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巫术。
到底这个身体的主人得罪了什么样的对象,看起来很耐人寻味。
徐道子勉强活动了一下手指,现在的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向来鬼神不惧的徐道子,如今一旦入睡就会梦魇。他睁着眼睛,执意抵抗着汹涌而来的困意。若是到了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自然便会昏迷过去。
如今他躺的时间怕是比从前135年的人生躺的时间要来得久。
若非仙云门仙鹤求救,说不定就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仙云门就这么被满门灭绝。
如今却留下他这么一个余孽。
徐道子出神地望着帐顶那一方小小的空间,这么狭小的地方,如今却是他仅有的全部视野!
曾经他的世界广袤如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如今却蜗居于一方小床,自己的身体尚无法自由操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徐道子的脑海里莫名其妙闪过这句话。
门口吱呀一声打开,一阵轻巧迅疾的脚步接近了。徐道子心中一动,闭上眼睛。
来人走到床边,静默了一会,忽地一阵劲风迎面刮来,“啪”的一声,硬生生一个耳光打在了徐道子的脸上。
这记耳光直是打得死人都能从棺材里活生生跳将出来,徐道子不禁很合作地“依唔”了一声,幽幽醒转。
他抬起眼皮子,一副比尸体只多了一口气的模样,眼珠子转过去,却见一张堪称男生女相的脸孔,若非那下面确实有着喉结的话,这个少年与一般女子当真是没有两样。
“舍得醒了?不装死了?”
少年的口气倒是没有长相那么娘气十足,听得出是男子的声音,但是那满头珠翠、轻纱长裙,看起来是姿色过人,不过徐道子却浑身鸡皮疙瘩慢慢立起,不敢多看。
少年用极其鄙夷的神情上下扫视了他几眼,可能是那凄惨狼狈的样子博取了些许的同情,少年忽地展颜一笑,当真称得上是春花绽放,只笑得徐道子又是一阵发毛。
只听他柔声道:“玉冥,你老实说说,你娘是不是还在王府?”
嘴里大约沁出了血丝,血腥味儿冲得徐道子眉毛微微皱起。他看着这个美少年,眨眨眼睛“啊”了一声,最后无辜地闭上嘴巴,以示他没法说话。
可能是看见他那嘴里有血的可怖情形,这个少年有些害怕地退了两步,后来便又故作无所谓地走上前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副架势,看来是要长谈。
少年自己倒了一杯茶,方才喝了一口,便“噗”地朝旁边吐了出去,嫌恶地皱起眉头,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是人喝的吗?”
徐道子接着眨眨眼,日日躺在床上,这回来了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他倒是不介意听听他想说什么。
少年看看他,忽地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物事一般,哈哈笑了好几声,看得出来,这笑容带着恶意的幸灾乐祸,以及几分莫名其妙的苦楚。
徐道子翕动了一下鼻子,酒气。
看来这家伙是来撒酒疯的……
“说起来你也真是一个倒霉蛋。”少年笑毕,翘起二郎腿,白皙的指头玩弄着那个看起来很廉价的青瓷茶盏,“说起来,你那个狐狸精母亲倒也是厉害,勾搭了前朝的九王爷——啊,现在该叫宁王了。”
他像是杏子一般的棕色瞳仁眯了起来,散发着几分醉意:“要是你那个王爷老爹愿意来接你的话,你现在就是宁王世子了,何必在这个肮脏地方苦苦挣扎?”
宁王?
徐道子一愣,这个宁王,记得他曾经去看过一次。当时宁王杨磊才刚刚娶进第二个侧妃,犹记得他经过宁王王府的时候,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当时他顺脚一下子跟着新娘子的轿子拐了进去,讨了一杯水酒。
他当时从碧云山上初初下来,突破大乘境界之后,心绪变得格外安宁。经过这户人家,一看高门大户,居然便是王府,徐道子撇唇一笑,便哼着歌儿进去了。
他当时一袭破旧道袍早已失去了正常的颜色,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再加上一张辟谷以后再也没有留下时光印记的脸孔,睁着一双总像是睡不醒的眼睛,十足一个年纪轻轻便学人四处打秋风的道痞。
当时王府的下人却都异常客气,王爷本人也十分和气可亲,执晚辈之礼将他奉为上宾。这个宁王爷,看起来不但有情有义,而且心怀天下,若说负心薄幸,只可能是另有原因。
徐道子心里有了计较,却听这少年还在讥讽不断,酸气十足:“儿子都这么大了,居然还去勾搭当今四王爷,现在这么得宠,感情连咱们玉盏楼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了。”
“你也真是看不出来,平时窝窝囊囊的一个废物,居然还有那个胆子夜闯王府,怎么,这可是吃着了苦头回来了罢。”
少年拈着耳边流垂下来的一缕长发绕着弯儿,柔曼的动作看得徐道子又是一阵战栗。
松开头发,少年微笑道:“一个月后的堂会,你估计也是去不了了。不如将机会让给我怎么样?”
