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雄 上————肖红袖

 汽车里，秀凝张望着路边的景象，上海还是那么繁华，比起北平的风起云涌来，这里好象被世界遗忘了。恍惚地她象做了一场梦。而坐在她是身边，小豹子看着她，也象是做了一场梦。

 小豹子，小豹子……

 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原野上，童年的秀凝、和思正、江白帆在原野里放风筝。三个人奔跑着，嬉笑着，秀凝跟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两只羊角辫子左右摇摆着，活泼可爱……

 秀凝终于回来了。空气中的味道好象都变了。阳光也不再那么灼热，喧嚣的世界静了下来，侧面的秀凝，那样端庄秀丽，楚楚动人，她真的长大了。

 小豹子突然有些局促，垂下了头去，看到秀凝的一双脚，在他眼里，那双脚无比可爱，好想捏一捏。

 蒋德馨带着女儿回到了仙茗茶庄，蓝华早已等候多时，立即迎过去，问长问短。秀凝虽然从心里并不接受这个父亲的另一个女人，但蓝华确实无可挑剔。厨房里已有香味儿飘了出来，为秀凝接风，蓝华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大餐。老伙计钟叔是看着秀凝自小长大的，小姐回来把他高兴坏了。又说，正好老爷马上要过五十大寿，这下可以好好庆祝一下。

 喝了一杯茶，蒋德馨和小豹子交换了一下眼色。

 小豹子看了看表，点了点头。

 然后两个人起身准备出去。蓝华忙问：“就要开饭了，怎么还出去？”

 蒋德馨说：“白帆也要回来，现在应该到了，我和小豹子过去接他。”

 秀凝换完衣服从楼上下来，叫着：“帆哥在哪儿？我也去。”

 蒋德馨说：“你刚回来已经累了。我们出去马上就回，你在家里等着吧。”说着，和小豹子一起出了门。

 在门口，蒋德馨面无表情地对小豹子说：“小豹子，干爹接下这笔买卖，其实是想给秀凝多准备些嫁妆的……让白帆知道酬金只有三根金条就可以了。”

 小豹子愣了一下，应声答：“恩，知道了。”

 双雄008

 仙茗茶庄的仓库在闸北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确切应该说是郊区了，周围杂草丛生，实际上这里曾是蒋德馨带着他们生活过的地方，自从搬家至多伦路后，这里就已经废弃了。

 不过，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秘密协商，他还是会选择这里。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仙茗茶庄办公室里的密室已足够安全，可只有回到这里，蒋德馨才能完全投入进来。或许，他原本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废弃的仓库里还有那些他用来训练养子们的工具，他们练功的器械，落满灰尘，可仍旧留着汗水和泪水的痕迹。

 江白帆和王大鸿已经到了，等候了大概半个时辰，小豹子驾驶着汽车载着蒋德馨来到。

 天色有些暗了。

 蒋德馨打开随身携带的文件包，拿出齐慕天的画像。

 他三言两语把这次的买卖讲完，大家已经经验丰富，自然无须干爹过多叮嘱。江白帆端详着齐慕天的画像，问：“他还有什么特征？”

 小豹子说：“难道你信不过干爹？画像已经有了，人也就要到上海，我们应该讨论该怎么接近他，找到女娲石。”

 小豹子和江白帆之间以前有过小小的摩擦，那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争强好胜，兄弟之间斗嘴是正常现象，并不影响感情与合作。

 蒋德馨说：“还是白帆细心些。画像不是照片，未必完全接近他的样子。他还有一个特征……”

 “九指赌王，”江白帆说：“他曾经为了戒赌自断一根手指。”

 “没错。”蒋德馨说：“还有他讲话的口音，他是陕西人。但是，这些都是次要的，西安那边已经失手，他有了警觉，所以查出女娲石的下落更加艰难，而且，就算女娲石的下落知道了，怎么拿到也要看具体情况而定。他现在是自身难保，所以不会把东西放在身上——大鸿，你要给帆哥做内应，密切监视杜老板的举动，齐慕天到了上海第一时间就会接触杜老板。”

 王大鸿想了想说：“目前谈劲铠和杜老板闹得很僵，荣昌纱厂的货几次都出了问题，谈劲铠怀疑是杜老板搞的鬼。杜老板原本对日本人就不怎么待见，看着钞票的面子才肯接运谈劲铠的货，可这几次棉纱里夹了不少偷运出去的古董，杜老板心里明知嘴上不说，暗地里把东西给吞了。我看他们迟早会火拼。”

 蒋德馨问：“杜老板对你怎么看？”

 王大鸿说：“想取得杜老板的信任，就必须不断把谈劲铠的消息吐露给他。现在他对我还比较器重，不过我们走的是暗线，没有紧急情况，我不可能直接与他接触。”

 蒋德馨说：“恩，大鸿你辛苦了。继续保持联系。还要保护自己，尽量不要让谈劲铠怀疑。如果他们双方撕破了脸皮，你就放弃谈劲铠，投奔杜老板。记得，这次女娲的任务你只要配合打探消息就可以，你还是以你自己的计划为主。”

