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配跟伊万里在一起。
时任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想。我偶尔也会想,不论是当朋友还是情人,我跟伊万里都不相配。即使知道这种事想也没用,还是忍不住会去想。虽然爱情是盲目的,我还是怕时间一久,视力就会慢慢恢复。
我不喜欢门当户对这句话,却不由得在意起我跟伊万里的身份相差悬殊。
我的心中一直有自卑感的阴影存在。我喜欢自己,但充其量只侷限在自我肯定的范围,我不懂伊万里看上我哪—点。我喜欢跟自己南辕北辙的伊万里,却不知道同理是否也适用于伊万里。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
在工作上出槌,又得知伊万里的旧情人是个才华出众的人,老实说……我非常不安。
可是……可是……
「要跟谁在一起,决定权在伊万里手上,谁都没资格干涉。」
没错。除非是伊万里嫌弃我,否则——谁说都不能算数。
「你很跩嘛……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时任重重捶了墙壁一下。就像个要脾气的小孩,眼红着脸拚命找话来骂我。
「你以为自己人见人爱吗!你根本就是卑鄙无耻,只会装笑脸扮烂好人,争取大家对你的好感!人家说你像条狗你还沾沾自喜,你是不是白痴啊!你以为装殷勤跑来我家,虚情假意安慰我一下,我就会抱着你痛哭流涕吗!看到你这种人我就觉得火大!」
时任声嘶力竭地狂吼了一阵子,这才停住。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着,脸颊一下下痉挛着。
我缓缓站起身来。
「要不然呢?」
从小腹深处发出深不见底的声音。我也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走近时任,仰头眺望比我高大的他。
现在的我,不知道是怎样的表情——?
「不然你要我怎样?我知道你对我很不爽。你有你的自由,要怎么火大都随你高兴。」
好痛。
胃好痛,又痛又热。
「可是,我又能怎样?」
时任欲言又趾地动了动颤抖的嘴巴。
「你以为我就喜欢吗?我拒绝不了人家的拜托,一跟人家的眼睛对上,我自然而然就会挤出笑脸。我多管闲事,又不爱跟人争吵。这是我的本性,我天生就是这种性格。我也因此吃过数不清的亏。看我和颜悦色,人家当我好欺负,明明不是我的工作,人家硬要推到我头上,后辈再怎么猪头,我还是不得不罩他!」
我越讲越激动。
「你以为我就喜欢这样吗!」
音量持续上扬。
胃酸又开始灼烧着我的胃壁。
「偏偏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从小就是这么活到大!你有什么资格批判我这个人好不好?没错,我是喜欢讨人欢心,这总比被人讨厌来得强!忍一时之气就能皆人欢喜的话,吃点亏我也认了!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我有自己处世的方法!别人怎样是他们家的事,我没办法去学人家!」
时任的声音哽了一下。
「所以说你活该……资料会搞去都要怪你自己活该!」
「什么意思?」
「太好笑了,你一点都没有起疑吗?你没想过会不会有人在你的电脑搞鬼,把资料砍掉吗?」
时任笑得前俯后仰。脸上就像抽筋似地,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真的是蠢到家了!我从没见过有人白痴到这种程度,你干脆去撞墙好了!我故意砍掉资料,还以为你多少会怀疑到我,谁知道你完全没发现!笑、笑死我了!」
哈哈、哈哈哈!
歇斯底里的笑声不断传来。
时任弯下腰,像饥寒交迫似地抱住自己,继续笑个不停。刺耳的声音在充斥冰冷机械的屋内回荡不已。直到发声和呼吸衔接不上,只剩下喘息般嘶哑的呻吟。
激动过手,时任的膝盖陡然一软蹲坐在地板上。
身体一下子变得比我小好多。
「——我知道。」
肩膀猛然一晃,脸并没有抬起来。
「与其说我知道,更应该说——早在资料被动手脚那天,我就想过过个可能性了。」
换做任何人都会起疑。我可没有烂好人到那种程度。
只不过……就算追究下去,真相肯定不会太愉快。
「今天中午吃咖哩饭时,王子泽说过……我的电脑有被侵入的迹象。我对电脑不是很懂,王子泽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是这样吧。他说我的ID和密码被人家盗用了。」
时任缓缓抬起头来,眼睛宛如掉进陷阱的兔子。
搞什么,原来你哭啦?大笨蛋。
「他还说,这种程度的安全防护顶多用来防君子,以你的电脑能力,要破解密码法这小事一桩。」
既然要哭就别讲啊。你这家伙,比我还要孩子气。
「我取笑王子泽说,「既然这样,你的嫌疑不是也一样大」,脑袋还被他敲了一记。结果,真的是你。」
时任再次低下头,一下又一下拉扯自己头发。
我在时任的面前蹲下。
「我猜过凶手是你。」
我没说并不代表我没怀疑过。
「但是,我也同样希望那个人不是你。」
半是猜疑,半是期待。我也不喜欢自己这种忧柔寡断的个性,可是——
「我就是会这样想。没办法,我生来就是这种个性。要是能改一改,人生或许会快乐许多,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细不可闻的呜咽。我家老弟要哭之前也常发出这样的声音。
真是够了。
你的帅劲都到哪去了?你是公司的顶尖新人,抱着膝盖抽抽噎噎的像话吗?