徐道子再度眨了眨眼。
少年慢慢走进徐道子,阴狠地举起左手,低声道:“都是天狐族中人,你相信也不愿意看我无法一偿所愿罢?玉冥啊,我素知你心地善良,相信不会弃同族情谊于不顾的,是不是?”
徐道子敏感地觉察到了莫测的力量波动。那种黑暗晦涩的感觉,不正是巫术?
但是最让他震惊的是,这个身体,居然便是传说中的天狐一脉!
第四章 玉冥
令徐道子没有想到的是,他修行将近一百二十年,一直没有破戒而入的妓院,居然在这次还魂中得偿夙愿。
这个叫做玉冥的身体,似乎是这个玉盏楼内当年红牌花魁玉冬的儿子,平日里人缘还不错,就说他躺在床上养伤的这半个月,除了日日在身边端茶倒水的落霞寸步不离之外,光是楼里的各路人马,包括看门的彪形大汉张大磊、做龟公的小三子、现在当红的春花秋月等人,以及好几个迎风扶柳的柔弱小官,都走马观花一般来囫囵看过他,虽说婊子无情,可是这番情谊还是很不错的。
要不怎么说仗义每多屠狗辈?
徐道子事实上早就回复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碍于那个劳什子的堂会,他不可能还躺在床上装死。
那天那个阴毒的美少年,被正好撞门而入的落霞逮个正着,于是徐道子这个破烂身体侥幸逃过一劫。
手脚无法动弹,甚至连说话都没有办法。这种情况下被落霞把屎把尿,徐道子一张老脸早就不知道被丢到玉皇大帝座下的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偏偏落霞还是一个妙龄少女,可是态度自然得却是令徐道子脸红,深感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这番恩情自然要报答,可是徐道子试探之下,不由得心底一沉。
这个身体之所以令他惊叹,是因为以天狐族妖精之躯,在他内视的时候居然没有发觉任何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完全是凡人之躯。
要说凡人之躯,比之妖精自然柔弱许多,可是为什么修真道士多是人类得道?因为妖精不属于天地认可的“神、仙、人”三者任何之一,升仙之前所受的劫数是凡人修道成仙的千百倍,艰难险恶自不必说,即使好不容易熬将过去,也只能是妖仙之流,比之散仙还不如。
若说妖精要真正踏上证道的坦途,只能是妖仙修炼成神。只是,成神之路更是千百年间凡尘俗世甚至是人类修真界的神话,妖精想要成神,岂非痴人说梦,更是缘木求鱼,没有结果可言!
只不过,天狐族算是妖精中的异数。成形前的天狐族,全都是雄性。修成人形之后的天狐族,可以拥有具有性别的身体和修真的资格,以及令其他妖族欣羡不已的近似于人类的身体条件,成仙之路比一般妖族顺遂很多。但是也只是近似,和人类毕竟还是有所区别。
而天狐族最大的特色还有一个,那就是为了族类顺利繁衍,不论成形与否,不论成形后性别是不是雌性,都具有可以像是雌性一般,以自身孕育繁衍后代的能力。
这是徐道子在多年以前,救过一个被一群道士追杀的天狐族少年,那个少年当时身怀六甲,还是徐道子这个赤脚大夫给他草草接生。后来少年难产而死,徐道子将那个孩子交给了一户人家抚养,这个孩子具有天狐族皇家血统,于是一生下来便是人形,交给普通人家抚养不是问题。
也就在那个时候,从即将死去的少年口中的胡言乱语,徐道子知道了很多关于天狐族的秘辛。
当时他慨叹造物之神奇,竟也有雄性生育的奇事存在世间。后来转念一想,这是妖族,不可以人类常理论断,于是便释然而解,却万万没有想到,造化之神奇更是凡人无法揣测,想他徐道子逍遥半生,竟也落得附在这具天狐族身体之上的下场。
但是,以他敏锐的灵觉,竟然没有发现这个身体一丝一毫类似妖族的地方。若不是那个少年信口胡说,将他冤枉,便是这个身体真的得天独厚,异于寻常。
真相到底是什么?
最为诡异的是,他记得的所有道法,对这个身体都完全无法产生任何作用。不管修习任何门派的法门,都全然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真力和道力。如果说这个身体真的是正常人类的话,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而针对这个叫做玉冥的天狐族少年使用的那种高级巫术的禁锢手法,将这个身体破坏得七七八八的阴毒手段,是顶尖术士才会有的招数。
数遍整个离朝上下,高级术士绝对不超过十人。
会劳驾这么一个高手对自己使出这种决绝的手段,就说明事情绝对有猫腻。一般人等不可能如此鸿运当头,强迫中奖,除非这个身躯,真的有什么奥秘存在!
无法修习道法,却又完全与正常人没有两样。除非将内伤完全治好,回复这个身体原来的正常机制,否则以徐道子135年的阅历,自认也无法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出神地望着旁边的黄历,已经是宝鼎七年六月十八。距那之后,正好过了两年。
这两年自己莫非便是以元神的方式,混混浊浊在另一个世界漂泊不定,直到附上这个在一场强暴的床事中死去的天狐族少年?
两年,两年。说来不长,倒也不短。
在人事变迁迅速无比的凡尘俗世,估计仙云门早已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罢!
