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有关骨髓移植的事……”来到院长办公室,王院长随即吩咐护士为旻枫沏了一杯热茶,待这个十足还是个孩子的年轻人平静下来,才缓缓地道。
“骨髓移植?”旻枫吃惊地抬头,“我吗?”
“对,楚氏集团总经理的公子楚景琰罹患血癌,亟待手术。而您的骨髓恰好匹配,李健先生说他曾是您的私人医生,了解您的身体状况,刚才我们也有检查过您的造血干细胞样本。”
“楚……景琰?”有些怔怔地喃喃,唇角浮出苦笑,像是利刃划过心肺,揭开尘封的伤疤,再一次将血淋淋的创口□裸地曝于空气中。原来,他和那个人是如此的有缘吗?哈哈!想笑,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干涩的声音:“哦……”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听说是收养的。”王院长有意无意地念叨了一句。“而且,楚氏集团曾许诺过,如若手术成功将会给捐献者和寻找到捐献者的人各十万美元的酬谢金。”
“呵,原来如此……”唇角裂开如画的凄艳笑容:“十万美元?我还不知道自己‘身价’那么高呢!……哈哈……”
人性如此,又能怎么样呢?“那好吧……”瘦弱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孩子一样,抱紧了还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的猫咪,苦涩的嗓音自唇间挤出。
“答应的那么快,不是看中了那十万美元吧!”王院长有些鄙夷,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景琰少爷的病情已经开始恶化,亟待手术,这几天你就先住在这里吧,我会为你安排病房的。”
“咳……咳。”微微弯腰,努力抑制着咳嗽,“谢……谢。”干涩的声音自腥甜的喉间挤出。
王院长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剩下旻枫一个人抱着咪咪孤独地站在屋子的一角,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瘦的不堪的身子在微风中颤抖着,愈发单薄的令人心酸。
“喵喵。”咪咪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主人苍白的面容,小心地将头靠在他手边,试图给他以安慰。
“我没事,咪咪。”轻轻将脸贴在猫头上,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寻找最后一丝的温暖。
翌日。
“找到了?”白衣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并无太多欣喜,紫黑色的双眸冷定如水,看不出一丝波澜。
“是的。”王院长点头。
“那拜托您了,景琰呢?”
“景琰少爷在花园里,他总是嫌这里太过气闷。”王院长微笑道。
“那孩子就是性格倔强,没给您添麻烦吧?”想了想,流岚也笑了。
“当然没有,景琰少爷其实是个相当可爱的孩子呢!只是性格有点别扭。”
“我去看看他,您先去忙吧。”流岚敷衍了一句,微一躬身后,快步离开。
一连下了几天雨,空气潮湿不已,弥漫着一股枯萎凋败的味道,让人感到特别的压抑。此时天气转晴,天空渐渐恢复了透明的蓝,纯净的没有一丝瑕疵,太阳晒的人暖洋洋的。
医院的花园。虽然草坪并未全干,却已聚集了不少人,或坐或卧,谈笑风生,热闹非凡。
美丽的眼睛搜索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瞳孔蓦然放大,仿佛不可置信般……因为那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三年未见,除了身材更加削瘦,他似乎没有太多改变,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想退却身体却不由朝着那个孩子一样懒洋洋的少年走去。及至面前,却又迟疑着放轻了脚步。
旻枫穿着病号服,宽大的衣服和瘦小的身子并不相称,有些滑稽,但很可爱。他正惬意地坐在长长的木椅上晒太阳,四肢舒展,一只灰色的小猫卧在他膝上。
阳光是一种灿灿的纯金色,渲染出一片旖旎绮丽。面前的人似乎并未注意到身旁多了一个人,温柔的目光始终停在他膝间的灰猫身上,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微笑。早已消尽了血色的脸庞看不出一点成长的变化,依旧像个未发育完全的孩子。
“今天的太阳真好,是吧。”旻枫突然懒洋洋地开口,声音纯纯的很好听。流岚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迟疑未答。
“你说我们要不要在医院里多住几天呢?医院里的食物虽然难吃,好歹是免费的,可以省下不少开支呢,否则,我都没法给你买猫粮。”
“喵喵。”灰猫歪歪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头在他手边蹭了几下。咪咪显然是看到了面前的白衣男子,不过它只是向流岚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又继续睡自己的觉了。
流岚方才明白,旻枫不过是在和自己的猫咪说话,他并未去注意身旁是否有人。
“我就知道咪咪最乖了!”旻枫摸摸猫头,绽开一个孩子气的笑容,那样的纯净可爱,令人怦然心动。
“喵呜。”灰色的猫咪却不安分起来,毛茸茸的头拼命往旻枫衣领里钻,在他白皙纤细的颈中乱嗅,像是闻到了什么猫咪喜欢的味道。
“小笨猫,你干什么!”旻枫没好气的拎着猫耳朵把它拽出来。
“喵喵。”不甘心的猫咪悻悻地叫了两声,重新蜷缩进他的怀抱惬意地躺下。
流岚已经在旻枫面前站了两分钟左右,旻枫非但不理睬他,反而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流岚不禁有些恼怒:“夏旻枫,别说你又不认识我了!”
