃出戚府再到回到戚府,他一步步算,一步步走。十几年来,机关算尽居然已经变成了习惯。
不知不觉,手掌轻轻按上胸膛。那片急痛早就在半夜渐渐消退。他同魏紫之间的纠缠情意便始于那一片刀
光剑影的算计里。
这五年,他是怎么过的?心中一乱,忽然想起这五年光景里那人或者也是催折难熬。一身的傲骨竟然被打
磨得甘为人下,这其中受了多少折辱苦处?
想问问他怎么过的五载春秋,却是知道自己没有可问的,也不配问。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如果一天不去算计别人就是必死的。可是那个人呢?那人这五年究竟怎么过来的?为
什么自己在他眼里能看见的仇恨却多不过--绝望?
他没有为了做过的任何事情后悔过,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牺牲任何事情都是正常的。五年来他也一直觉得
也许只是惆怅和无奈。谁知道见了他竟然会这样欲罢不能地心烦意乱。
木岚见他发呆,狠霸霸地一脚踹在他的腿骨上,冷声道:「你究竟听没听见?这次出征还有你戚家的人!
除了你家老大,还有你!」
戚澜一惊,愕然道:「怎么还有我?」
木岚冷笑道:「你刚刚是聋了?皇帝叫你家老大做监军,你家老大却说要带上你去。这可真是有趣的紧。
他还指望着你家那个忠心的哥哥看住我呢!」
戚澜蹙眉道:「皇上要大哥一起去?」
木岚呷了一口茶道:「可不是嘛,你家那个老鬼一早上都不作声,谁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皇帝这话
一出,他才跳出来反对。你家老大倒是干脆利落应下来了,还求皇帝说要带你一起。」
戚澜漠然道:「为什么要我去。」
木岚道:「谁叫你在西北生活过十年有余呢。你家老大说你幼年在西北从师,熟悉那里风土人情,如今要
带你去有个照应。皇帝当场就准了。现在你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颁旨的人午后就会到了。」
他冷笑:「他既要来,我就叫戚家永不翻身!没了这只翅膀,我看咱们这圣天子要怎么办好。」
戚澜道:「莫放狠话,我走了京中的事情却怎么办?」
木岚悠然道:「京城里的事情自然有人帮你做下去。狄老鬼也不能兴起什么大风浪。他那点本事,也就是
够和你家老头子争个宠罢了!」他清秀的面容此刻竟然颇有些鬼气森森,冷冰冰的语气叫人不寒而栗。「这一
次,我要把戚帧--连根拔起!」
戚澜看着他那薄刃一样锐利的神色,轻轻问道:「做了这么多,当真值得吗?」
那如同利器一样的青年忽然呆了一呆,随即木然道:「谁知道呢?」漂亮的凤眼忽然深不见底,怔怔地看
了他一眼道:「你呢?可觉得值得么?」
手,不由自主再次隔着衣裳抚上胸前。
这样机关算尽,牺牲一切,究竟是无可奈何,还是终究是--不值得?
「值得......」他淡淡地回答,尾音里揉杂了一点动摇恍惚。
青年坐在那里,用手撑住了额头,伤痕掩去,居然在那里染出一股浅浅的书卷气。
「回去吧,被发现的话前功尽弃!」
戚澜默默推开了门,最后回头看见的是木岚饮茶的动作。
何其寂寞。
却是各自执着。
可是谁又能说,哪一种选择是错?
第六章
戚澜从后门出了酒楼,一路谨慎,回到府中时,小厮正跑来通知他有圣旨。于是他便迎了出去。果然封下
了个「军中督办使」,专门管写后勤文书,也不算是要职,却正归戚绪辖制。
戚绪接了旨意却也不多言语,只是嘱咐他好好准备,总在三五日里就要开拔。他们兄弟十多年不在一处过
活,纵然戚绪有心和戚澜交好,却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才对。
转眼就到了大军离京之日,说离京,其实已在南梁城外的领县。
近京的部队几乎被木岚全线调集,南梁城本就是守关的雄城,离争州不过二千里路程,也合了圣祖爷「天
子守门户」的意思。因此西北门户一旦失陷敌人便可长驱直人,故而朝廷对这次西征也尤其重视。是以拱卫京
城的兵卒大部分都拨了出来,再沿途调集各州郡兵丁,会师去援。
戚澜在马上看着秋日长空下一身战甲的戚绪忽然有些无奈。
以木岚的性子,只怕放不过他,半路就会把这监军的位子架空然后再想法子把他给处置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双足一夹,纵马来到戚绪身边道:「大哥。咱们这一战不知道生死如何。」
戚绪淡淡道:「打仗的事情全凭元帅,咱们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这一路上或有凶险,三弟你要小心了。
」
戚澜点点头。戚绪是皇帝派下来的人,当年助新皇夺位也立下大功,易亲王府的人又怎么会饶他轻松惬意
?
