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暗,绝对不是普通的黑暗,而是咒术,就算是他的火焰也没办法烧穿。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黑暗深处,冒出一星青色的光芒,接著,无数浮动的青光在他身边亮了起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成百上千的棺木。
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一具棺材上,一枚青光燃烧著,跳到人影肩头,映出一张小小的脸,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
那小孩儿大声喊:“墨云翻,到底要不要娶我妹妹?”
又是一枚青光。
另一个小小的男孩儿站在另一具棺材上:“没兴趣。”
第一个小孩子就蹦过来,踹了他一脚,第二个闷哼一声,竟没躲开。
“你怎麽了?”第一个小孩儿俯下身,“啊,你的腿怎麽了肿?被毒蛇咬了麽?”
“我就是死了,也和你们没关系。”
“死鸭子嘴硬。”第一个小孩儿便蹲下身,把他背在後背上,“你这倔强的脾气总有一天害死你自己,我妹妹喜欢你真是她倒霉。”
浮动燃烧著的青光汇聚到一起,金莲裳坐在棺材上,把一颗圆溜溜的药丸丢进一碗鸡汤里,大眼睛闪著干净的光芒:“云翻哥哥,这是我亲自熬的鸡汤,你喝了它再走吧。”
轰隆隆,耳边传来电闪雷鸣。
然後是小孩儿喊叫声,女人的喊叫声,男人的咒骂声。
一群白鹭扇动著翅膀,从石壁之间飞出来,又飞入另一边的石壁里,白色的羽毛落了满地。
一个女人背对著白羽摘站在棺材丛中,哈哈地仰天大笑:“墨云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回到苗疆,让你心甘情愿地娶了莲裳!”
笑著笑著,转过头来,半擦胭脂的脸上,满面泪痕。
那张脸属於被白羽摘烧死的金蕊碎。
白羽摘後退一步。
胭脂小盒轻轻拧开,小指沾起一星豔色,抹在嘴唇上。
“莲裳,莲裳……为什麽是他?我明明守了你那麽久啊……”
胭脂盒掉在地上,金蕊碎泣不成声。
脚下的泥土变得更加潮湿,似乎有无形的一股力压在肩头,眼前的金蕊碎变成了一根白鹭的羽毛,金莲裳拣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吻著。
“白家哥哥,让你看了些悲伤的事情。”她转过头来看他,“不过,谁没有些悲伤的故事呢?”
白羽摘扭头便跑。身後笑声连绵不断的传来,似乎对他无法逃脱的事实胸有成竹,青黄色的光芒一明一灭间,眼前一晃,脚下的路竟然还是之前跑过的地方。
一具黑影扭了扭,在青绿色的荧光中,慢慢凝成一个人形。圆溜溜的眼睛,轻轻抿著的嘴唇,依稀还是金莲裳:“哥哥一直不准我出去,我就在这里等了他好久好久,可是现在……我等不了了。”
又有一个金莲裳从另外的棺材里坐了起来,她身上穿了件红得滴血的嫁衣,双手合掌,痴痴地说著:“听说这是你们汉人的嫁衣,莲裳绣了很多年,白家哥哥,你说我穿著它嫁给墨云翻,会不会好看?”
肩膀被人拍了一巴掌,白羽摘急忙转过头,第三个金莲裳正好跟他面对面,嘴角扯到脑後,露出一口兽类的尖牙:“云翻哥哥他是我的,只有我明白他一个人的寂寞,所以,白羽摘,我绝对不会把他让给你。”
立刻有人娇嗔:“你不要跟我抢!”
然後有人大声的回答:“是你们不要和我抢才对!”
有人认真地叹气:“我们有这麽多个,他只有一个,就算是把他切成一块块的,也不够啊。”
於是所有的姑娘都笑了起来,纵然声音清脆,却让人觉得莫名阴冷。
“白羽摘……”
有一只冰冷的手牵起了他手。
他下意识想要缩回,手立刻抓得愈紧,手的主人转过头来,露出金莲裳的容颜:“你们不是要找苗疆的宝藏麽?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明知道该要拒绝,但是望著那双如波涛样清澈的眼睛,却不知不觉就随她而行了。
金莲裳坐在轮椅上,低声笑著,拉著他的手,走过那一具具鬼棺。在群棺的包围处,是一方小小的祭坛。
“看那里。”
被她的声音蛊惑,白羽摘望向那座祭坛。祭坛小小的,四周摆有几具傀儡木偶,每个傀儡木偶的心口处都是空的,有一条被人类头发捆住的蜈蚣代替了他们的心脏。
而在那些傀儡的簇拥之中,是一具没有小腿的瘦小白骨。
“这……”
金莲裳转过望著白羽摘,流出两行血泪:“这就是……我的尸骨。”
四周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心跳声扑通扑通,一瞬间,白羽摘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如果这是金莲裳,那麽四周那些“金莲裳”又是谁?