被他彻底打败的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之后时任哭了好一会儿,我闲着没事就自己泡了茶喝。过了一个多小时左右,那家伙终于对我说了一句——
「抱歉」。
5
「欺负?」
「嗯。他在国中的时候被禾森的小开——也就是丰泉社是的继子整得很惨。」
原来如此。王子泽叹口气点燃打火机。
午餐后的抽烟时间,我也陪在一旁闲聊。舍弃员工餐厅旁的吸烟区,我们跑到休息时间错开的商品管理部阳台。这个时段刚好四下无人。
「欺负吗……我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无法置评。」
说得也是。王子泽八成跟这种事无缘。
「我倒是有过一点。」
「真的假的?」
「嗯,不过也不是很严重。国一的时候,班上有一群人常找我的碴。可能是我很容易让人看不顺眼吧。因为我成绩平平,在老师面前却相当得宠。」
「后来呢?」
「后来就不了了之啰……可能是当时念高中的老哥帮了我一把。」
王子泽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朝我站的位置反方向吐烟。仅管如此,烟还是被风刮了回来,害我的胃又开始作怪,这次胃痛拖了好几天就是不肯好。
「听说时任当时几乎生不如死。」
向我道过歉之后,神情恍惚的时任有一句没一句地娓娓道来。
那种体验就算经过再多年,也很难令人释怀。我光是听着都忍不住皱眉,根本不想向王子泽再转述一遍。
打从一入学,时任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一个人面对复数人的欺负。带头的结终是那个丰泉佳巳,不过当时他的姓氏不同。
我不敢跟父母讲。
时任低着头剖白。
——不过,人们或多或少察觉到了吧。被敲诈的钱都是从我爸妈那里偷来的。一直到瞒不下去了,我才告诉父母。我怕把事情说出来,他们不知道会怎么对付我。被他们得逞过一次,那些人就食髓知味了……他们认定我是个胆小的懦夫,不允许找有丝毫反抗的态度。我甚至觉得就连呼吸,都需要经过他们许可……。
我有点懂。
如果我也一直被那样排挤下去,不是班上一小群人,而是整个班上的同学都不理我的话……如果我老哥没替我出头的话……假如我没有人可依靠的话……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也就是说,他在禾森遇见以前欺负自己的人,就吓得当场落荒而逃啰?」
「嗯……简单来说是这样没错。」
「他没想过报一箭之仇,给自己出口怨氯吗?再说,这样只会重蹈覆辙吧?」
「嗯……是啊。」
这点时任自己大概也很清楚。
就因为不愿再恶性循环下去,所以国中转学后,时任发愤苦读。他想改变自己。被欺负的那段期间,就算想做些什么也有心无力。
为了不让自己再度沦为被欺负的标的,他力争上游博取好成绩,又致力打好人际关系,深怕招惹周遭的人不快。所幸进入高中后,他的生活一路风平浪静。
仅管如此,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并不会消失。
——我曾想过去死。
顶着一头乱发,脸上爬满泪痕的时任如此说着。
——当他们……要我舔佳巳的那个时,我曾想过一死了之。继续这样苟且偷生下去,人生又有什么乐趣。可是,被他们围着踢肚子,我又觉得好痛、好难过。我也想过要是有勇气去死的话,不如把这份勇气拿来抵抗他们。可是我就连那点骨气都渐渐萎缩了……我那时才十三岁。连女孩子都没亲过,却要被迫去舔一个男生的分身,还要喝他射出来的东西……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听下去。
我想叫时任别再说了。
是我把他带去禾森再次见到那个上三滥的男人。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却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责。
时任是用怎样的心情看着丰泉佳巳,向他递出名片的呢?
「那小子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说明天会来上班。我会想个适当的理由跟课长拜托,让他换职务。刚才那些话你要守口如瓶哦!」
「既然你出面拜托,工藤也不得不考虚。那家伙平常凶归凶,其实他很疼你。」
王子泽把变短的烟头按在烟灰缸上。这家伙习惯抽到最后一口才肯丢。伊万里常常抽到一半就去掉了。
「时任知道你把这些事告诉我吗?」
「嗯,我跟他说过会跟你稍微提一点。」
「干嘛多此一举啊~你明明知道我讨厌他。看在他以前被欺负的份上,我承恶他有点可怜,不过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只不过,能陪我聊过些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你不是还有伊万里吗?」
「他跟我们又不同部门——再说,我们有好一阵子没私下见面了。」
「你们该不是吵架了吧?像是为了……柳田的事?」
「没有啦。只是……只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这就是所谓的庸人自扰吧。
「我跟伊万里差得太远了。」
「差什么?」
「很多很多——」
「不会吧?难道是伊万里的下面长了两根那个……好痛!」
被我K了一记腊袋瓜的王子泽,夸张地揉着自己的头。本少爷用的是巴掌而不是拳头,你应该谢天谢地了!你的想像力也太低极了!
「开个小玩笑嘛……人类就是要有个别差异才有趣,这句话不是你的口头禅吗?这样一点也不像你喔!」
「话是没错,可是差得太远也会有认知障碍啊……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看上我……这样会让人有点害怕。」
「你怕伊万里?」
或许是吧……伊万里有点可怕——至少前几天是这样。
可是,还有别的。我怕的是……该怎和说呢……
「你怕的应该是迷失自己,整颗心都被他占掉吧!」
——咦?
喂,你的眼睛已经够大了,不要再睁得更大了。我真受不了你,你自己都没有自觉吗?说穿了,就是你们相爱到一塌糊途的地步了。气死找了,你们不觉得恶心,我这个旁观者都快听不下去了!」
爱到一塌糊涂?是、是这样吗?糟糕,我脸都红了。
「可、可是,你干嘛要生气啊?」
「反正你找伊万里好好谈谈,就会知道自己的患得患失只是恋爱必经的一环。」
王子泽对我的疑问砚若无睹,用很不耐烦的口气给我建议。
「也许是吧,可是——伊万里很忙……」
「嗯,那家伙工作起来确实六亲不认。
无奈地叹口气,王子泽似乎也认同我的说法。他抬高手臂伸了个大懒腰,接着又做了几下伸展运动。午休时间只剩五分钟就结束,下午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在等着。时任的份也得帮他做才行,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很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