 “恩，我明白。”王大鸿点头。

 小豹子把手里的黑色皮箱交给蒋德馨，拨亮马灯，蒋德馨打开皮箱，掀起里面覆盖着的黑色金丝绒布，一把崭新的手枪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把枪拿出来，摆弄着，又把枪递给了王大鸿。

 王大鸿爱不释手地拿着枪，仔细观察。

 蒋德馨说：“M1911式柯尔特手枪，干爹花大价钱从英国朋友那里给你们弄回来的。怎么样，喜欢吗？用来防身吧，大鸿，你自己一切小心。”

 王大鸿感激地点了点头。

 王大鸿离开之后，蒋德馨感叹着说：

 “白帆，你还记得么？你十五岁那一年，和小豹子一起去刘霸川家里偷一副翡翠镯子，当时在枕头底下就发现一把手枪，但是你没拿。结果，你们两个被他们用枪指着逼到了柴房里……那是干爹第一次违反了这条道上的规矩。我发过誓只偷东西不杀人，但为了救你们，我还是开了枪。白帆，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渴望能够有一把枪，你能做一个惩奸除恶的大侠，但是，你还太年轻。干爹做过的后悔的事情不多，但有一件事情一直非常后悔，就是严格甚至残酷地训练你们兄弟几个成才，练习高超的技艺，却忘了教你们怎样防身……白帆、小豹子，这次的买卖非同小可，因为齐慕天投靠的不是别人而是杜老板，杜老板是什么样的人干爹比你们清楚，所以，你们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包括学会怎样保全自己。”

 江白帆问：“难道杜老板也对女娲石感兴趣？”

 蒋德馨说：“目前还不能确定。齐慕天沦落到杜老板那里，他想东山再起，必定要有见面礼。如果齐慕天把女娲石献给了杜老板，我们想要得手就麻烦多了。”

 “可是干爹，”江白帆说：“为了三根金条而去和杜老板为敌，是不是……”

 蒋德馨摇了摇头，“白帆，干我们这一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说白了，我们不过是受人雇佣的贼，我们既然接了这个活儿，就得去完成。所以……”他伸手在自己的青灰色马褂怀里摸索着，然后掏出另一把手枪来，“这把枪是干爹给你的礼物，祝你们此次行动成功。它虽然没有给大鸿的那一把名贵，但也跟了我那么多年，拿着吧。”

 他又补充着说：“我给你们枪，不是去叫你们杀人，而是叫你们在需要的时候能够有条退路。”

 回去的一路上，江白帆的心情有些沉重了。

 仿佛，那种挑战的冲动和因挑战成功而带来的快乐突然被什么东西冲散了许多。长期以来，他和他的两个异性一起相互配合或者相互拆台，做过一起又一起大案，每当看报纸那些花边新闻，看警察们焦头烂额，他们开怀大笑……然而，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一切不简单了。干爹竟然把护身多年的手枪给了自己，并且计划着和杜老板来抢食了。干爹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感觉得到。一个人野心越大，为他牺牲的人也就越多，尤其在这个乱世的上海……

 小豹子见他不说话，便点燃一支烟，塞到他嘴巴里。

 他对小豹子笑了一下。

 “小豹子，”他说：“你还在生我的气呢？哈哈。”他打开行李箱，拿出那包从韩莉莉那里偷来的首饰。“这个是帆哥给你的见面礼，换了钱，够你去三次青岛的了。”

 小豹子憨憨地笑了。

 “又做买卖了？还以为你光顾着自己吃喝玩乐去了。”

 小豹子翻弄着首饰，发现里面一只天鹅形状的胸针非常别致，上面镶嵌的应该是红宝石，很是耀眼。他看了看，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好，不出手了，秀凝一定喜欢。”

 “咳咳……”蒋德馨看了他一眼。

 “把东西收起来，”他说：“到手的货都要出手，一件也不许留，这是规矩。还有，不要把这些东西给秀凝。”

 小豹子的脸色一下子沉了起来。

 瞬间痛了一下。

 秀凝……她不会知道，她的帆哥，她的小豹子，她的爸爸，其实并不象她想象中那么美好。

 仙茗茶庄的门面不大，但装修得非常考究，门面上落地的大玻璃窗非常通透，现在里面射出来柔和的灯光。这里非常静，生意好象也不怎么好，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在雅座上喝茶闲聊。

 穿过茶厅和后面的套间，经过蒋德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后面有块小小的草坪，蒋德馨的别墅就座落在草坪旁边。三层别墅的最顶层是秀凝的卧室，二层是蒋德馨的卧室与书房。钟叔一般都睡在门房，他不仅是茶庄的二掌柜，也是这个家的管家。