被拉住的手指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温度。
他这才注意到,拉住自己的那只手,是没有脉搏的。
咯咯几声关节响,祭坛上一具木偶傀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僵硬的动了动胳膊,在白羽摘的目光中,四肢慢慢扭曲变形著,最後统统变成了没有腿的金姑娘。
又甜又糯的笑声不徐不疾的响了起来,在墓穴中无限放大。
“这是我的骨头,因为我七年前就被墨云翻给害死了。
“我等了七年,就是为了等他下来陪我,如今你带他回来苗疆见我,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白鹭哀鸣。
眼见的一切又变了样。
少年的男子捂住心口,疼得满地打滚,蓝衣的女孩子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著,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一阵刀风逼开。
墨云翻手中的刀抵住金莲裳的喉头:“……情蛊,绝情绝爱……金莲裳,你狠!”
女孩子哭了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情蛊……”
眼里的恨意像要滴出血来,墨云翻又是一道刀风逼开想要靠过来的金莲裳,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一口接一口的血水自喉头里涌出来,初次进入体内的情蛊,正在贪婪地蚕食著他的内力。墨云翻一个人茫然地跑著,黑云压境,天边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小姑娘在不远处追著他,两个人一前一後上了山上的吊桥。
“云翻哥哥,我错了,你不要走。”小姑娘大声哭著。
墨云翻按著心口,冷笑道:“不,你没错,错的是我,是我不该相信你们兄妹。我早该想到,你们苗人手段狠毒,得不到的人,都会弄死。”
吊桥咯吱咯吱响著,绳索左右摇晃,一个接一个炸雷在天边划过,他满身湿透,满脸雨水,简直就是头丧家犬。
小姑娘踏上了吊桥:“你回来吧,回来吧,别走了,好不好?”
“回去再被你们兄妹下蛊麽?!”
“不,只要你回来,我就去请哥哥帮你解了蛊……”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麽?!──滚!就算我死了,也绝不死在你们苗人的土地上!”
轰隆一声响,一道霹雳从天而降,正好劈上拴著吊桥的树。
古树连根而断。
山上的大石头被爆发的山洪冲落,咕噜噜滚动著,砸在吊桥上。
白羽摘看著这一切,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我掉下去了,他没有抓住我的手。”耳边,金莲裳低声说著,“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金姑娘……”
“我觉得好冷,好暗,腿好疼好疼,好像被什麽东西压著了一样。雨还一直下著,一直都不停。”她说著,抓著自己的头发,原本梳理好的头发散乱成一团,“他一个人多寂寞啊,我死了,哥哥死了,他自己的爹也早就死了,他一个人在世上,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多麽孤独……为什麽他就是不肯下来陪我们呢?”
眼泪从面颊落到地上。
金莲裳抓住他的手,然後无数的手从地底钻出来,抓住了他的脚。
“白羽摘,你知道的,如果你爱他,你死了,也会想要拉著他一起死的。”
强烈的悲伤涌上心头。
像是要活生生撕碎了人的心肺。
脚下的地面裂了一个无底的口子,金莲花拉著白羽摘的脚,将他往地下拖去:“想要陪著他,想要爱著他,想要给他幸福,想要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这种感受,你懂得,对吧?”
浓重的黑气将白羽摘紧紧包裹在内,将他拉往地狱深处。
祭坛的白骨旁,一个傀儡娃娃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凡是要跟她抢墨云翻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绝不。
“你真是想不开。”一直看著这一切的黄轻寒轻声说。
“你又何曾想得开?”
“我和你不一样。”黄轻寒摇头。
“哪里不一样?”
黄轻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偏头笑著:“……至少我不会想去做弄死白羽摘的傻事。”
原本被黑影吞噬的白羽摘忽然昂起头。
燃烧著的大鸟冲破黑暗,张开双翅,金色的眼睛张开,嚣张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那些青色如鬼火一样的光芒立刻在火焰的燃烧中全部化成了灰烬。
墓穴重新被照亮,竟然还是白羽摘初次醒来的地方,根本未曾移动过一分。
咒术被破,金莲裳皱起眉:“这是……”
火焰鸟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子,这才缓缓落在白羽摘後背,鸟喙撒娇般蹭了蹭他的面颊,慢慢化成一滩血渍,消失不见了。
白羽摘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抓著地面的手指骨节突起,咬紧牙关:“金姑娘,你说的对。所以若还有机会活下去,我定会保护他的,再不会放他一个人。”