兄弟二人一时无言,只是听着喧天疾鼓,各有所思。戚澜心如明镜,这一去莫说戚绪,整个戚府都可能覆
没在这个精心策划的局面里。戚绪对他说的那句话纵然不咸不淡,却叫他惊疑不定。他知道以这位大公子的聪
明才智定是猜到了什么,可是他猜到了多少,又做了几分的准备却全然摸索不出。
眼神无意识地辗转,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侧影,竟然是身着军衣的魏紫。
他微微一惊,脱口问道:「大哥,他,他不是......怎么......」
戚绪顺着他的目光看夫,正好看见了魏紫的侧影,不由歉然道:「那是你媳妇儿的家仆,父亲说他武艺极
好,将他备给咱们做贴身的护卫官。我一直没放在心上。」
戚澜笑道:「大哥,这人我跟你讨了来,成吗?」
戚绪为难地皱了皱眉,这才点头道:「也好,只是你要小心些。」
戚澜奇道:「小心些?那又是为什么?」
戚绪似乎想要点头,但是终究还是淡淡一笑道:「不,没什么,一会儿你便去调他入帐吧。」他心中淡淡
地叹息着,即使父亲让这人混杂在军人中保护自己的安全,可是他到底信不过。说穿了,如果三弟能够拖住这
个人,也许能有意外之效。
这一战他要去想的去算的太多。即使是兄弟,也只能如此--
三弟一向不介入争斗,即使被对方算倒,也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吧......他的心微微动摇,开始分不清自
己将这个生疏的弟弟带到那战场上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害他。
戚澜满口称谢,眼神不由自主看向那个人。
秋日的万里晴空下,魏紫还是显得那样阴沉森冷,他的背挺得很直,却叫人觉得很伶仃。
不能让他留在大哥身边,否则木岚的一举一动就很有可能被父亲知晓。拙要拖住他,一直到木岚成功地把
这个局给坐实。
心头涩然。
原来无论如何,还是要彼此阻挠,还是要互相敌对。
鼓响数声,随着浩荡烟尘,援救争州的大军终于开拔。
一个月后衡州--
木岚坐在漆黑一片的营帐中,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剑。这柄鸳鸯剑从十五岁跟着自己出生人死,从未离身。
哪怕自己战死也不曾松开它们,只是紧紧地握在手中,只因它们是自己和父亲唯一可以抓住的牵绊。
大军离争州已经不远,现下驻扎在衡州一带。只是衡州是座孤城,城小人稀四面环山,运输不便,并不适
合长久驻扎,只要粮草一断,就算十几万军全部在此饿死也不是奇事。
额上的伤痕微微收拢,是他淡淡皱起了眉。帐内泄露进丝丝火光,如缕似线。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彼此都在暗处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对方,因此就更加互相戒备。
那人停了一下,终于声音恭恭敬敬地道:「公子。」黑暗中的面目依然冷淡守礼。
木岚听到他唤自己,双眉略略一扬,露出了个讥讽的表情,好看的唇撇了撇,冷冷道:「紫,你变得多了
,当年那股烈性倔强都到哪去了?我不知道你也会这样恭恭敬敬地叫起人来,倘若不是恰好看见你在戚三身边
,我会当我认错了人。」
魏紫还是那般不动声色地道:「公子取笑了。」声音漠然,无可无不可的回应着对方的嘲笑。五年来变的
事情太多,挂念之物可以恨之入骨,真心思慕也可以变成假意敷衍。
日出日落,谁又能半点不为岁月催折,谁又能半点不会因着那催折改变。
若想说不变,不过是在说一场笑话。
木岚眯起眼来狠狠道:「他叫你来,一定是事情重大。他这一次--决定投靠戚家?还是说这一次,他想选
择戚家的老鬼来做他的傀儡?这一次他用什么去交换人家的子孙的性命,来给自己做祭品?」
魏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刻薄的话,从前木岚不会说出来。即使被宗主用铁链紧紧锁住了双足,他也
不会说一句重话。如今却刻薄如刀,句句都是锋刃,哪怕所言不假,却也懂得了如何伤人。
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道:「公子,你我要活下去,也只有这样而已。我们能在这里说话便是因为宗主还活
着,倘若宗主不能找到傀儡,先葬送的不过是我们。倘若当初情愿一死,那我们也都不必如此苟且。」
木岚退后了一步道:「所以他选了与我父亲为敌?」语气低幽如水,竟与魏紫有几分类似。
魏紫摇头苦笑道:「公子,倘若宗主选易亲王,你可愿意么?叫易亲王知道,你也和我们一样不过是个身
子里养满了虫子的活死人--你手中之剑,会放过那个破坏你同亲王牵绊之人?」
他也一样,倘若被那人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个会走路的死人,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猜疑恐惧都足够叫自己崩溃
。
他们本都是早该死了的人,只是因为被贪念缠绕,才会选择了比死更纠结的路途。所以更加小心翼翼,不
能再有更多的变数,否则这条独木桥一旦失足,随时会落人万丈深渊。
「紫,你挂念的那个人是不是戚三?」木岚冷冷地问,眼中都是冰凉的杀意。「倘若你妨碍我,我第一个
杀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重要的筹码,我也不会手软半分。」
魏紫挽起了袖口若无其事地道:「公子多虑了。」他苍白的肌肤上赫然有一块红色的斑痕,便似是平常人
刮伤的淤痕。「我的心愿不过是想保住那个人,只要公子不动他,我也没本事再妨碍公子半分了。」
「你?!」木岚骇然看着他手腕上的红斑,不禁悚然。
他自己亦是活死人,自然知晓这东西乃是蛊斑。一旦活死人慢慢失了当初活下来时候的那股执念,则禁制
魂魄与益虫的咒术就会逐渐失灵,引得益虫吞噬肌体。有此症状者,倘若持续下去,慢则一年,快则数月,便
会被啃得剩下一堆白骨。
「你还有多少时候?」木岚几乎是厉声质问,他不知道是什么折损这人到如斯地步。只是这样下去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