拿起镜子,这是徐道子可以下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这个身体的恢复力异常强大,这么重的伤,一般没有任何妖力的妖族,不躺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可是从那以后才过了第十五天,正好半个月,便可以下地行走,尽管还是有些勉强。
镜子里映照出一张陌生的属于稚龄少年的脸孔,看起来,应该只有十三或十四岁。
眉毛长得很是稀疏浅淡,五官更是毫不显眼,就像是一副观之乏味的水墨画,总是缺了那点睛的一笔。肤色虽然白皙,可却不是那种润泽美丽的肤色,而是惨淡苍白的病态颜色。
如果不是一双眼睛泛着隐隐的绿金色,闪烁着狐族特有的若隐若现的魅惑气息,看起来真是个性怯懦,沉默寡言,性子偏偏又善良好欺的一张好面相。
徐道子再度眨眼,那些微的绿金色又消失不见了。
这张脸和自己的“前世”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原本毫不相干的仙云门道士和天狐族少年的人生轨迹,才会这么巧之又巧地交汇在一处?
他正想放下镜子,却蓦地被一双散发着汗意和热气的手掌捂住了眼睛,紧接着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可抓住你了吧,爱自我陶醉的家伙。”
第五章 阿筑
再想接着装死似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任务,徐道子回头一看,却看见一个相貌奇特的泼皮少年站在身后,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个少年面色蜡黄,衣着破落,想来是因为家境贫穷的关系,身体亦是瘦弱无比,但是却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身高倒是十分可观。只是佝偻着背的姿势很是逗趣,再加上一双破落得露出十根脚趾的草鞋,脚尖还在不老实地互相绞扭着,一副不老实的样子。
就在那一瞬间,徐道子走神了。
这个少年,令他回想起没有上仙云门之前,还是一个少年的自己流落街头的样子。那时候,他也是这么贼头贼脑,吊儿郎当,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泼皮样。
徐道子忽然对这个少年有了好感,勉强出声道:“我最近病得厉害,怎么没有看见你来看我?”
这是他又一次听见这个身体发出的声音。由于很久没有出声,少年原本清朗的声线似乎沙哑了不少,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诱惑,徐道子皱着眉头清清喉咙压低嗓子,这才觉得好些。
这个地方是玉盏楼内院的厢房,像是少年这样的人,如此熟门熟路地偷偷摸进来,就说明和这个身体的原主人玉冥肯定交情不错。徐道子不急着问名字,反而先岔开话题,就怕自己说错什么,启人疑窦。
他果然成功转移了少年的注意力,只见他立刻上前握住了徐道子的肩膀,紧张地上下打量着他,忧心忡忡道:“是了,听小三子他们说你生了一场大病,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徐道子正好坐得有些累,顺水推舟慢慢地道:“还可以,就是没办法久坐。”
“那我扶你躺下来,别太累了。”少年表情充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明明也就十七八岁,却很有几分装成熟充大人的样子,徐道子看得心中大乐,却听他接着絮絮叨叨道:“你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小心?到底是什么病?”
徐道子胡诌道:“嗯,大约是伤寒一类吧。”
少年一副很懂行的样子深深点头,将他扶上床躺好之后,还很周到地给他掖好被子,像是老母鸡一样数落道:“本来身体就不好,让你注意点,晚上别总是不加衣服,平时更要注意保暖。像你这种老实头,别人说什么你都要掂量三分,别总是嗯嗯啊啊让人欺负了去。”
说着说着,少年突然愤慨起来:“特别是莲馨那个人妖,他就光会跟你过不去,你也争口气,别让他总是这么骑在你头上。”
莲馨?
脑海里出现了那张姣好如同少女般的脸,徐道子点头称是:“可是他好凶……”
委屈的声音,苍白的颜色,小小少年小巧得几乎要消逝在床单上的瘦弱躯体,一瞬间激起了这个少年无穷的英雄主义情结,将瘦弱的胸脯拍得山响:“这个莲馨,下次他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尽管和我说,老子非要——”
徐道子突然有些坏心地道:“你又不能进来这里和我一起。”
少年语塞,片刻后蜡黄的清秀脸蛋涨红了一片:“我……我阿筑虽然不屑在这个烟花之地多待,但是,但是,找几个兄弟教训那个臭人妖是可以的!看他什么时候出来,我,老子就,就……”
徐道子不禁接口道:“就盖布袋、拖暗巷、乱棒打他个日月无光?”
“灵啊!”名叫阿筑的少年一拍大腿,忽地反应过来,狐疑的眼神扫向徐道子:“小玉儿,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损的招数?”
徐道子咳了几声:“他们是这么说的——”
“不要被那些人学坏了。”阿筑拍拍他,态度很是护短:“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唉,现在玉冬小姐也不在,该死的四王爷,荒淫无耻啊,玉冬小姐那样的仙女都敢染指——”忽地察觉自己失言,回过神来,发觉小小少年眨巴着眼睛巴巴看着自己,阿筑干笑道:“呵呵,这个,小玉儿,我知道她是你娘,你肯定是比我们伤心的。”