 蒋德馨、江白帆、小豹子一进门，热闹的晚宴就开始了。

 自然是欢歌笑语举杯畅饮，蓝华甚至高兴地唱了一段苏州评弹。江白帆喝了不少酒，秀凝从小对江白帆比较亲昵，更是手舞足蹈和他毫无避讳地追打谈笑。小豹子隐隐有些吃醋，却无从发作。

 他不善表达，想对秀凝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刚叫了一声“秀凝”，秀凝毫不留情地吼了句：“STOP！现在叫我胜男，蒋胜男！”

 蒋德馨瞪圆了眼睛，说了句：“我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你还凑什么热闹？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这边合家欢乐的氛围丝毫不能温暖齐慕天的凄凉。自然，他们现在还不相识。

 淮海路，杜公馆大院的铁栅栏在月光下泛着阴森的光芒。一辆汽车穿过夜幕进入院门，灯光，狗叫，人头蹿动。

 杜老板缓缓步下楼梯。他身穿青色长袍马褂，戴金边眼镜，指间夹着一支细杆烟嘴，头发整齐梳在脑后，一副儒雅斯文的形象。

 七叔迎在楼梯下，点头哈腰：“老爷，齐慕天到了。”

 杜老板习惯地挑了一下眉毛：“哦，先把他请到客厅喝茶。”

 他思忖着，这个齐慕天来得比预料中快。他安置好了韩莉莉之后，刚刚从银梦大都会回来，洗了个澡，本想和几个老友打打麻将。

 齐慕天下了汽车，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夹着藤箱深一脚浅一脚进门。

 左右对他很不客气，冷冰冰地说：“你坐这儿等着吧。”

 齐慕天坐在沙发上，观察着这里金碧辉煌的环境。仆人把茶杯往他面前重重一放离开。

 等了一下，杜老板人未到声音先传了过来：“呵呵呵呵，慕天兄，一路辛苦了！”

 齐慕天起身，对杜老板握拳施礼，杜老板拱手还礼。

 杜老板呵斥仆人：“你们要对齐先生客气些，他是响当当的西北赌王！”

 齐慕天立即谦恭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杜老板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说：“慕天兄一路辛苦，今天先安排你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再谈。七叔——”

 七叔说：“老爷，都安排好了，齐先生请跟我来。”

 齐慕天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这样草草结束，只好起身告辞，随七叔出去了。

 双雄009

 这一夜自然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没有人知道齐慕天真正的心事。这里大概是间下人房，粗茶硬铺，夜黑灯残，老鼠和臭虫肆意爬来爬去，床铺上的稻草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没想到杜义峰是这样势利现实的人，竟然一点情面也不讲。

 他正胡思乱想着，门缝里竟吹进一股淡淡的迷烟。

 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他就晕了。

 而实际上，是外面的人认为他已经晕了。他闭着眼睛，耳朵却警觉地倾听着，感觉有人拨动门闩，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是两个人，大概蹲着身子。其中一个低声地说：“没反应？应该睡了。”

 另一个则翻弄着他随身携带的包裹。然后把包裹丢在地下。

 “妈的，没有。”

 “没有？再找找……”

 “真的没有。”

 他们在找什么呢？

 齐慕天小心翼翼地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两个打手装扮的小子站在屋子里，一个抖着他的包裹皮儿，一个蹲下去翻他的鞋子。

 “没有，怎么回去跟老板交代？”

 “就说没有吧，他可能不会带在身上。”

 两个人蹑手蹑脚出去了。

 天一放亮，瘌痢朱敲了敲门进来，直接抓起了齐慕天的包裹，三下两下把他的衣服烟袋之类的东西打了个包，一边说：“齐先生，你是杜老板的贵宾，先前怠慢之处请多包含。现在，老板给您安排了个地方，让你好好休息。”

 “去哪里？”齐慕天连忙说：“我从那么远赶过来，为了是能给杜老板效力。安排我做个什么差事也好……”

 瘌痢朱奸笑着说：“您是贵人，跟我们这些跑腿儿卖命的不一样。请吧。”

 杜老板在山顶闲置着一幢别墅，推开大门，瘌痢朱率几个手下带着齐慕天进来。齐慕天被黑布蒙着眼睛。进入大厅后，瘌痢朱扯去齐慕天眼上的黑布，齐慕天揉着眼睛，察看环境。

 别墅很漂亮，环境非常优雅，家具用品也很齐全。

 这一路上，齐慕天的脑子是乱的。他有他的计划，而他的计划只能建立在随机应变的基础上。杜老板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难道他看出了端倪？前路未卜啊。而眼前这个地方，显然是个居住的环境，难道杜义峰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上宾？他不禁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瘌痢朱不阴不阳地说：“这里是老板给您安排的私人别墅，在这里好好享享清福吧。”

 说着，他带着齐慕天参观，一边介绍着：“没什么事儿你可以叫三个弟兄一起打打麻将，推牌九、扑克牌都可以。楼顶天台上有个游泳池，院子的池塘里还可以钓鱼，一日三餐阿香会做好了给你送过来，这是神仙过的日子，不过，您不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