“嗯?”旻枫闻声抬头,茫然地看了一圈,最终只是平视着前方,有些迟疑:“抱歉,我听不出来您的声音。”
“呃?”心底一凉,再去审视那双灿金色的眸子,依旧清澈澄净,却再没有了昔日的神采,完全是一种冰冷机械的金色。
“你、你的眼睛……”竟有些期期艾艾地,失神地伸出手轻触那双漂亮犹胜猫儿眼的眼睛,旻枫触电般地往后一缩:“抱歉,我不习惯别人的触碰!”
“对不起。”流岚蓦地失神,心狠狠地痛了起来。
“你是……楚流岚先生吧。”有些不确定地,旻枫小心翼翼地抱紧了自己的猫咪。
“你知道?!”
“您的语气和别人不同。”
“我的语气(对你来说)很特别吗?”流岚急切地追问道,似乎迫切地想确认什么。
“不……是。”缓缓地,但没有丝毫犹豫,旻枫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们处在不同的阶层,言辞间,会有差别的。”
流岚愕然结舌,尽管他不曾察觉或许是不愿承认,但是习惯了高高在上、发号施令,言辞间或多或少会带上一点上层阶级特有的盛气凌人与颐指气使。即使不愿承认亦无法。
旻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抚摸着咪咪的头。咪咪则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借着他的手擦痒,伸了个懒腰,索性更加慵惰地拿头蹭蹭他的脖子,懒洋洋地让主人为自己理顺背上的短短的绒毛。
旻枫唇角不自觉浮出一丝温柔的笑,那种纯自然的发自于内心的微笑,纯净动人,让人有将之采撷下来捧于手心呵护的欲望。
“他其实还是个孩子,是需要被人宠着的。”有那么一瞬间,流岚想。他小心翼翼地在旻枫身旁坐下,尽管动作极轻,还是感觉到了旻枫的不自在,然后本能地向旁边挪,拉开两人的距离。
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紫黑色的双眸泛起层层涟漪,仿佛不愿意承认。旻枫自小就有接触厌恶是不错,可是,现在连他的触碰都会排斥吗?他……已经不是特别的了吗?不愿意继续这种尴尬的状况,流岚犹豫了一下,转移话题:“你的眼睛……?”
“被烟熏坏了。”重复了千百次的谎言熟练至极地滑出口,习惯了的麻木却因询问者的改变而消解。
要告诉你因为你的自私才会如此吗?笑话!我还没有卑微到要借此来博取你的同情!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旻枫没有看他。
“可是……瞳仁还是完好无损的,如果可以做角膜移植手术,应该可以复明的。”流岚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无神的眼睛。
“我没有钱,手术费那么贵,付不起呢!”旻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语气淡漠异常。
“我替你付!”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流岚惊异于自己的反常。
哈,你凭什么替我付?你以为你是谁!维持着讥诮的笑容,”抱歉,我还不起呢,精明的商人可不会拿钱去打水漂!“纯粹的客套语气,旻枫显然未把他的话当真。
流岚唯有沉默,停了一会,才有些费力地开口:“你的身体……还好吗?”其实更想问你来医院做什么的,可是,不敢问,怕自己会后悔。
“多谢关心,还死不了!”漠然的几个字让流岚心惊,他蓦然抬头,看向那双美丽的金眸,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端倪。却忘了,那只不过是一双冰冷的死物,失去了价值的漂亮摆设。
“你这么说……我可以认为……你是在怨我吗?或者更进一步,你依然……爱我是吗?”想问,却苦涩的说不出口。
咪咪老是想往旻枫衣领里钻,似乎那里藏着它喜欢的鱼。毛茸茸的一颗猫头在他纤瘦的颈部蹭来蹭去还挺滑稽的。
咪咪长长短短的胡须弄的旻枫痒痒的,他又气又好笑,再次拎着猫耳朵把它揪出来,“小笨猫,我又不是鱼!”