他抬起头来,双眼血红。
却一片清明。
有个冷冰冰的嗓音朗声说著:“莲裳,他是越悲伤越会坚强的性格,你真是不了解他。”
白羽摘听到这个声音,惊得转过头去。
有个人举著一块可以照明的萤石站在不远处,黑衣无风而摆,眉梢入鬓,双刀如雪。像是过去无数次那样,虽没有月,却仍旧仿佛揽了一身月色。
“云翻哥哥!”金姑娘开心地叫了出来。
话音初落,幽暗的洞穴里便齐刷刷地点燃了无数盏油灯。
墨云翻把萤石揣回怀里,安静地走上前去,面孔仍旧是那麽冷。白羽摘却发觉了他脚下的蹒跚。
“你来了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是重温了一遍过去的故事而已。”他说著,看也没看白羽摘,走到金莲裳面前,“感谢你让我回想起一切。”
“云翻,你……”
白羽摘刚要出声喊他,喉头一凉,一柄匕首已搭在他脖子上。
黄轻寒在他耳边笑了笑:“乖,接下来是他们苗人的事情,你不要多嘴。”
金莲裳有些羞赧的样子:“云翻哥,我等你了七年,如今你终於肯下来陪我了,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墨云翻望著她,当日的一幕幕,如今想来,似乎仍在眼前。
“七年前,你骗我吃下情蛊,我武功尽废,你却也因我而死。……吊桥崩塌时,我昏迷了五天,醒来後才知道金蕊碎找到你时,你已经断气了。”
坐在祭坛上的金莲裳抚著空荡荡的心口,羞赧又多了点困惑:“哥哥为了让我复活,用傀儡木偶给我造了身体。可他总说这样的我不是我。真是奇怪,这样的我为什麽不是我?我跟他争论,他不听,我很生气,就说要离开他去找你。他也生气了,一把火烧了我的身体。我在黑暗里一个人待了很久,再次在傀儡身上醒过来後,才知道他从祭鼓教的祖籍里发现了个秘术,只要以身饲蛊,同过交合,吸取一千个男人的精血,然後将全身血脉渡给已死之人,就能起死回生。”
“一千条人命。”墨云翻淡淡的补充道。
“哼,一千条人命算的了什麽?杀了一个人後,第二个、第三个和第一百个、第二百又有什麽分别?哥哥说,如果我想见你、想嫁给你,自然就得变回有血有肉的女子。我们就这样一起努力了很久,直到那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天魔教的托生活佛。哥哥说这活佛血与别人不同,能医死人活白骨,吃掉他,或许就可以不用再吃剩下那四五百个男人了。”金莲裳的手指忽然一指白羽摘,怨毒地说著,“对,就是他,这个自诩善良的活佛,就是他烧死我的哥哥,嫡亲嫡亲的哥哥,为了让我活过来,给男人轻贱、给男人上的亲哥哥!”
“……你错了。”墨云翻淡淡的说著。
匕首悬在咽喉处,白羽摘却仍旧心有不忍:“嗯,其实,你们错了。我的血……并没有办法让人复活。如果我能让人复活,我又怎麽会让蓝公子他……”
金莲裳缓缓站起身:“你是说……是说我们不该打你的主意?”
“是的。”
“你是说只为了一个谣传,我便害死了哥哥?”
“莲裳。”墨云翻唤了她的名字,“就算金蕊碎现在不死,将来也是要死的,那秘术的代价是施术人的生命。”
“你骗我!”金莲裳不可置信的摇著头。
“这麽多年,我可曾骗过你一次?”
小姑娘颤抖著嘴唇,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白羽摘看著她,眼泪落了下来。
“讨厌,讨厌……”她颤声说著,“我只是想回到幼年我们三个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为什麽不可以?为什麽不可以?!”
墨云翻没有说话。
金莲裳猛地抬起头。
“是了!是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你执意要离开苗疆!因为你不肯娶我!”她说著,偏过头看著他,忽然之间,墓穴内的气息急促了起来,地面翻滚起浓重的黑气,墓穴内的百千口棺材同时传来咯吱咯吱的移动声,“如果你娶了我,我们就可以回到过去了对吧……?所以,我们来结阴亲吧。这样,咱们三个又可以重新在地下生活在一起了。”
鲜红的嫁衣抖开,如同火焰般蔓延著,金色的凤凰在嫁衣上翩然起舞。
一个金莲裳将脸在嫁衣上蹭了蹭,又一个金莲裳捧出了一套汉人的凤冠,其余的金莲裳则准备著胭脂水粉,长著相同面貌的人影子青绿色灯光中晃来晃去。
墨云翻握紧了刀。
他知道,今日势必同过去做个了断。
扣著白羽摘喉管的匕首忽然放开了一寸,黄轻寒的目光软软的,有些宠溺地转头对金莲裳笑起来:“你打扮起来一定是最美的小姑娘。不过……你们有这麽多人,可这凤冠霞帔只有一套,你们……谁来穿?”
那些金莲裳脸色一同阴沈了下来。她们彼此望了一眼对方,又颇有默契的望了一眼唯一的一套嫁衣,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而那捧著嫁衣的金姑娘,则是直接把衣服套了身上,有些得意笑著:“自然是我。”
下一瞬,那穿著嫁衣的小姑娘已断成两节。噗的,一个金莲裳捏碎一条蜈蚣,墨黑色的汁液溅出来。她将一只坏掉的傀儡娃娃扔到角落里,俯身捧起嫁衣,啐道:“有我在,哪还轮的到你?”
话还没有说完,另外三个金莲裳同时出手,捏碎了她心头的蜈蚣蛊虫。红色的嫁衣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杀性慢慢涌上其他的几个金莲裳眼中。傀儡们的争斗心起,一时间,小小的墓室内,不断有金莲裳被打回傀儡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