“喵呜。”咪咪不甘心地歪歪头,瞪了一眼用一种奇怪眼神盯着自己的流岚,跳到旻枫肩上坐下。
“真是的。”旻枫嘟哝着掩好衣襟,唇边却挂着似有似无的温和笑容。
“不会有虱子吗?”心里莫名其妙地泛出强烈的酸意:一只猫都可以和旻枫那么亲近,自己却连碰他一下都不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流岚冷冷地瞅着那只猫,声音清冷冷的,充满嫌恶。
旻枫明显愣了半晌,过了一会儿,才微微苦笑了一下:“那我还是离您远点好了。”他沉默地抱起咪咪,坐到长椅的一角。心里的寒冷渐渐溢出来,潮水般淹没了他,求助似地抱紧了自己的猫咪。
敏锐地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孤立、彷徨与无助,咪咪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小小的头靠在他手边,努力用体温为他驱散寒冷:“喵呜……”
这下弄巧成拙,流岚本意并非如此,见此情景也只能哑口无言。
“喵喵。”瞅了流岚一眼,咪咪叫了两声。
“哦,是吗?”似乎是自语,旻枫突然站起来:“抱歉,楚先生我失陪了。”
“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和我在一起?!”流岚蓦然变了脸色,努力压抑着心中翻涌的酸涩。可惜旻枫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会为之所动,声音始终不冷不热,听不出任何情感变化:“岂敢。咪咪饿了,我要去给它买小猫食品了。”
“想用这种三岁小孩的借口敷衍我?”流岚暗暗恚怒,冷笑:“在你心中,我连只猫都不如?!”
“没有什么好比的!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熟悉的讥诮语气,仿佛时光突然倒流,面前站着的依然是当初那个冷傲嚣张的小鬼……还未回神的那一刻,瘦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无法挽留,也已无法追回。
仿佛传说中的海上花,飘渺碧波中摇曳的身影只会随着海浪渐渐远去,亦如误坠凡尘的天使,被攀折了双翼的那一刻,孤独的灵魂已然游离,再也找不回来,只剩美丽的躯壳在风的玩弄下支离破碎。
“为什么要哭?”温热的泪打湿灰猫的皮毛,好想问自己。
为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还是昨日死亡的祭奠?已然分不清。只有渐渐委顿的身影,伴着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的雨丝。木樨的碎裂小花扬起漫天梦幻的清香曼舞而来,花瓣纷纷扬扬,原野便披上了一件米黄色的大氅。
记忆中的影像,应该是很美,只可惜已再无法看到,就如那些已逝的东西,已死去的昨日----那个杨花落尽的清晨,或者夜晚。
米黄色的小花一朵朵落到他头上,星星点点的飘零。九月的木樨,已臻于花期的完结,纵使繁丽香艳一如今日,终究躲不过季节的轮回。明媚鲜妍能有几时,一朝漂泊终难寻觅。
一个功高徳勋的人死了,会有无数人为他哀悼,歌功颂德;一个普通人死去,会有他的亲人为他洒泪祭悼,掩上一抔净土。可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死去,又会怎么样呢?大概只是一滴水的干涸,无声无息,卑微的甚至听不到神祇的诏示。但是,却又如何?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从来都不会畏惧死亡,那不过是一个人最后的归宿。至多不过化为烟尘,多年后在暴雨冲刷的地表,稍露半截风蚀的白骨……历尽了荒芜虚妄,没有停驻的目光,亦不需要菲薄的同情。
“哥哥,你没事吧?”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少年故作的冷冰冰的声音,一双暖暖的小手扶住他。旻枫微微向后一缩,依旧不习惯陌生人的触碰。
“我没事,谢谢你。”抱着咪咪慢慢站起来,旻枫微微笑了一下。
“切,少骗我了!明明脸上泪痕还未干!”半讥诮地扁扁嘴,那孩子不屑地道。
“有吗?”强笑了一下,后退。
“哥哥,你的猫好可爱,让我抱抱好不好?”却听那孩子有点别扭地问道,大眼眨巴了几下,很可爱的样子,除了声音还是很拽。
旻枫有点为难,咪咪和他一样不喜欢陌生人的触碰。可他还未开口,咪咪已经用力挣脱他的手跳到那个少年怀中。
“呵……”旻枫唯有苦笑,轻轻叹了口气。
“哥哥,你的眼睛看不见吗?”突听那孩子惊讶地问。
“嗯,你看出来了?”
“切,金色的,漂亮固然是漂亮,可惜只是不会动的死物!”那孩子毫不客气地道,语气很欠扁。
旻枫也不介意,反正早习惯了。
那孩子却不再理会他,抱着咪咪径直走到几棵木樨树下的青石上坐下来,顺手拽了一根半枯的狗尾草逗逗咪咪。一人一猫玩的不亦乐乎。
自己明显是被忽视了,旻枫轻叹了口气,摸索着走开。
“就这么走了,不要你的猫了吗?”那少年突然冷冷地问。
“要,当然是要的。你们玩吧,咪咪很聪明,可以自己找到主人的。”微微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旻枫轻声道。
“不要口是心非!你是在赌气吧,讨厌那种不受重视的感觉,所以想逃开,是吗?”语气依旧充满令人抓狂的挑衅和不屑,然而墨玉般乌黑清澈的大眼睛却分明是与笑容不相符的关切。
“我……”被说中了心事,旻枫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明白你的感受,因为习惯了那样的环境。”那孩子的语气始终是淡漠的,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